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庄 欣[浙江海洋大学,浙江 舟山 316000]
秋风萧瑟,黄叶卷地,对着凄清的秋景落寞伤怀,中国古代历来便有这样的文化传统。先秦时期,《诗经·小雅·四月》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楚辞·九辩》中写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这些大概是最早的伤秋之作,此后,悲秋主题的作品更是层出不穷。“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纤细、敏锐、多愁善感,文人多如此。秋天的万物凋零,肃杀萧条让他们看到季节更替、时光流逝的残酷;慨叹一事无成、壮志难酬的悲剧性人生;怨怼时不我待,命运不公。悲秋给予他们写作的灵感,最后成为中国古代文人共通的文化情结,在这个经久不衰的诗歌主题下,流传千古的佳作频出。直到盛唐时期,这样一位诗人,他的诗作颠覆了悲秋的文化传统,以全新视角拉开乐秋之风的帷幕,他就是“诗佛”王维。
王维乐秋之作的典型突出代表是《山居秋暝》。《唐诗解》评其为“雅兴淡中有致趣”。《增订评注唐诗正声》赏此诗“色韵清绝”。同样的时令节气,甚至与许多悲秋之作使用了别无二致的意象,《山居秋暝》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情致。全诗描绘了诗人于辋川别墅隐居时的所见所闻,山林野趣盎然。日暮时分,秋雨过后,空旷的山谷被洗涤一新,清冷的月光透过松林,落成参差斑驳树影,山泉在溪石上淙淙流淌。竹林里阵阵喧闹,是浣衣的女子们在呼朋引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荷茎微动,打鱼的渔民们摇着桨归来了。寥寥数语,简洁生动,层次分明,画面感极强。诗人与画家的双重身份,使得王维能够无比细致敏锐地观察自然、感受自然,甚至能在动态中无比巧妙地迅速捕捉自然的光和色。诗人寓情于山水田园风光,在隐居生活中感到无比惬意和满足,借此他能全然以一个寻求和发现美的艺术家身份,带着浪漫的目光,自由穿梭于山林。在诗人眼中,没有什么是不美好的,村民轻松闲适、怡然自得,山村风光旖旎生动、富有情趣。在诗人笔下,秋景秋情清幽高雅、韵味无穷,清新自然而富有生气,与此同时又柔和、温暖,充斥着生动的人间气息。前人们诗作中低沉灰暗的色彩、悲戚落寞的情调在此诗中全然不见踪影,乐秋主题的序幕由此正式拉开。
颠覆悲秋的文学传统,转而欣赏秋之美,颂扬秋之乐,这是王维《山居秋暝》谋篇命意的关键所在。中国古代文人中隐逸诗人众多,其中不乏希望以终南捷径入朝为仕之辈,这些能人才士们对功名充满热情,孜孜追求建功立业以名留青史,曾经的王维亦是他们之中的一员。但使得王维最终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代表诗人的,是他晚年摈弃世俗纷扰,退隐山林后抒写隐逸超脱、自然旷达情怀的诗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静逸明秀,兴象玲珑,这是王维山水田园诗最为典型的特点。在他笔下,明净自然的山水洋溢着生生不息的盎然情趣,寄情山水,归隐林间,是寂寞,他却甘于寂寞,终日冥坐静思,真正以此为乐,《酬张少府》中,王维写道:“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抛却凡俗,退隐山林,与诗人做伴的是松风山月,他却丝毫不觉得孤单寂寞,反而流露自得闲适之意,如镜花水月般的纯美诗境由此生出。
自先秦始至盛唐,悲秋的文化传统延续千百年,影响无数文人,究其原因,不仅和秋日之景的凄冷肃杀、凋零衰败有关,秋闱的时间恐怕也与之脱不开关系。怀才不遇的诗人们,触景生情,有感而发,挥笔而作,文学创作中融进了社会元素。悲秋不仅仅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一个普普通通的主题,而可说是中国古代文人们普遍怀揣的带着颓废色彩的共通情结。但《山居秋暝》竟然能从漫长的传统遮盖中挣脱出来,孟子曰:“颂其诗,读其文,不知其人,可乎?……是以知人论世也。”推动王维开创乐秋之风的无疑是他的生平经历。
之所以被称为“诗佛”,是受禅宗观念的影响。“禅”最开始是佛教创始地印度的修炼方式,亦可说是思维方法。以禅入定,由定生慧,修行者主要通过“静虑”“思维修”等方式,摈除杂念、凝神虚静,通过漫长的坐禅帮助修行者内心的意识活动转化到直觉主导的“无我”状态,达到“禅定”的思想境界。印度佛教传到中国后,“禅”同本土的老庄、心学、玄学等思想碰撞交流,逐步本土化,继而渐渐发展为中国化的佛教宗派——禅宗。“顿悟成佛”“直指心性”“立无念为宗”,这是禅宗的基本特点,作为一种文化,禅宗后来于各方面都发挥出令人吃惊的巨大力量,深深影响了中国社会,形成一种弥漫性的文化精神,王维在内,包括孟浩然等无数文人的创作都受禅宗观念影响极深。他们的山水田园诗,无论是看待事物的方式,还是情感基调,皆显而易见带着禅宗思想的文化义韵,特点突出,饶有禅意和禅趣。
醉心佛法,精研佛理,这是王维早年的人生经历。当是时北禅宗颇为盛行,对王维的诗歌创作影响很大。禅宗强调“静”,王维便将“静”发挥到了极致,《山居秋暝》中山静,人静,心静。即使写到喧闹的人声,也是为了动静结合,以动衬静,颇有朱自清所写“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一般拈花微笑、空灵静逸的境界。王维欣赏宁静的自然,将其作为息心凝神、思虑观照的对象,这使得王维的山水田园诗创作独树一帜。
另外,乐秋主题在盛唐出现,似乎并非偶然。并不是恰好某朝某代某文人受禅宗思想影响,便豁然开朗,作出乐秋的句子来。而是时代的自信、盛唐的气象推动着“某文人”王维开创出乐秋之作的天地。恰如同处盛唐的诗人岑参所作《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纵使诗人在寒苦的行军路上,无亲无友,连饮酒都无法畅怀,但仍能做出菊花傍着战场热烈盛开的浪漫诗句。相对唐后期意象冰冷、基调悲苦的边塞诗,此诗的意境显而易见的豁达开阔,基调明朗。这便是盛唐气象啊!盛唐的诗人王维,正因为他处于这样的大唐,才会生出这样的诗情,这样的胸襟。
乐秋之情并不仅仅在歌颂秋天之美,诗人还借美好的秋日热情赞颂生命之美,除了清新幽静的山林之景,《山居秋暝》在后半段还选取了充满人情味的意象,以温暖的笔调描绘出一幅宁静祥和、鲜活纯真的世外桃源之境。罗宗强先生对此评论是“在清新宁静而生机盎然的山水中,诗人感受到万物生生不息的生之乐趣,精神升华到了空明无滞碍的境界,自然之美与心境之美完全融为一体”。草木摇落,万物凋零,生命消亡的秋,在《山居秋暝》里全然变成了盎然的生命礼赞之歌。自然与人和谐统一,相得益彰,富有情调、生机盎然的秋跃然纸上,悲秋不再是咏秋诗歌中唯一的基调,乐秋的序幕就此拉开,乐秋作为文化传统也开始盛行起来了。
除《山居秋暝》外,王维还创作了数量众多的乐秋之作,后来的文人们亦在王维乐秋的影响下,继续顺着相关风格不断探索,中国文学史上开始频繁出现乐秋佳作。杜牧的《山行》在其中最负盛名,“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联脍炙人口,诗人眼中的秋景是如此的生动明艳、绚丽夺目,甚至不亚于春日胜景,使诗人忍不住将车停下,坐下来静静欣赏,诗人是如此喜爱秋景,欣赏秋景,在赏景的过程中发现秋日的其乐无穷。另一方面,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此处的“坐”似乎也不是简单地坐下,而应解释为“坐禅”,此言既出,一时应声者众。这不正是王维山水禅意的映照!诗人和自然融为一体,欣赏山水的同时坐禅忘机,“托体同山阿”,抛却外界的纷扰,享受短暂的逃遁和隐逸,生出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来。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写出名留青史之作的大诗人多是命途坎坷,万物凋零的秋天使他们感怀时光流逝,壮志未酬,无法不慨叹伤怀。王维的乐秋之作却为秋日增添了另一重全新色彩,在题材上开拓出一片天地,创新思维闪闪发光。悲伤不再是秋天唯一的基调,人们开始重新审视秋日,发现秋之美,赞扬秋之乐。颠覆悲秋的文化传统,开启乐秋之风的《山居秋暝》富有深厚的文化意义,影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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