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方媛[黑龙江东方学院, 哈尔滨 150066]
村上春树系列研究(二)
文化民族主义与《海边的卡夫卡》
⊙李方媛[黑龙江东方学院, 哈尔滨 150066]
村上春树在2002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再一次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与巨大反响。但是小说在这种热读的风潮中,却受到了日本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小森阳一的批判,他通过精细的文本分析,揭示了作品背后所隐藏的抹杀历史、勾销记忆等因素。众所周知,民族主义对日本的政治、经济、文化有着很大的影响,也是曾经开启战争的关键因素,它渗透到了日本社会各个领域。村上春树作品中表现的“善恶界限模糊”等,都是与之有很大关系的,作为大和民族的作家,或多或少会受到一些影响。本文从文化民族主义的角度对《海边的卡夫卡》进行分析,为该作品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文化民族主义 村上春树 《海边的卡夫卡》
众所周知,文化的凝聚力较之政治、经济更为强烈,同样,与民族主义的政治经济相比,文化方面的影响也更为持久。所谓的文化民族主义是民族主义在文化领域中发展而形成的一种文化认同,是具有独特性的历史、文化的共同体。“日本的民族主义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以‘文化论’为基础的民族主义……所谓日本文化民族主义,在此指的是一整套出于自我赞美或自我辩解的目的,并压抑了其历史性的,即在剥离了具体的历史语境的条件下对‘日本文化’的使用方式和叙述体系。”
从最初的神道与外来佛教的融合,到“神国”思想的建构及“日本中心主义”的产生,是日本文化民族主义最初抵御外来文化、维护自身文化独立性的行为。此后,神道的“脱儒”、近世国学及近代天皇制的确立,是又一次的文化民族主义的构建。明治时期是文明开化的时期,主张向西方靠齐,“文明”成为明治时期的主调,两次对外战争的胜利,让众多的日本民众更加相信本国优质的“文化”,大正时期的民主与和平,却掩盖了对外侵略(日韩合并)及对内镇压(大逆事件)的残酷暴力事实,昭和时期的日本文化进入了法西斯主义时代。“日本民族优越论”渗透到每个日本国民心中,认为最优质的“神国”日本理应统治世界。到了全球化的今天,日本国内右倾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歪曲侵略事实、修改教科书等行为与这种文化民族主义也是有着很深关联的。而文学领域,也因国家的自身历史特性和发展规律,形成了独特的文化与传统。
一个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对于分析其作品,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村上春树生于1949年,属于“团块一代”。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好是其人生观、价值观形成时期,在此却经历了1965年的越南战争、美国的军事介入、日本国内以学生为中心的反战运动高潮及70年代的日本安全保障条约修订的时期。村上春树在这种争斗中感受到一种空虚感,这种感觉日后也体现在他的小说中,并投下了深刻的阴影,不仅在初期三部作《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中有所体现,在其后的《挪威的森林》《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也曾出现。青年时代的村上春树对于“暴力”是仇视的,例如在《寻羊冒险记》中通过“羊”的象征和隐喻表现,抨击了“暴力”之恶。但在近十年的作品中,他对于暴力之恶,缺少了一种批判的态度,甚至模糊了善恶的界限。如《海边的卡夫卡》中关于历史和记忆的抹杀,《1Q84》中表现出的善恶界限的模糊等等。正如林少华在《〈1Q84〉:当代“罗生门”及其意义》中论述道:“在《奇鸟行状录》等作品中表现出同邪恶、暴力及导致其产生的体制势不两立之斗士风采的村上春树,为什么转而演示善恶难辨的‘罗生门’了呢?笔者认为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这与村上春树对当今世界包括日本在内的世界形势的总体认识有关……第二,同村上对奥姆真理教事件本身的认识有关。”村上春树生于战后,属于不了解战争的一代,但却是在战后的民族主义风气中成长起来的,也是受到这种战后体制和价值观影响的一代,他的思想观自然受到日本当代文化背景及历史观的影响。
如何解读《海边的卡夫卡》,按照现阶段学者的研究,大致分为三个方面:第一,描写了十五岁少年背负父亲的诅咒、逃离家乡,经历众多离奇古怪的事而得到拯救,是一部充满隐喻的成长小说;第二,这部小说有着“疗愈”的功能,是套用了俄狄浦斯神话而创作出来的一部关于“救赎”的寓言;第三,作品发表于2002年,是在21世纪伊始,为了帮助日本国内民众逃脱战争责任而创作的“媚俗”小说。
村上春树的小说畅销世界,对于作品,读者大都有意或者无意地按照“脱日本化”的方向去阅读,但是《海边的卡夫卡》这部小说,明显贯穿了日本那段特殊的历史,是关于战后日本历史的寓言及影射。承载了“疗愈”功能而问世的《海边的卡夫卡》,让日本民族摆脱了因“历史问题”所处的“战败国”处境,勾销、抹平了让日本民族抬不起头的“历史记忆”。
(一)暴力无意识性的体现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关于暴力与罪恶是这样界定的,即使对于恶人,任何人也没有剥夺其生命的权力。因此男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最终为自己剥夺他人生命而忏悔认罪。西方文学折射着《圣经》思想,讲究“原罪说”。而日本这个民族,似乎对于罪恶的界定与认识比较模糊。“二战”时惨绝人寰的杀戮、为天皇效忠的极端侵略行为等,都折射了日本民族的暴力性。正如村上春树认为,暴力是打开日本的钥匙。而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暴力因素随处可见。例如,家庭暴力、精神创伤、强奸、侵略战争等。
《海边的卡夫卡》运用荒诞、隐喻等叙述手法,描写了一个少年的成长。作品中随处可见的暴力因素,正是日本文化民族主义的体现。首先,小说的偶数章节开篇便介绍了中田少年时期受到冈持老师的殴打而丧失记忆,虽然冈持老师为自己的行为忏悔而内疚,甚至认为正因为自己殴打了中田,才使在战场作战的丈夫遭到报应而身亡的,但疯狂的暴力场面使在场所有的学生集体失去了记忆。中田失去记忆后,不认字但懂猫语,为了从琼尼·沃克那里救出猫,不得不在琼尼·沃克的“杀猫或杀自己”二选一条件的逼迫下,杀死了琼尼·沃克。文中这样描述:“中田无声地从沙发上站起,任何人,甚至中田本人都无法阻止其行动。他大踏步地走向前去,毫不犹豫地操起台面上放的刀。一把呈切牛排餐刀形状的大刀。中田紧紧握住木柄,毅然决然地将刀刃捅进琼尼·沃克的胸膛,几乎捅到刀柄。”中田的暴力杀戮似乎是无奈又无意识的,这一行为却得到了宽恕,进而使暴力合理化,因为暴力无处不在,正如琼尼·沃克所说的:“这是注定事项,不能闭眼睛。闭了眼睛情况也丝毫不会好转。不是说闭起眼什么就会消失,恰恰相反,睁开眼时事情变得更糟。我们居住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除了显性的暴力外,小说还暗藏了许多隐性的暴力,卡夫卡遭遇的来自父亲的冷落与诅咒便是隐性暴力的体现。他在四岁时,母亲带着姐姐离家出走,将其抛弃,使他的童年在缺少母爱的环境下长大,而父亲对他漠不关心,甚至因为母亲的原因,父亲对他下了残酷的诅咒,诅咒他必将弑父而与母亲及姐姐交合。所以卡夫卡在十五岁生日前夜,为了逃避父亲恶毒的诅咒而远走四国,情节也是由卡夫卡的出走而得以展开的。之后他来到甲村纪念图书馆,被管理员大岛收留,继而与图书馆的创立人佐伯发生了肉体关系,而佐伯恰恰是被卡夫卡视为自己母亲的角色。其后,卡夫卡发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按照父亲的诅咒那样得以实现。他在梦境中将父亲杀死,又与母亲有了不伦之恋。种种暴力无意识地进行,并被合理化,似乎都是命运的安排。
小说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最终通过“入口石”,使境界合二为一。无论是虚幻梦境的描写,或是真实现实的再现,其暴力因素是与充满暴力与邪恶的日本民族的历史进程联系在一起的。
(二)中田战争记忆的丧失
《海边的卡夫卡》,没有对于“杀人”行为的赎罪,亦没有对“暴力”行为的反思。整篇小说中暴力行为似乎都是无意识又无可奈何的。在所有人物中,中田是唯一一位从那场大战争中生存下来的人,本应该承载日本战争及战后的记忆,但是他却失去了战争时的全部印象,正因为如此,他对于那段历史进行了彻底地清除。正如中田对琼尼·沃克说:“知道,战争是知道的。中田我出生的时候,一场大战正在进行,听人说过。”“一有战争,就要征兵。征去当兵,就要扛枪上战场杀死对手,而且必须多杀。你喜欢杀人也好讨厌也好,这种事没人为你着想。迫不得已,否则你就要被杀。”中田从小说开篇便丧失记忆,一直到小说的结尾,也没有彻底回想起那段侵略战争,更没有好好地去反思战争与暴力,这就是当今日本青年一代对于自己国家犯下的滔天罪行而不彻底反思的原因,因为这个民族存在错误的历史观。琼尼·沃克对于战争与中田有着同样的理解。“这就是说,你必须这么考虑:这是战争,而你就是兵。现在你必须在此做出决断——是我来杀猫,还是你来杀我,二者必居其一。你现在在此被迫做出选择。当然在你看来实属荒唐的选择,可是你想想看,这世上绝大多数选择都是荒唐的,不是吗?”琼尼·沃克的话语把个体的暴力与国家权力强制下行使的集体暴力——战争,结合起来,中田的个体暴力是无奈之举,但是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也是无奈的、不得不打的战争吗?此外,小说中,琼尼·沃克为了收集猫的灵魂杀了许多猫,做成一支特殊的笛子来收集更大的灵魂。在此,突然让人联想起日本这个民族强调的是以等级制度为中心的战略理念,“二战”时打着建立以日本为中心的东亚国际秩序的旗号,对外却实行了残酷的侵略战争。似乎琼尼·沃克的行为可以解释日本发动战争的原因,那就是为了建立一个灵魂统一的世界。
(三)天皇战争责任的开脱
《海边的卡夫卡》通过隐晦的表达方式及隐喻的叙述手法,对于天皇的战争责任给予了开脱。小说开篇介绍了导致中田丧失记忆的原因,班主任冈持节子于事件发生的二十八年后通过书信揭开谜底。冈持老师带着学生去郊外采蘑菇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与参战的丈夫剧烈性交,结果在第二天与孩子们采蘑菇的时候,意外来了月经,处理经血的手帕被中田发现后并拿到手中,冈持老师受压抑的性欲无处得到宣泄,转而向中田施予了暴力,进而导致中田彻底丧失了记忆。而其他的孩子目睹了整个暴力事件后也集体昏睡,忘记了那段记忆。而后冈持老师的丈夫在1945年6月的吕宋岛战役中受到美军的炮击身亡。丈夫的去世似乎在冈持老师的意料之中,因为她认为,殴打中田并致使其失去记忆的罪行是使丈夫受到报应的原因,进而开脱了天皇发动侵略战争的罪责。日本战败后,昭和天皇裕仁否认了自己是现世神,为自己开脱罪责。正如小说中中田对星野所说的:“好好听着,星野小子!神只存在于人的意识之中。特别是在日本,好坏另当别论,总之神是圆融无碍的。举个证据:战前是神的天皇在接到占领军司令官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将军‘不得再是神’的指示后,就改口说‘是的,我是普通人’,一九四六年以后再也不是神了。”
如果说“暴力是理解日本的钥匙”,那么可以说,日本暴力因素的深层原因便是“天皇制”的存在。“天皇制”实质是明治维新之后才成立的,但是早在日本明治维新前,佐藤信渊就曾称日本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这种“万世一系”人类的纯正血统及“天皇制”也成为日本民族文化的最高体现。天皇是日本国家的象征,神圣不可侵犯,总揽统治权,作为“神”的昭和天皇裕仁,对二战侵略军犯下的滔天罪行应负主要责任,但当时麦克阿瑟为了占领日本、为了美国的利益,免除了天皇的战争责任。而天皇也于战败的第二年颁布《人间宣言》,否认自己为“神”,进而为自己开脱了战争责任。这一历史事件,对于日后日本民众关于战争的反省起到了消极的作用。
人类的“自己”与“异己”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造成了民族间的冲突与文化的隔膜。“日本是天照大神统治的国家”的神国思想,给日本民族带来了自负的心理,也是日本民族主义的精神起源。《海边的卡夫卡》这部小说,被赋予了政治外衣的符号,是承载了“疗愈”功能而问世的,并且成为最具影响力的小说。在新旧世纪交替之际,为何日本社会会如此强烈地渴求“疗愈”?这既有表面的原因,又蕴含着深刻的历史原因。二战后,在美国的大力支持及驻军的保护下,日本经济迅速崛起,20世纪60年代末就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期。但在20世纪90年代之后,却失去了往日的辉煌,长达十年之久的泡沫经济让国民焦虑与疲惫,阪神大地震及“地铁沙林事件”更让人们充满了恐惧与不安。经济的萧条伴随了社会的不稳定是人们渴求“疗愈”的表面原因;而深刻的历史原因则是日本民族对自身国家的历史定位的问题。二战后从“废墟”中站起来的日本民族,“历史问题”不断地拷问它的原罪。为了摆脱这种“战败国”处境,唯有勾销抹平让日本民族抬不起头的“历史记忆”。因此,《海边的卡夫卡》恰恰承担了这种功能。
① 魏育邻:《日本文化民族主义批判——从本居宣长到今日的“靖国辩解话语”》,《日本学刊》2006年第3期。
② 林少华:《〈1Q84〉:当代“罗生门”及其意义》,《外国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③④⑤⑥⑦⑧ 〔日〕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第159页,第154页,第155页,第155页,第312页。
[1]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小森阳一.村上春树论——精读《海边的卡夫卡》[M].秦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3]魏育邻.日本文化民族主义批判——从本居宣长到今日的“靖国辩解话语”[J].日本学刊,2006(3).
[4]林少华.《1Q84》:当代“罗生门”及其意义[J].外国文学评论,2010(2).
[5]叶渭渠,唐月梅.20世纪日本文学史[M].青岛:青岛出版社,1998.
作 者:李方媛,黑龙江东方学院讲师,硕士,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本文系2015年度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村上春树文学的文化学研究》(项目类别:扶持共建项目;批准号:15WWE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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