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俞歆航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琦君曾这样记述自己的创作起步:“1949年到台湾,生活初定以后,精神上反渐感空虚无依,最好的寄托就是重温旧课,也以日记方式试习写作。但也只供自己排遣愁怀,原未有投稿见报的念头。”后在孙多慈、冰心等人的帮助下,琦君成功发表了散文《金盒子》,其后《烟愁》《红纱灯》《母心似天空》《细雨灯花落》等作品也先后出现。
《故乡的桂花雨》是她众多回忆性散文中的一篇,创作于1976年,文中的字里行间都带有她对亲人和故友深切的思念。在琦君心中,这些往事一次次带着她回到那个可以洗涤心灵的童年,给予她更大的信心与毅力去面对现实和未来。
很多写童年时光、故乡往事的作品都会采用儿童视角的叙事技巧以及复调的结构特征,比如萧红的《呼兰河传》、林海音的《城南旧事》等等。所谓儿童视角,就是以儿童的眼光观察世界、理解世界,这种视角往往是有限的、冷静的、客观的。儿童视角的运用塑造了活泼天真的叙述者,在儿童眼中,真善美是更容易被发现的、被抒写的。在这篇文章中,琦君一共写到了三处桂花,一处是她于台湾小巷子里闻到的桂花香,一处是温州老家中的桂花雨,还有一处在杭州满觉陇。
文章开头采用倒叙的手法,开篇写年近六十岁的“我”在台湾的巷子里偶然间闻到了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桂花香,从而引发了“我”的乡愁。时间倒回至几十年前的温州大宅院,小琦君登场,文章的叙事也自然而然地转化为儿童视角。小琦君无论对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却偏偏喜爱桂花,尤其喜爱它的香味。文章以桂花为中心回忆了童年时的生活场景,有小琦君与母亲的摇花乐以及父亲的赋诗。在写杭州的满觉陇的桂花时,叙事恢复了成人视角,“我”常常给母亲带去大包杭州的桂花,而母亲却总是感叹杭州的桂花比不得家乡旧宅子里的金桂香,这是那时母亲的乡愁,更是当时在创作这篇文章时身处台湾的琦君的乡愁。童年的摇花乐,对于六十岁的琦君而言,是一种双重追怀的情感抒发,一方面,桂花雨是她小时候和母亲的幸福回忆,另一方面这段回忆也是她无法排解的乡愁。
在写作时,琦君同童年的小琦君构成了一种不平等的对话关系。在这种对话模式当中,今天的叙事者对童年的记忆有着绝对的发言权,而童年作为一个被描写、被抒情、被追怀的对象,是不发声的,因而这样的叙述建构起的情感事实上是一种被发现、被描写的状态。换言之,叙事者把她写作时的情感注入过去的生活经验当中,建构起一种对于过去的时间、过去的事物乃至于过去的生活的叙事与抒情。
在琦君的散文中,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都往往寄托在某些特定的事物上,这些特定事物又串联起成人和儿童两个叙事视角,桂花雨记录琦君童年时代与母亲共同经历的快乐时光。母亲的发髻记录了她隐忍劳苦的一生,母亲的金手表珍藏的是她对父亲和对女儿的爱,金盒子封存着琦君与哥哥、弟弟的回忆,与阿月一人一只的金手镯记录了两人珍贵的友谊以及两人不同的命运。就像20 世纪法国著名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认为的那样,在个人写作经验当中,过去的时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消失,也没有真正意义上远离我们,而是一直寄附在某一些跟这些时间相关的事物、器物当中。某种意义上讲,也可以说是被收藏在了在过去的事物或器物当中。
琦君的作品以疏淡闻名,其中特别蕴含着中国散文的传统,这与她自小所接受的古典文学教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由于父亲酷爱中国古典文学,琦君也受其影响,从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阅读经典著作,还学做古文,打下了良好的古典文学根基,后来琦君又被我国的“一代词宗”夏承焘收入门下精进诗词造诣。琦君以桂花雨为题,落花成雨,是温柔敦厚的古典情调。
在描写桂花的香气时,琦君用了两个“浸”字。浸,有沉浸、浸润之意,常常出现在古诗词中,如白居易的“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李清照的“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再如姜夔的“斜横花树小,浸愁漪”,以一“愁”字形容涟漪,再着一“浸”字,强化了情感表达。再看琦君的这两处“浸”字:“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摇落之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覃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放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浸”字不但写出了桂花香气的浓郁,而且增添了文章的古典意蕴。桂花的香气不仅浸润了整个村庄,还浸润了琦君的整个童年,也浸润着琦君的心灵,联结着她的乡愁。
品完了用字,再来看看看琦君的造句:“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是文章的倒数第二自然段,句子长短相差不多,却暗含着细微的结构变化。前四个短句琦君采用了四六骈文的写法,再以一个长句“踩在花上软绵绵的”调整结构和节奏,最后一句“心中有点不忍”读起来则语气最为舒缓,是作者内心情感的抒发。
在记叙父亲赋诗的那处文字,琦君使用了最简单的白话:“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合在一起,仿佛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大发,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兢兢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是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平铺直叙,不加任何修饰,用最直白的语言写出了父亲在小琦君心中的形象。
在散文集《烟愁》中,琦君这样概括了她的写作风格:“我写的这种文章,总是有淡淡的哀愁,像轻烟似的,萦绕着,也不象征着虚无缥缈,更不象征着幻灭,却给我一种踏踏实实的,永恒之美的感受。”以自然淡雅抒写深切的乡愁,形成了其独特的写作风格。
因亲生父母早逝,琦君与其兄长由伯父潘鉴宗与伯母叶梦兰抚养长大,琦君文章中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她的伯父伯母。在这篇《故乡的桂花雨》中,对父亲与母亲的描写似乎没有交集,而在琦君的另外一篇写桂花的散文《桂花卤·桂花茶》中我们可以得知,对于木樨和金桂,父亲母亲是有一番争论的。父亲喜爱木樨,因为木樨的清香有沁心醒脾之效,木樨花雨打也不零落,经太阳一晒又恢复了香气,像坚韧的君子,而金桂则像是赶热闹的小人,早盛早衰;而母亲喜爱金桂,因为金桂是可以吃的,是有收成的。父亲的雅和母亲的“俗”跃然纸上。
父亲是在外掌握重权、声名显赫的师长,又是一位酷爱中国古典文学、能吟诗作赋的文人;而母亲不仅年纪比父亲大,还是一个连书也没有读过的乡下妇人,自然不受父亲喜爱。后来父亲娶了二房,对待母亲更加淡薄。在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背景下,琦君的父亲是典型的父权象征,而琦君的母亲则是受父权压迫的代表。白先勇先生在为琦君的《橘子红了》作序时写道:“琦君塑造成的母亲意象是一位旧社会相当典型的贤妻良母。充满了母心、佛心——但这并不是琦君文章着力之处,而是琦君写她母亲因父亲纳妾,夫妻恩情中断,而遭受到种种的不幸与委屈,这才是琦君写得刻骨铭心、令人难以忘怀的片段。”
母亲幼年丧母,婚姻不幸,膝下无子,过继的两个儿子又接连早夭,她靠着拜佛念经面对人生的苦难,以一颗宽厚仁慈之心,悲悯万物。在琦君心中,尽管母亲遭受到种种不幸和委屈,但母亲始终没有对父亲、姨娘产生过怨恨,而总是在默默地承受着生活于她精神、肉体的苦痛。正如文章中写的那样,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尤”,这也就是作者所说的母心与佛心。文章中特别描写了母亲洗净双手,用水晶盘盛着桂花供佛的场景,这是因为桂花在佛教中具有特殊意义,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有禅味的。
琦君的一生同样经历了不少磨难,双亲早亡,童年失去了哥哥,后经历战乱、流离失所,其间又接连失去了养父养母,自己辗转台湾,寓居美国。母亲虽然没有读过书,没有什么知识文化,但是她的一言一行都潜移默化地教会了琦君如何平和地面对苦难,怀着一颗悲悯的心看待万物。
琦君由满地的桂花想到了母亲所说的金沙铺地的极乐世界,又由极乐世界想到了母亲的一生,最后由母亲回到了那个金沙铺地的西方极乐世界,从而把母亲的形象和桂花的禅意全部聚拢。对于琦君而言,乡愁是母亲,母亲就是乡愁,所以在这篇文章中琦君情感的落脚点在桂花雨,而情感的深处是母亲。
①琦君:《一点心愿》,《母心·佛心》,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21页。
②③④ 琦君:《故乡的桂花雨》,《长沟流月去无声》,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79页,第179页,第179页。
⑤ 琦君:《烟愁》,化学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200页。
⑥白先勇:《弃妇吟——读琦君〈橘子红了〉有感》,《白先勇文集·第六只手指》,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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