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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绝望者的希望——鲁迅散文诗《希望》解读

时间:2024-05-20

⊙罗秋香[黔南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贵州 贵定 551300]

鲁迅研究小辑

一个绝望者的希望

——鲁迅散文诗《希望》解读

⊙罗秋香[黔南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贵州 贵定 551300]

鲁迅在《希望》一文中,首先揭示了现在与过去自我的两种生存状态——在自我已经过去的青春时代满怀希望,现在的自我在其他人的青春状态里看到希望;进而将希望和绝望两种真实的感觉虚妄化,重新回到一种无所希望的希望状态来进行绝望的抗战。全文行文逻辑严密,表现了鲁迅作为一个绝望者寄希望于行动的希望主题。

鲁迅 生存状态 希望 绝望

鲁迅曾说:“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便是光明。”读鲁迅的文本,总能够体悟到隐藏在文字背后那种欲罢不能、若隐若现的希望。早年的鲁迅因受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认定“青年必胜于老年”,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无论是《狂人日记》里关于“救救孩子”的呼喊,还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主张,无疑不是鲁迅寄希望于青年的表现。1925年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他又寄希望于新的一年,“又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于是写了《希望》。长期以来,《希望》的主题成为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要想正确理解这首散文诗的主题,有必要对其内在的思维逻辑进行清理。

一、两种生存状态的揭示:现在的自我与过去的自我

“对人类和个人生存境遇的认知,为鲁迅培养出一种特定的状态——怀疑精神,一种极端的思维——否定思维。”在《希望》一文中,这种怀疑否定思维是从自己开始的。“我的心分外地寂寞”,首句便缓缓地道出了“我”当时的心绪——寂寞。鲁迅总是寂寞的,他寂寞的心绪恰如他那首《题〈彷徨〉》的诗所写的:“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五四运动退潮过后,文坛渐渐沉寂。曾经与鲁迅一起并肩作战的人们,大多分崩离析,这其中还包括他的兄弟周作人。也是在鲁迅写下《希望》的这一天,“一九二五年元旦,周作人在回顾他自己思想变迁时就忏悔了。他说他‘五四’时代‘正梦想着世界主义,讲过许多迂远的话,后来就悟出自己之迂腐’了”。所有的人都随着时代而安之若素,面对一片沉寂的文坛,鲁迅又不愿放下武器与世道同流,于是,鲁迅的寂寞也就可想而知了。鲁迅这里特别强调了“心”的寂寞,这种寂寞不是身边有朋友或者亲人的陪伴就可以填充的,是一种空荡的、无法弥足的寂寞。接着,鲁迅又开始描述“我”的精神状态。“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这里鲁迅提出了一种“平安”状态,是一种没有诉求,自我主观感受消失的一种死寂、静寂的状态。在承认了寂寞之后,精神世界变得空乏,生命呈现出单调和苍白,单调苍白的生命之下是沉重的窒息感。这是生命力遭到窒息和消磨的表现,是鲁迅生命里不可承受的安静、沉寂的状态。

在这不可以承受的沉寂的“平安”状态中,“我”开始对自己进行审视。“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我的手颤抖着”,接着想到“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我”渐渐感觉到自己苍老了,从生理到灵魂都已经苍老。由心的寂寞和平安的状态,再联系到生理和灵魂的苍老,鲁迅对自己的审视总是自觉的。接下来,“我”开始陷入“许多年前”的青春回忆里。那时候“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这些充满力量的记忆曾填满“我”的整个青春,青春与希望同在。“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希望最终演变成“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仍然是相信希望的。哪怕是“自欺的希望”也是对过去自我生命以及过去自我生存状态的坚守和强化。拿青春来作为赌注,以期待换来希望。用“自欺的希望”的盾来“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然而“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空虚中的暗夜”表明了自我生命存在状态的混沌昏昧,生命的暗淡空洞。然而,“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青春不是瞬间耗尽的,说明了“我”用“自欺的希望”的盾坚持了很多年。

鲁迅的过去是满怀希望的,现在自我的内心虽然寂寞,但还可以在“身外的青春”,即自我以外的其他人身上看到希望。“身外的青春”是不同人的青春多种多样的存在状态。“身外的青春”是“星”和“月光”,在无比庞大的“暗夜”中闪烁着,显得微不足道;“身外的青春”是“僵坠的蝴蝶”,它们或是被寒夜冻死,或是要努力挣扎着等来阳光;“身外的青春”是“暗中的花”,它们暗中开放,无需人的欣赏,却为美好之物,颜色所在,不同于苍白的生命状态;“身外的青春”是“猫头鹰的不祥之言”,猫头鹰有着“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能在黑暗之中看穿一切黑暗,对黑暗发出不祥的呼喊;“身外的青春”是“杜鹃的啼血”,杜鹃鸟昼夜悲鸣,啼至血出乃止,这又是何等的悲壮;“身外的青春”还是“笑的渺茫,爱的翔舞”,欢笑与爱情无不显示着青春蓬勃的气息。这里以“身外的青春”这一诗性的表达,再佐以一系列诗的意象,呈现了自我以外他人青春状态的多种多样以及不同人青春的存在状态。接下来用“悲凉漂渺”将青春意象化,隐喻了“身外的青春”还在,“究竟是青春”,终究还是有希望。在这里,“身外的青春”的各种形态与“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的现在的“我”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对现在自我以及他人状态的呈现和对自我过去青春的追忆,在今与昔的对比之中,呈现两种生命状态,促使鲁迅对自我的生命进行追问和探索,确定了自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自我的选择。

二、从否定希望与绝望到无所具体希望的希望

上文揭示了自我的两种生存状态,过去的青春时代满怀希望,现在的自我虽然寂寞,但还是在自我以外的其他人的青春状态里看到希望。接下来,作者回笔一转,用一个转折词“然而”引出一个问句:“现在何以如此寂寞?”这里“寂寞”被再度书写,“现在”“寂寞”意味着过去并不寂寞。作者又继续发问:“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这里使用反语,自己在发问的同时就已经知晓答案,自我“心的寂寞”加上“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的寂寞,自我陷入双重寂寞的绝境里,这难道就意味着希望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如同在生存还是毁灭的哲学难题面前,人必须要做出选择一样,鲁迅也面临着生存的抉择。接下来“我”选择独自一人“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虽然“只得”二字或多或少呈现了做出这种选择的无可奈何,却表明了“我”想要去掉一切装饰,肉搏上阵,直接接近,径直抗争的决心。这形成了全文意义逻辑的转化。“我放下了希望之盾”,需要强调的是“放下了”并不同于“否定”,“我”并没有否定“希望之盾”。接下来听到裴多菲的“希望”之歌:“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裴多菲的诗与“我”过去拥有的铁血青春形成印证,证明了曾经拥有青春的真实存在,是自我生命状态的阐释。于是这里就用裴多菲诗中的理论,将自我的生命状态个人化、具体化;用自我的生命存在状态来对裴多菲的“希望”作了注释。然而,裴多菲的诗中所描述的状态依然存在于“我”的身上,“更可悲”表明了鲁迅既不愿将它作为宿命来接受,又不得不正视这种命运在自己身上的重现与轮回。

“但是,可惨的人生!”这一句是作者借裴多菲的遭遇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引出了下一句:“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裴多菲用自己的英勇和桀骜证明了自己并没有因为怀疑希望而放弃希望,就此消沉下去。而且,他“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茫茫的东方”是暗夜结束和黎明来临前的一个过渡,不明亦不暗。可想而知,裴多菲在鲁迅笔下,在黑暗与光明处回顾的其实不是希望,也不是绝望。接下来有感而发“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与希望本为很真实的感觉,此处却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虚妄与虚幻,真实的感觉变成了虚妄与虚幻,而且不存在,于是“虚妄”本身的意义也就被消解了。至此,过去自我的明确的希望到绝望的提出,到绝望的否定,又回到了希望之上,而现在的“希望”则体现的是一种无所具体希望的希望,上升到了一种“望”的状态层次了。

接下来开始表达自己思考之后的态度和决心。即使自己不得不在这不明不暗的虚妄中苟且偷生,“还得”与上文的“只得”一样,显示了选择的无奈。“我”还是“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由此鲁迅所怀的希望可见一斑。要努力去寻求“悲凉漂渺”而且还在身外的青春,是因为“我”“身中的迟暮”会随着“身外的青春”的消灭而凋零,是因为自己最后的一些力量会随着青年力量的萎靡而渐渐消失。接下来从前文对“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的发问转成对这一事实的陈述:“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两个转折词“然而”,情感力量逐一加重,强调了青年们的“平安”状态:没有反抗,只是安于现状,麻木困顿,而且无所事事。“身外的青春”已然衰老,难道没有了希望,否定了绝望,就只能虚无吗?作者用“我”接下来独自承担的行为给了答案。“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再一次强调了“肉薄”这一种躯体的搏斗,这里则有着明显的宣言性质。不计后果,也不需要追求意义,只有“我”一个人进行,和任何人无关,表明的是“我”一掷“身中迟暮”的那种毫不迟疑的生存决断。“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当“我”决心采用“肉薄”的方式一个人去反抗,却找不到真正的“暗夜”,找不到真正的敌人了,暗夜与敌人都成了虚妄的存在。没有希望,没有同伴,没有对手的搏斗,呈现了无尽的荒诞性和虚妄性。但是,正如李欧梵所言:“鲁迅的这些最富有‘超现实主义’特色的作品不仅仅揭示出人类所处的那种‘普遍’的荒诞境地,以及个人陷入的那种毫无意义可言的绝境,而且还带有一种对意义寻求的那种人文主义式的激情。”

鲁迅在《墓碣文》中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没有同伴,没有对手,没有希望,正是因为无所希望才能得救。鲁迅正是通过无所具体的希望进行“绝望的抗战”,在进行荒诞搏斗的同时本身就是呈现一种希望的状态。于是结尾就有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里不再有沉溺于咀嚼绝望的悲哀,是自我寻求抗争绝望的一种希望状态。

三、希望在于行动:一个绝望者的希望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文末这一句是对上文的重复,但不同的是这一句用感叹号结束,与上文相比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这一句指向了行动,“超越了围绕‘希望’和‘绝望’之争的一切纠缠不休的难题,甚至超越了暗夜的并不存在和希望的被彻底勾销,因为一切已化为行动,指向行动”。至于指向的行动,正如鲁迅在1921年的《故乡》中说过的:“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理,“身外的青春”也是无所谓有无的,敢于以“肉薄”抵抗暗夜的人多了,也便有了青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里的“绝望”和“希望”,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这种绝望的内在参照系仍然是‘望’”“仍然是以否定的方式承认了‘希望’”。

因为在现实中屡屡受挫与失败,所有付出的战斗激情都归于无用,所以鲁迅的文本世界,总是直接呈现麻木的看客、无聊的庸众、消沉的青年以及社会的虚伪和残忍,总是表现着对现存社会、现实的人、现实的自我的否定,这种直接而强烈的否定将他引入绝望的境遇里。但是鲁迅并不悲观。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将绝望分为两类:一是因不愿做他自己而绝望;二是因要做他自己而绝望。很明显,鲁迅的绝望是愿意做他自己的绝望。面对新文化运动阵营的四分五裂、兄弟失和以及暗淡的革命前途,鲁迅仍然没有放弃,他总是满怀激情,敢于践行。他的绝望是他证明自我存在价值的力量。鲁迅的一生立论著书,以期待唤醒麻木的国人;四处奔波,时时刻刻思考着要寻找一条充满希望的道路,一生难得片刻安宁。应该说,鲁迅在现实的处境中是一个绝望者,但在行动中却总是充满着无限的希望。

1925年3月18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他又说:“我终于不能证实: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连“我”自己都“不能证实”,即说明了他的作品还是存在光明和希望的。通过上文对《希望》这篇散文诗的梳理不难发现这样一层逻辑联系:当“我”发现“我的青春”已经在“自欺的希望”中耗尽时,“我”没有绝望,“我”还相信有“身外的青春”存在;当“我”发现“身外的青春”已经衰老时,“我”坚决独自一人用“肉薄”来与“暗夜”相抗衡;当“我”发现“没有真正的暗夜”时,“我”仍然坚决否定了绝望,于是便有了结尾的那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对于希望和绝望进行了双向的否定,是鲁迅以其深刻的怀疑否定思维,给了希望和绝望重新的认识。他认识到“希望”和“绝望”是相互渗透和补充的。“‘希望’中有‘绝望’,‘绝望’中有‘希望’,并且可以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希望’受到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不能完全实现,就会转化(或局部转化)成绝望;处于‘绝望’境地中的人们,经过‘绝望中的抗战’,闯出新局面,又会看见‘希望’的曙光。‘希望’之后是‘绝望’,‘绝望’之后是‘希望’。”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终于彻底否定了“绝望”。他在1925年3月23日写给许广平的信中号召青年“须是有不平而不悲观”“养精蓄锐以待及锋而试”。这就是独特的鲁迅精神:虽对“自己所感觉到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予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读《希望》总能感受到那若隐若现的希望之光。比起和鲁迅同时代的人,在逆变的时代环境中,他没有退缩。正如在《影的告别》中“影”所说的那样:“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独自一人,体悟生存的焦灼,孑然独往,勇毅求索,这就是鲁迅。

1918年,鲁迅答应钱玄同为《新青年》写文章时说过:“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他之所谓可有。”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面对着满目疮痍的民族和因袭传统而麻木不仁的民众,他总是满怀希望地不断战斗。鲁迅的希望是一个绝望者的希望,他的小说、散文、杂文给出的是一个绝望的世界。但是他总是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中躬身力行,为人们寻找一条希望之路。

① 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9页。

②⑧>(14) 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30页,第485页,第419页。

③ 林贤治:《鲁迅的反抗哲学及其运命》(上),《鲁迅研究月刊》1992年第3期。

④ 曾庆瑞:《鲁迅评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95页。

⑤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233页。

⑥(13) 鲁迅:《野草》(插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第74页。

⑦ 张昕:《从〈希望〉看希望的三个悖论》,《济南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

⑨(11)(12) 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0-21页,第25页,第23页。

⑩ 张昕:《于绝望中迸出希望之光——从〈野草〉谈鲁迅“绝望的抗战”及其产生原因》,《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

作 者:罗秋香,黔南民族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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