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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弃所有奔向你——张炜《融入野地》解读

时间:2024-05-20

⊙孙 雯 王 灿[安徽师范大学皖江学院人文与传播系,安徽 芜湖 241008]

海德格尔“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寄寓了人类诗意生活的共同向往。随着城市文明的愈加发展,人类精神家园愈渐空虚,诗意地生活仿佛触不可及。《融入野地》便是这样一篇由某一瞬而感受到的簇新奔跃的生命,提出了“融入”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朝行夜宿,舍弃所有奔向“野地”。本文即通过细读从悖论性思维、系列动词、意象与生命伦理四个角度为切入口,探究《融入野地》的艺术魅力。

一、悖论性思维的运用

在《融入野地》中,作家采用悖论性的思维方式,形成悖论式情景,在两极冲突之间呈现出动态的文本张力以及不尽的审美意味。在悖论性思维的支配下,文本充满着悖反式的词语,它常常将两个意义截然对立的词语并置,形成矛盾、冲突,使得语言极富冲击力,构成一种陌生而奇异的境界。

开篇“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终将“告别”它,“寻找”一个真实。“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被修饰的野地”是一片人为修饰过的具有人工痕迹的土地,而“原野、山峦、丛林、青纱帐”是不经人工修饰的自然本真的土地。作者想要告别被肆意修饰的城市,寻找原野、山峦、丛林,既是作者内心的思绪摹写,也表达了作者内心深处认为人应与自然紧密相连。无形之中,“告别—寻找”“被肆意修饰的城市—原野、山峦、丛林、青纱帐”并置对立,构成相互冲突的紧张关系。在“瞬间感受”来袭时,“我”是极想抓住的,心头狂喜;而在“生活的浪”扑面而来时,“我”是心弦紧绷,强抑感慨;城市“市声如潮,淹没一切”,默想中则是“生命腾跃,繁衍生长”。作者尽在条件转换中显示情绪的变化,对比中透露出想逃离城市、极力抓住原野的本真。“循环”与“生灭”、“ 长久”与“暂时”、“ 完美”与“残缺”、“悲剧”与“喜剧”、“熟知”与“陌生”构成了悖论,词语之间在并列中互相抵牾、悖逆,形成了李欧梵所说的“悖论漩涡”。文中使用了较多的诸如此类的悖论式语词,产生了语言陌生化的诗学效果,使语言极富表现力,扩大了文本的内涵容量,使文本更具张力,带给读者奇异的审美感受,几乎一下就在读者眼前开拓了一幅陌生而奇异的画面,呈现出生命蓬勃而盛大壮阔的动力之美。

不难发现,文中充满着诸多反义词或对立语的组合并置。在“无根无定”与“真实和落定”、“忍受”与“拒绝”之中,“我”选择拒绝,追求真实和落定。“曾经”和四周的丛绿一起生长,“回头”再看景物时,发现时间改变了那么多,却似乎一点没变;“绿色”与“裸土”纠扯,“枯藤”与“长藤”并存,生机盎然的绿意与裸色的土地纠扯,枯萎的藤蔓与生长的藤蔓并存,色彩对比感强烈,不仅给人以视觉、语言冲击,还富有生命动力之感。这里也暗含作者想要追求一种和谐统一和一种安宁与自由。悖论性思维方式并非是作者玩弄某种技巧,而是他内心郁积矛盾思绪的不择而流,是他艺术才能浑然天成的显现。

二、系列动词的抓取

《融入野地》中一切关于野地的描述,似乎都不能看得太实,仿佛是作者跳跃的流动的思绪瞬间抓捕,一系列动词的抓取进而使画面更具流动之美,叙述节奏舒徐有致。比如,首段中,“我”先是提到“告别”,便想要“寻找”,在市声如潮中想要“浮出来看一眼”,“寻找了—看到了—挽回了— 一瞬间睁大了—突然看到了”,从市潮淹没中浮出来看到原野、山峦、丛林、青纱帐,境界不断阔大到大地、海洋,叙述节奏也由舒缓陡然达到一种高度。“我”也由“没完没了的默想”到“惊悸、感动、诧异”以致感到“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四周布满奇迹”。系列动词的抓取,不仅捕捉到了“我”思绪流动的画面,叙述节奏得到很好的调适,还让读者感知到作者对野地所寄托的思想内蕴。

作者在叙述有关野地的经历时,也抓取了一系列动词缀连段落。“沿—又看到—伏下来—回头再看—弯腰捡起—眯起—蹲—仰望”,这些动词连缀的篇章之中画面也随之不断切换流转,如同蒙太奇手法不断取景,使得这些经历似乎更加真实,而实则是作者意识之流动。我们也巧妙地发现前后两组系列动词的运用,最后的落脚点趋归于一种昂扬向上的精神。前者是“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后者是“仰望”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玉米”是和野地相连的事物,是万物的生母孕育而来的事物,那么,它是否象征着一种作者所向往的精神?“这些动情的歌咏和叙说,描摹了一个完整的进入、沉浸、融汇、再生和重植的身心变造和更新的过程。这样的‘融入野地’,是忘我、虚己的意愿和境界,是在混沌和喧嚣中使自己宁静下来,重新从根基、底部、立足点和安养自身的基础处汲取力量、自我更新、凤凰涅槃的追求。”作者最终追求的是昂扬向上、具有进取精神的“野地”,最后作者也势必不断仰望这种精神,走向这种精神。

系列动词的选用,颇使得全文在松弛有致的叙事节奏中有酣畅之感,也使得“我”与“野地”的经历画面即便在思绪的流动中也更具真实感,彰显出生命于“野地”之中的勃发与腾跃。

三、意象系列的选取

意象是创作者承载情感、表情达意的符号,表现创作者丰富的内心世界,是“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情感的复杂经验”。《融入野地》一文中,作者描绘了一系列诗意化的意象,动植物和人都被赋予了生命色彩。有关大地意象的“原野、山峦、丛林、青纱帐、旷野”“大地、海洋、太阳、泥土、河、海洋”,动物意象有“仙鹤、小蚁、骏马”,植物意象有“稼禾、草、丛林、藤蔓、树、玉米”,其他意象有“钥匙、入口、门、过客、邮票”。这些意象被赋予了作者稳定而特定的思想内蕴,而作者也正是通过这些意象来展现自我的“野地”精神。

开篇劈空而来的“原野、山峦、丛林”“大地、海洋”等意象,就给我们一种新鲜而奔跃之美,一种陌生而奇异的阔大之美,一种生命簇新而腾跃之美,一下子便抓住了读者的审美感受。“大地、海洋、太阳”常被视为包蕴万物、洗涤万物、照亮万物的意象。文中也直言“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表达了对脚下土地的讴歌和喜爱。动物常被视为有灵性的生命,“仙鹤、小蚁、骏马”动物意象的呈现,传达了人与自然的某种沟通,表达了人对自然的敬仰之情,人只有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才能融入“野地”,融入“自然”,找寻到人类的精神家园,达到人与自然同构同生。

生长在大地上的“稼禾、草、丛林、藤蔓、树、玉米”等植物们,也都如同动物一样具有灵性,给人以蕴藉,无论是稼禾、草、藤蔓,还是树、丛林、玉米,它们的根系都深扎大地的泥土之中,与野地紧密相连相通。“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在一方土地中萌生,它的一切最初来自这里,它的激动、欲望都是这片泥土赋予的。人类也是万物中的一部分,将自我的感官与自然相融,感知自然、感受泥沼的气息、感受土地的呼吸,自然也会打动着人类。文本中特意提到“玉米”意象,它生长“壮硕”,拥有“大刀一样的叶片”;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美气逼人。作者热情地讴歌了这样一株玉米,并仰望着它,赞扬它们有种秘而不宣的精神。精神何指?玉米不过是大地孕育而来的一分子,与之相似的生命比比皆是,它或许象征着一种自然孕育下昂扬健硕的生命动力。

“钥匙、入口、门、过客”意象紧密相连。“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入口,一个门。”“故地”与“野地的边缘”相连,故地连接着人的血脉,人通往野地处出现了一把钥匙、一个入口、一个门,藤蔓挽留的是“过客”,还是“归来的生命”?我们暂不知,且继续寻找答案。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寻找就会如愿。“我”出发了,“我”首先踏上故地,在那里迈出了一步;“我”试图抚摸它的边缘;“我”舍弃所有奔向它,为了融入其间,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在哪儿而不知,却舍弃所有奔向它,莫不是鲁迅笔下的“过客”形象:过客不知前方是什么,只顾昂然向前走,“我”不知“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却“跋涉、追赶、询问”,往前走,无法停止寻求……这里“我”显然比鲁迅笔下的“过客”要幸运些,“过客”对前方是坟还是野百合盛开的地方一片茫然,“我”心中所存的“野地”便足够我舍弃所有奔向它——那便是追求人能够“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作者选取一系列的诗意意象,由衷表露了对“野地”孕育而来的万物的喜爱,对栖息在“野地”上腾跃健硕的生命的仰望,这足以使“我”舍弃所有而奔向它。

四、生命伦理的自觉关怀

读罢全文,你能感受到张炜对生命存在价值与意义的寻找与追问,字里行间散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对生命伦理的关怀。刘小枫曾表示:“所谓伦理其实是以某种价值理念为经脉的生命感觉,反过来说,一种生命感觉就是一种伦理,有多少种生命感觉,就有多少种伦理。伦理学是关于生命感觉的知识,考究各种生命感觉的真实意义。”可以看出,无论如何阐释“野地”这个概念,都不影响“融入”这一具有生命质感与生命伦理的动词的介入,“融入野地”中主体是“人”,“野地”源自于最原生态的自然,进而探讨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关注的是个体生命与自然互动的伦理关系。

作家坦言“我”备受野地的恩惠,可以安心成长而不至于蒙昧。“我站在大地中央,发现它正在生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腹背生息。令人无限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故地”不仅是自然的土地,更是我你他的精神高地。“我”在精神上与荒野与故地达到完美的契合,于“故地”之中,“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如此,让我们的生命倍感“欢愉”的生命状态足以让人心生向往,即使这种生命状态会有“孤独”迫近。谁的一生不是在踽踽独行?这种生命状态让我们感受自然万物,触摸到万事万物跳动的脉搏,聆听到野地有声与无声的语言,因为“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近”。这种生存状态关乎个体的情感输出、诗意生活的构建,抵达内心而不被悬置。作家在凭直感奔向土地的同时,也用行动告诉人类:回归自然,走向自然,融入野地是呵护生命的伦理之路。

当然,张炜看到了工业时代和机械时代对自然文明的破坏,也在言语之中表达出惋惜,提醒人们警惕工业城市的过度扩张和“野地”的逐渐消逝。“语言和图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拌一起抛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人类不能被机器、城市所损伤,否则连最起码的生命感觉都无法实现。他指出:“没有对于物质主义的自觉反抗,没有一种不合作精神,现代科技的加入就会使人类变得更加愚蠢和危险。没有清醒的人类,电脑和网络,克隆技术,基因和纳米技术,这一切现代科技就统统成了最坏最可怕的东西。”现代科技反客为主,成了统治人类的主体。在散文《地母在疼》中,作者就表达了对过度采矿造成的重污染的忧虑。人与自然不应该是敌对的状态,现代文明下人类应该调适自我的欲望,防止在机器时代被异化。人类只有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与自然和谐相处,才能更好地实现自然世界与个体生命的融合。“人只有走到大自然中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渺小,多么孤单。要解除这些心理障碍,也只有和周围的一切平等相处”。作者心怀悲悯之心,倡导众生平等,万物和谐,这是他的自然之道。

全篇可以说是作者叙述自我敏锐地捕捉到的“瞬间感受”,因而酣畅而发,一气呵成。“我”被瞬间感受而吸引,极力想抓住,思绪流畅,酣畅淋漓。前后都提到“知觉”,将自我的感官消融于野地,感受自然的呼吸跳动,使人与自然更好地相融,从而形成人的内外境界的平衡同构状态,以至达到“人,诗意地栖息于大地之上”。

①〔美〕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尹慧珉译,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1页。

② 张业松:《如何让内心变得充盈——读张炜的〈融入野地〉》,《名作欣赏》2019年第11期,第14页。

③〔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刑培明、陈圣生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页。

④ 张炜:《融入野地》,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6页。(关于此作品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一一列出)

⑤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⑥ 孔范今、施战军主编,黄轶编选:《张炜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页。

⑦ 张炜:《远行之嘱》,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1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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