时间:2024-05-20
⊙胡明强 陈 超 [北京电子科技职业学院,北京 100176]
亚历克斯·科尔维尔(Alex Colville)是20 世纪著名的加拿大油画家,1920 年8 月出生于多伦多,2013 年以九十二岁高龄辞世。他在长寿的一生中创造了大量感人的绘画作品,不仅在加拿大影响深远,也同样获得了世界性的赞誉。科尔维尔的作品主要有两个阶段: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战地艺术家的身份所做的战争题材的写生,第二阶段是这之后的作品。“二战”之后,科尔维尔结束了战地艺术家的身份,他在后来不断的探索中逐渐显现出明确的个人追求——在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瞬间透露出寂静、不安、孤独和神秘。本文即是以他“二战”之后的作品为分析对象。绘画艺术是人的观念的再现,艺术家的所想决定了他的所看;他的所看,又决定了他的所画。因此,在分析其作品之前,大体了解科尔维尔的气质和经历是非常必要的。科尔维尔的父亲是专责钢铁工程的工程师,尤其是建筑桥梁方面的工程项目,科尔维尔从小就对父亲的建筑图纸很感兴趣,建筑图纸的勾画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理性精密的思考模式。1929 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炎,病入膏肓,据他回忆,这次患病经历和随后长期的静养使他的兴趣点由外向内,并变成了一个内向的孩子。他对于沉默的东西更加感兴趣,并且越来越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20 世纪30 年代末到40 年代初,当他还是一个学生时,就极力抗拒加拿大艺术界主流的画风。当后来他身边的同行都在追求抽象艺术的时候,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写实风格。1944 年科尔维尔被委任为战地艺术家,奉命以绘画记录1944年6月盟军进攻法国南部的战役,他在战区待了十五个月,画了数百幅的写实性素描和水彩,“如实报道,不含半点哲理或抽象的成分”,这段经历不仅在无形中增强了他的写实技巧,更影响了他后来对真实寓意的深刻理解。科尔维尔成熟的绘画风格是在写实性的前提下,注入了浓烈的精神意味,这与他的战地“绘画报道”经历有很大的关系。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探析解读他的绘画艺术。
科尔维尔作品最打动人的是画面里所蕴含的孤寂感,沉默不语中似乎有无尽的话要倾诉。他的早期作品,如“二战”刚结束时画的《在荷兰奈梅亨附近的步兵》,就已经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孤寂感。他的作品都源于熟悉的、有真情实感的生活。应该说所有动人的艺术作品都是从生活里来,在酸甜苦辣的冲撞中感悟生命的意义,获得艺术的升华。“二战”结束后,科尔维尔于1946 年6 月退役,结束了战地艺术家的身份,回到平静的社会生活,他的绘画题材逐渐转向日常生活中的某个细节,如跳绳、遛狗、洗澡、睡觉、游泳、散步、划船、滑冰、刮胡子、开车门、旅行、看报纸等。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碎片瞬间,是动态的,是转瞬即逝的,而他超越众人的地方在于:捕捉某一个典型的动的瞬间,提炼后构成的却是具有永恒感的画面,使之达到凝固般的寂灭。画面主体形象本是在运动中的一刹,却一下子被寂静抓住,陷入静默的孤独里。这种偶然性、随机性的动,与永恒性的静却非常融洽地合为一体。看似对立的双方和谐地合作,形成他永恒寂静的画面感。
万事万物总在周而复始的运动变化中,可是在这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喧闹背后,隐含着的却是永恒不变的寂静精神。艺术家就是在瞬息万变的生活中去抓取和提炼,并以此艺术形象来召唤永恒。因此也可以说,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各种生活瞬间中发现具有永恒感的形式和艺术形象。我们看到,在科尔维尔的艺术世界里,日常生活中的取材为他的画面提供了鲜活的生动性,使他的绘画非常接地气。瞬间与永恒的交织相融,造就了他作品里熟悉的陌生感。
图1 《滑冰者》 1964 丙烯113.0×69.8cm
图2 《马与火车》1954 上光蛋彩 56.5×28.2cm
简单地说,抓取正在运动的瞬间形象并提炼升华使之走向永恒,这是科尔维尔绘画最大的特点。如创作于1965 年的《滑冰者》,画中主体形象是一个正在飞速滑冰的女孩背影,上身前倾,右腿抬起。这正在飞速滑动的姿势被永恒地定格凝固在科尔维尔的视线里。画面视角极为独特,从滑冰者背后看过去,并略带仰视。背影给人以孤寂的消逝感,因她的动作朝向是指向画面的深处,有着向远方逝去的心理暗示。正在滑冰的偶然性动作又很生动地融合在孤寂感之中,不呆板,不概念。这个滑冰的动作本来是很有动感的,但在这里却表达出孤寂之意。除了背影的心理暗示之外,画面结构的巧妙处理亦是重要原因之一。从边形关系看,抬起的右脚滑冰鞋尖端正好与画面的左画边相交,左滑冰鞋尖端与下画边相交,而右臂肘与其叠压下的白形形势一体地与画面的右上角相交,这三个点起到重要的稳定作用。另外,女孩的竖势与堤岸的横势对比咬合,形成被抑制的力感。这些都是动感中之所以能获得安稳静默的原因。画于1958 年的《跳绳的孩子》,画的是一个跳绳孩子正在跃起的一瞬间,这个转瞬即逝的一刹被无形的寂静力量抓住,凝固在画面上,成为永远。再如画于1954 年的《马与火车》,是他的代表作之一,画中马顺着对角线方向的火车道朝左上奔跑,正在全速行进的火车向右下开过来,这是两个物象正要相撞前的瞬间,但科尔维尔在画中给人的感觉却是时间突然停止,现在就是结果,与世俗心理上似乎期待接下来的相撞才是结果相悖,从而产生了莫名的荒诞感。
当下即是永恒,在科尔维尔的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和发挥。
所谓现实主义手法,是指较为尊重客观物象,没有过多的夸张变形,而是用一种客观理性的精神和态度,克制地再现眼睛看到的现实,画面视觉效果多表现为写实形态,有时也称为写实主义。在画面气氛的烘托上不是追求主观情境的渲染,而是力图再现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现场感。科尔维尔在1944 年作为战地艺术家时,把自己的绘画称为“如实报道,不含半点哲学或抽象成分”。我们看到,在他后来乃至一生的绘画探索中,都坚守着具象写实风格。
科尔维尔绘画作品中的现实主义手法体现在以下三方面。第一,选材上,皆为日常现实生活中的眼睛所见,他画看到的物象,而不是画幻想的物象。第二,艺术形象的表现都是具象写实的。画面上的笔触细腻到几乎看不出来,从工细的角度看类似中国的工笔画法,非常理性,一丝不苟。采用光影写实手法,不论艺术形象的刻画还是物象体量感的塑造,都力图接近现实的逼真,甚至像照片一样客观。第三,画面空间具有生活现场感。从他作品的解读中甚至能还原事件发生的现场,这个现场实实在在地就发生在我们触手可及的现实生活中,而不是在虚幻的梦境里。
但在这种看似自然主义式的客观真实背后,他不动声色地注入了超现实的意味,如同白日梦一般具有不可言说的神秘气息。说他不动声色,是因为他的超现实之美非常含蓄。他不像达利作品那样扭曲变形,追求诡异孤独的主观情景,不像马格利特那样明显地以情节的荒诞并置来获得超现实意味,也不像德尔沃那样营造一个独立存在的梦境。他的超现实味道,淡淡的,似有似无的,离我们那么近,好像就发生在我们身边一样。他首先关注现实,在现实的前提下,隐含着超现实的美。他的超现实是沉默的,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虽是在不远的窗外,可就是没走出去一探究竟。比如画于1983 年的《阳台》,阳台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或低头看报纸,或抬头远眺,凳子下躺着一条黑狗,极为常见的生活场景。本幅作品的超现实感源于画中人物和狗的沉思,每个人以及躺着的黑狗都似乎活在自己的心事里。这种沉思给观者带来画外的无限感和超现实意味。
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具象写实的,但所有的绘画形象,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似乎在冥想,画里只有寂静的冥想存在,时间与运动似乎都是假象一般,这种假象般的心理观感带来了超现实的美。因此,我们说,科尔维尔的绘画是具有真实感的梦境。
科尔维尔的绘画用写实的手法,展现出来的视觉形象为写实形态。这一点在上面已有论及,此处不再赘述。他采用的虽是写实形态,但背后暗含有抽象意味。这使他的作品更加耐看,具有更丰富的艺术审美内涵。
抽象意味通常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1.平面化,平面化使三维空间压缩,结果就是物象的外轮廓形之美成为极其重要的审美因素,外形的节奏韵律变化成为审美品读的重要一点。2.重视画面物形的组合美。形本身要美,形与形的组合更要美。组合产生的各种顺逆力的对比、冲撞、咬合和平衡,是视觉抽象美的另一个重要构成元素。平面的组合美还表现为对画面从面积意义上的分割,这种分割是以视觉对比与均衡的节奏为原则的,从而获得音乐般的抽象之美。
图3 《奥尔德斯郊狼》 1995马索耐特纤维板,丙烯 68.0×68.0cm
图4 《猫和艺术家》 1979丝网版画 22.9×22.9cm
科尔维尔绘画写实形态背后所隐含的抽象意味,也同样体现在这两方面。他的作品虽然也使用光影,但他并不追求物象体量的厚度感。物形就像压缩的纸片一样,具有清晰可辨的外轮廓形,展现出明显的平面倾向。形块多平涂,并注重形块间的形式构成法则。如作品《正街》(1979)中,橘黄色的车体为一个平涂的色面,外形明了,车前面站立的背面人像也是基本以平涂为主,同样外轮廓形清晰明确,车体色块与前面站立的背面人像形成横竖的构成关系,后面的深色房子色块加强车体色块的横势,而车后背厢拿东西的人与房顶的站立塑像则与前面的人像形成呼应关系。画面物形虽如照片一样写实,但平面趋向及形式组合产生了暗含的抽象意味。《奥尔德斯郊狼》(1995)中的密林虽然也是采用写实手法,但因为科尔维尔弱化密林形块内部的局部细节对比,突出了密林形块的外轮廓形,而具有了平面性特点。因为是具象写实的,所以其外轮廓形的节奏是自然形,而不是装饰形的秩序节奏。近处灌木枝干以线的形态疏密交叉,极有形式节奏感。这些枝干的线形态与密林形成的面对比构成,有抽象的构成之美。其他作品如《太平洋》 《雪》 《黑猫教拉丁文的教授》《阳台》《船与标识》《克鲁克林西路》《晒衣绳前的女人》 《牧师》《打靶》《乡间节日》《马与女孩》《睡觉者》《我父亲与他的狗》《六月的中午》《泳者》《树上的孩子》《七只乌鸦》《新月》等都有以具象物象的外形分割画面的意识,从而造成了隐含的抽象意味。
科尔维尔的画很写实,意境具有明确的生活场景感,但却超越一般意义上的抒情,从自然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从而具有深沉的精神性。科尔维尔作品中的神秘感沉默而寂静,他没有在画中直白地渲染神秘气氛,也没有荒诞离奇的情节并置,更没有夸张的变形。所以说他的神秘也是隐含在自然写实的背后,显示为隐性的气质特点。
科尔维尔作品中的神秘感主要从三个方面获得。
一是隐藏脸部(五官)。通常看一个人,如果看不清楚或看不到脸,会给人一种莫名的、看不透的、未知的、消逝的、无尽的、神秘的心理感受。科尔维尔在多数作品中以隐藏脸部(五官)的方式获得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是无言的,又是无尽的。其实隐藏脸部(五官)可以归属于隐喻的大类,因为科尔维尔运用此方式特别多,故而此处特单独立为一项进行分析。他以三种方式隐藏脸部(五官)。第一,以某种物象挡住画中人物的脸。如《码头上女人》以黑色上衣遮住画中人的头脸;《泳者》把脸埋在水里;《去爱德华王子岛》中以望远镜挡住前面女人的脸,并以该女人的脸挡住后面男人的脸;《肩扛独木舟的女人》中以女人肩上横着的独木舟遮住该女人的头脸;《强壮的牛》以画中老人戴着的太阳帽的帽檐遮住该老人的眼睛和鼻子(在五官中遮住眼睛尤其能获得无言的神秘味道);《狗与神父》中狗的头与神父的头重叠,狗脸遮住神父的脸,因为神父衣服与狗都是黑色,融为一体,第一眼看上去给人以人身狗脸的错觉,更增添了荒诞的神秘;《猫和艺术家》中以电话机和手挡住画中人的五官;《女人与小猎狗》中以怀里抱着的小猎狗的头挡住女人的脸;《黑猫》中以黑猫挡住后边男人的半张脸;《烤炉》中女人以披下的头发遮住脸;《日出》中以画中人抬起的前臂遮住半张脸。以某种物形遮住脸部(五官)给人难于言说的、背后潜伏某种秘密的心理认知。第二,画人物(包括动物)的背面,画中人背对着观众。如《狗、小孩与圣约翰河》《滑雪者》《正街》《阳台》《雪铲》《码头上的四个人》《马与火车》《三个牧羊人》《月亮与牛》《雪》《睡觉者》《在大草原》《跳板上的女人》《在河上》等,其中《西方之星》《沙滩上的情侣》《站台上的士兵和女孩》、《冰箱》等是画背面与以物象挡住脸结合。人的背面,给人寂静的消逝感。第三,不画脸部,即把脸部画在画外,只画躯干局部。如《太平洋》《女人与左轮手枪》《施普雷河》等,这样就增加了想象空间。不论挡住脸部(五官),画背面,还是只画躯干,都是通过隐藏脸部信息从而获得须为观者想象填补的空间,达到寂寞、静止、神秘的审美内涵。
二是情节的悬念设置。科尔维尔的作品有很强的叙事性,情节是他重要的表现方式之一,他通过情节来获得画外的心理张力。具体表现为悬念的运用,即他画中的情节设置常给人接下来似乎要发生什么似的,而画中人也正在等待这个事情的发生。这种即将发生前的等待是极动中的极静,动与静的矛盾对比最大。而接下来似乎要发生的事情,同样拓展了绘画的心理表现空间。即将发生的,是未知的,这种不安的未知,使神秘气息漫延在画面里。如画于1987 年的《女人与左轮手枪》这幅画,以女人的躯干为主体,看不到脸部和小腿(撑出画面),狭窄闭塞的空间,阴暗的调子,手持手枪的女人躲在楼梯口,似乎是在逃跑过程中的暂停,她在倾听敌人的声音?或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深暗的调子中,只有下方的楼梯口有亮光,画面充满了危险的气息,暂时的宁静里预示着接下来激烈的冲突。其他作品如《马与火车》也是运用悬念的典型例子。
三是隐喻与暗示。隐喻与暗示属于象征的范畴,具体而言可分为物象的象征和情节的象征。在科尔维尔的作品中,隐喻与暗示被大量地运用,来获得可以意会而不能言说的静默和神秘。不同的作品中有的物象隐喻多些,有的情节隐喻多些,也有二者并用。在《码头上的四个人》(1952)一画中,人物的造型处理(非常像塑料模型)、背对观众向远处走去的动作处理(与剧照的程式化动作相类似)、四个人等距离的相似性重复,以及深色海水包围着浅色并在远处断掉的码头,这些都有强烈的隐喻感,共同形成了超现实意味的画面。在《六月的中午》(1963)作品里,体现的多为情节方面的隐喻和暗示,帐篷私密空间的暗调子、帐篷内的裸体女人、女人用毛巾擦拭身体的动作,与帐篷外阳光下背对女人的男人对比并呼应,形成无言的暗示。而作品《太平洋》(1967)则是二者并用,桌子上的手枪被赋予了难以名状的寓意,手枪与在窗边背对观者远眺大海的男人呼应,似乎背后藏着不尽的沧桑故事,尤其是画中人的头部冲出画面,画面里只有躯干与手枪,更增添了隐喻的深度。科尔维尔几乎在所有的作品里都或多或少地运用到隐喻的形式。
图5 《太平洋》 1967丙烯 53.3×53.3cm
欣赏科尔维尔的绘画,让我想起德国著名哲学家叔本华曾经提出的“静观说”,叔本华认为:“动物与我们相比却在某一方面展现出真正的智慧——我意指它们的宁静,即沉湎于当下情景时的静谧的欢悦”,“天才的本质就在于从事这种静观的卓越能力。”“抛开个人的利害关系……全神贯注在事物上……宁静心情便立刻不促而至”。科尔维尔印证了这段话。
科尔维尔的绘画世界是旁观者眼睛中的世界,没有利害的牵绊,他冷静地注视,不带感情地打量。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他的心又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一边抚慰着路边的一花一草,一边高高在上地俯瞰人间。所以他的画既默默温情,又冷冷孤傲。
科尔维尔是生活的经历者,又是生活的旁观者。他的作品囊括了各种琐碎的日常生活,可是他没有陷入其中,表达的极为平淡超脱。他仿佛置身于事外,好奇与冷静并存,他好似漫游在人间的清风,在烟火处拈花一笑。他活着,并品味活着。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爱得深沉。
①〔德〕叔本华:《叔本华文集·悲情人生》,任立译,华龄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② 王国维:《人间词话》,齐鲁书社1994年版,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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