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山西 蔡润田
《〈刍议〉再议》之刍议
山西 蔡润田
唐德刚先生《〈刍议〉再议》对胡适1917年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做了细致而不乏新意和机趣的剖析,风雅好读而颇耐寻味,但在一些地方似嫌随意,给人以辩才胜于真知的感觉,对胡适观点的诘难未尽公允,有些说辞令人是非难辨。本文在此基础上,结合个人阅读感受,试对二贤观点略做辨析。
胡适 《刍议》 唐德刚 《〈刍议〉再议》
新文化运动百年文学小辑
任何一种新生的文化观念都是时代的产物,通常都有两重性:一是适应时代的历史性,一是超越时代的普遍性。属性不同,其意义、价值自然也不同。前者在当时情境看是合理的,只在当时有意义,甚至当时就不尽合理;后者则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期以永恒。其观念究竟价值如何,是短命还是长命,抑或谬误、合理、真理诸成分孰阙孰赡,这大约要看三个条件:主流导向,社会思潮,主体素养。这三条前两条外缘性条件常会浸淫甚或左右观念,后者,即观念发生主体的立场、器识,无疑也是其文化价值高下更为直接的原因。
近读唐德刚先生《〈刍议〉再议》(《联合报》1979年4月25日,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书缘与人缘》)。该文对胡适策动新文化运动初期1917年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做了条分缕析可谓细致而不乏新意和机趣的剖析,好读而且颇耐寻味。笔者一向钦佩这位美籍华人学者的学识,尤其喜欢他纵横捭阖、议论风生的笔调。但这篇文章虽则依然风雅好读,但在一些地方似嫌随意,给人以辩才胜于真知的感觉,对胡适观点的诘难未尽公允,有些说辞令人是非难辨。为此,笔者就阅读感受,试对二贤观点略做辨析,权作《〈刍议〉再议》之刍议,借以权衡得失,辨识他们观点的价值与意义。
关于胡适那篇《文学改良刍议》,唐先生说道:“在胡适之先生看来,这个真能为中华民族‘再造文明’,但是却被迫半途而废的新文化运动,事实上便是他在纽约当学生时代所策动的‘新文学运动’的扩大和延伸。而新文学运动又是他那《文学改良刍议》一篇文章‘刍’出来的,因而中国近数十年来深入群众的各项激进文化和政治运动,归根结底都与他这篇文章有关。这些运动对国家、民族、人类是祸是福,这篇文章也是个总根,他老胡适都负有责任的。”为此,唐先生对胡适文学改良的“八事”逐一论列,而所取的视角和立场,则是强调思想理论的时代性、历史性。他说:“我认为古往今来,任何哲学家、思想家,他们的思想和理论的价值,我们都应该把它们三七开或二八开,甚或一九开。他们的理论至多只有三分有永恒或较长时期的价值,其余的则只有些临时性的价值;时代一过,剩下的七分、八分,乃至九分都会变成糟粕,没有价值了。”这个评断标准不无道理,却也有些苛刻。正是这种有嫌偏激的立场,唐先生忽视了胡适“八事”中一些带有普遍性意义的合理成分,对胡适的“八事”多所訾议,他还戏称胡适“这个文艺界的‘徽州帮’‘黑线专政’也该到了被造反的时候了”。如何造反的呢?虽然其间不无打趣或慨乎言之的意味,毕竟是他观点的剖白,今天读来有的合理,有的就有失公允,有可商兑、“刍议”之余地。先来看胡适的改良“八事”。胡适说: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滥调套语。六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唐德刚先生逐一分析。
“须言之有物”。唐氏以为文章不一定要言之有物,并说“屈原的《九歌》就没有哪一‘歌’里是有物的,你能说屈原的文章不好”?其实胡适之“所谓‘物’非‘文以载道’之说”,盖指“情感”与“思想”。“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秾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强调作品“思想、感情”切中肯要,公允之至,针对“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文胜于质的时弊也算有的放矢;唯透露出的对文以载道的不屑,似乎略显胡适的反儒家教化立场。其实,抽象意义上说,道,道理,义理,亦思想也,岂是“无物”?然而,唐先生以“《九歌》无物”诘问、驳难“须言之有物”,且不说《九歌》中“国殇”追悼阵亡将士、颂扬英雄气概及其彰显奋发精神不可谓“无物”,而其余篇什寄托着人的情感的神灵描写所呈现的“深厚的爱情”“高超的想象”“微妙的境界”,同样不可谓之“无物”。“读《九歌》的人,不管理解它或不理解它,总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觉得美丽芳香,缠绵悱恻,在莫名其妙中捕捉住自己的心灵。”(詹安泰:《屈原》,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心灵受到感染,盖缘于情;文中有“情”,不当目为“无物”。
“不摹仿古人”。胡适强调文学的时代特征和创造性无可非议,但以为摹仿“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断然否定摹仿对“文学进化”的意义,显然受当时社会思潮和倡导新文学的主观意图和立场所影响,有违文化继承、发展之实际。唐先生无识胡适观点的合理因素固非持平之论,而列举切近的“小胡适”“小鲁迅”事例言明摹仿之利,则言之有理。
“须讲究文法”。胡适此项要求亦是亦非。一般说来,“作文”讲文法结构是对的,但质诸“骈文、律诗”则不尽然。胡适批评“不讲究文法”的情况“尤以骈文、律诗尤甚”就令人费解。由于骈文、律诗字数及平仄规则的制约,这类体裁语法自由度很高。语序的颠倒、句子的不完整、词性的变化,多有看似不合语法处,但对诗词的表意效果大有裨益。此理至明,胡先生当心知肚明,不知何来乎“尤甚”。是否因为倡导新诗而故作惊人之语?对此,唐先生只谈及不讲文法的“顶呱呱”的新诗,虽不无道理,但撇开胡适所指骈文、律诗,奢谈新诗,却多少有些文不对题。
“不作无病之呻吟”。胡适主要指“国之多患”之时青年作者之悲观与暮气和一班文学家“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其命意及阐述并无大谬。只是有些例子如把屈原、贾生都划归此列,容或偏激。但唐先生逸出题旨,以情书说事,认为情书就是“无病呻吟”的“谎言书”,这恐怕是他的老师胡适所始料不及的,多少有些诡辩、抬杠的意味。而以《爱眉小札》《两地书》为例,对它们冠以“无病呻吟”也有失公允。在此,我们见到了唐先生的幽默、智巧,却缺少了平正。或许可发一噱,却不可信以为是,被牵了鼻子走。
“务去滥调套语”。此与批评“不讲文法”命意相通。胡适这里矛头也主要指向文言文的诗文作者,所举例子大抵为旧体诗中常用词汇。虽出于力倡白话文的私见,却也不无道理。尤其所举“吾友胡先骕”词作,的确措辞陈旧,无真情实感可言。唐先生的文章认为“滥调套语”是“少不得的坏事”。承认是“坏事”,至于“少不得”亦即不可避免,其意思与胡并无大异,只是说“务去”之难罢了。这一条,唐与胡还算相去未远。
“不用典”。在文学改良“八事”之中,胡适是特别对此做了自我修正,听从了友人意见做了区隔与界说的。首先把用典分为“取譬比方”“以彼喻此”的广义之典与己不能言、 “以典代言”的狭义之典。胡适说,他所谓的“不用典”即是指不用狭义之典,但他同时认为“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接下来,他对工、拙之典各举例说明,可谓用心良苦(因为这一条最易遭人质疑,理由阐释亦属详备)。他认为“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但所举“拙典”并非只是“拙”,有些简直就是“误用”,这就不是用典不用典的问题,而首先是学养问题了,与“懒惰”关系不大。再有,对狭义之典“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的定义本身也含混,不足为训,因为比兴修辞手法颇有类乎此者,不能说文学不用“比兴”吧。对不用典,唐先生简洁直说,认为“要人家不用典,更办不到”,并列举胡适《逼上梁山》和一家报纸社论《袭人出嫁》的文章题目予以反驳,可谓有力。只是唐先生大而化之,并没有理会他的老师文中的曲折界说。其实,胡适对这类广义“取譬比方”的用典是网开了一面,并不在“不用”之列,故而,唐先生这位晚生就难免对先师有唐突之嫌了。
“不讲对仗”。对仗,纯系汉语修辞手法,尤其对诗词来说更是构成形式美的一个因素。缘何“不讲”?胡适何尝不知此为“人类语言之一特性”,但他认为“骈文、律诗”之中“佳作终鲜”,因其“牵强刻削”“束缚人之自由”,即使不能废除也是“文学末技”和“小道”。这未免有些因噎废食,但这也与胡适反对文言文、“废骈废律”、独尊“白话”“新诗”的立场密不可分。对此,唐先生以自己会“对对子”自况,说这是中国方块字与“番语”的蟹行文的不同处:妙语连珠,而不失正理。
“不避俗字俗语”。此议是与胡适“言文合一”的“活文学”主张一致的。他说:“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20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可见,这里所谓俗字俗语,仍是强调白话文、民间性、通俗性。我想,俗字俗语可有二义,一曰流行于民间的文字、话语,即“大家公认,已经通行文字”;二曰不雅之字。显然,胡适主要还是在前一种意义上说“不避”的,应该说这一主张是适时、合理的。但唐先生却举出艾山的诗说事,他列举诗人艾山《山居小草》一诗中“妈的苗x”一句,唐先生认为“x”就该避掉的,所说也不无道理,但恐怕已逸出胡适的题旨,为调侃而极端了。至于胡适所说辽金元三百年中“乃发生一种通俗远行之文学”,并认为“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这恐怕只是一家之言。总之,文体不同,俗语俗字的取舍应有区别;而且,俗语俗字,不可一概而论。今天,俗字俗语多已通行,自然大可“不避”,但有些极端俚俗语言(包括某些不伦不类的网络语)还是应该有所规避,尽管这类俗字今人作品里已不稀罕,作者已不以为意。
应该说明,唐先生总体上对胡适是十分推崇的,是肯定胡适 “既破且立”之功的。但唐先生的这“再议”文章,由于先验的批判立场和近乎戏谑的笔致的局限,就同他的胡老师一样,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器识,而夸大了已有观念的历史性、临时性,忽视了其可能存在的合理性、普遍性。所以,谈论比较随意,每以极端对常理、以个别难一般。诡谲、智巧、才子气的侃谈多于学人的谨严,今天看来是非参半,不可太认真去听的。唐先生说:“任何至圣大贤、哲学家、思想家,他们自己的时代一旦过去了……我们只顾盲目地跟他们跑就不对了。”唐文写于1979年1月23日的北美洲,发表于同年4月25日的《联合报》,迄今三十六年了。于此,是否也可以说唐先生的时代过去了,遵循先生的“遗教”,我们也不能盲目跟着跑,对先生的理论也不妨做三七开了。
作 者: 蔡润田,作家,评论家。著有专集《泥絮集》《独语集》,整理译注《中国历代谐趣诗》,主编并部分撰写《山西文学五十年纵横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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