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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假面——读萨冈小说集《孤独的池塘》三篇

时间:2024-05-20

北京 刘欣玥

作 者: 刘欣玥,北京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2013级直博生。

1975年,萨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丝绸般的眼睛》(中译本更名为《孤独的池塘》)问世,这一度令批评界重新感到激动。批评家马蒂厄-伽雷指出,也许她更适宜创作短篇小说,“实际上,她所有的小说都是以合奏曲形式出现的小奏鸣曲,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她创作的短篇数量不多的缘由吧,真是令人遗憾,她那‘几乎什么也没有’的艺术在短篇小说里找到了理想的节拍”①。继十八岁的成名作《你好,忧愁》之后,萨冈似乎在短篇小说里面又一次找到了自然表达的最佳状态。《孤独的池塘》收录了十九个故事,讲述的还是她最熟悉的中产阶级生活。可以说,萨冈写作了一辈子都是在写她自己,最终也只是表达、诠释了自己,但她的魅力和价值,并不仅限于此。

本文讨论的《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独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并不是合集中最好的作品,却集中反映了萨冈写作的某些症候,结构和主题的相似让这三篇作品放在一起被讨论成为可能。如果写作也有轻重之别,萨冈无疑是轻盈的,在标榜复杂和深刻的艺术世界里她无心应战。在我看来,短篇小说完美地呈现了她的自然状态:敏锐、巧思和随性。萨冈不玩形式技巧,不追问深刻,甚至不喜欢过于冗长复杂的篇幅结构。她的注意力,只在于捕捉中产阶级生活中隐秘而微妙的情绪与经验。

平衡被打破的时刻

《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独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分享了非常相似的叙事结构,无论是好莱坞的吕克·哈默、巴黎的普鲁登斯,还是苏格兰的迈尔斯,不过是同一个不断变换面孔的人。故事的主人公原本都过着按部就班的平静生活,某种惯性维持着世俗标准的幸福平衡,但是变化就发生在这种平衡被打破的时刻:主体产生分裂,突然发现了一个真实的、孤独的、与现有的生活不可兼容的自我。在这个时候,主人公必须做出选择:是义无反顾地逃离,还是若无其事地回归?或者,终极的问题会被直接摆到面前来:是生存还是死亡?

以《穿帆布鞋的死神》为例,吕克·哈默有着稳定的事业和幸福的家庭,他在其中扮演着完美无缺的角色,从外到内无可挑剔:

至今为止,吕克·哈默扮演吕克·哈默这个角色已有十年。也就是说,十年以来,他是一个出色的男配角,欧洲妻子的忠诚丈夫,三个孩子的好爸爸,一个优秀的纳税人,而且,在必要时,也是声色场所的好搭档。

他,带着那颗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规律跳动的心,就像一个小小的电器,典范、准时、忠诚,有如句号。

这就是他,英俊、阳刚,眼睛里有一丝红血丝,他知道,这是昨晚睡前喝的一杯多或者有两杯的啤酒所带来的。在洛杉矶华丽的阳光下,穿着淡蓝的衬衫,近乎奶白的全套西服,系着云纹领带,配上小麦色的肤色——一半归功于阳光和海风,一半归功于法妮找来的神奇仪器——他看上去实在非常健康,非常协调。②

在这样看似语气平淡的描述中,萨冈的刻薄几乎不动声色。这近乎完美的外表,如果说有什么不协调的,就是眼睛里的一丝血丝——这是本能发出的最后一丝无力的抵抗。如果说完美妥协是吕克·哈默生活的A面,那么萨冈很快给出了一个截然相反的B面,在这里他想要挣脱束缚自己的家庭身份,重新做回“一个孤独的男人”:

但这个早晨,吕克特别开心能够做回自己,能够在摄影机前双腿跨上赛马,大步丈量几千米的土地,在火辣的艳阳下一鼓作气爬上斜坡……

那么,他又是为什么,突然开始出汗,开始觉得口渴,觉得害怕呢?又是为什么,突然产生强烈的冲动,想要撞穿车玻璃,划破自己的皮肤,咬破自己的舌头?(直咬得鲜血嘴里喷涌,是因为自己的鲜血,这可以让他有个很好的理由去感觉疼痛?)

主人公A、B面的分裂,同样出现在《孤独的池塘》和《意大利的天空》中。十年前吕克·哈默精确计算好自己的生活,最终却被生活给算计和控制了。这种井井有条、一成不变的生活,造成本能的萎缩、个体的极度压抑和不自由,以及想象力的极度贫乏,甚至连孤独都变成了不可能。吕克·哈默最终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从中突围,从家庭的契约、生活的庸常、性爱的戒律中突围,以自杀完成了自我,而普鲁登斯和迈尔斯则选择了麻痹与回归。萨冈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似乎并不为了找到终极的解决方案,她关注的是这种断裂时刻爆发的焦虑本身。

幸福生活的不可能

在我看来,三个故事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对幸福生活的质疑。在萨冈的笔下,对幸福生活的想象是安定与自我重复,可是自我的本质却是孤独、不安分、无法被规训的,它们之间有着天然的分裂。因此所谓的“幸福”变成了一个面目可疑的、随时可能被戳穿的谎言,它的假面掩饰了生活的苍白,同时也扼杀了真实的自我。

生活与自我之间这种尖锐的矛盾对立,显然是一种后工业时代的体验。如果说在狄更斯的笔下,以宁静和重复的生活作为最后的救赎还能够在乡村中实现,那么到了萨冈这里,一个彻底现代化和城市化的人已经无法在重复中托付自己的灵魂。重复与循环的可能性已经被取消了,只有永不安定的孤独是永恒的。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说:“人类的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三部小说中看似漫不经心的无数细节确实都在暗示着这种可怕而乏味的“重复”:吕克·哈默规律如机器的心跳,十年如一日地“供应机票、番茄沙司和账单”;普鲁登斯十年来抽着同一个牌子的香烟;十年来,迈尔斯则必须忍受单调的聚会,“打网球、说‘哈罗’,大力拍打别人的后背以及在俱乐部里读报纸”。三部小说都是以“十年”为一个周期,在这漫长的十年里,安定必须依靠周而复始的力量去维持运行。但是萨冈和昆德拉一样,看穿了这种重复对于现代人的短暂与虚妄。

此外,不能忽视的是,萨冈式的叛逆、孤独和激情,早已突破了简单的青春期的镜框,打上了战后一代人精神虚无的印记。对于幸福、重复和安定的不信任,或许也缘起于这种特定年代的虚无感。没有了战争、暴力和不可知的灾难,所有的生命程序一目了然,伟大与深刻早已无从谈起。选择安定,就是向彻底的精神真空妥协。因此,萨冈通过小说宣布自己决定忠于激情和本能,宁可永远被放逐于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的危险地带:“奢侈、舒适、安全,这些看来都很真实,令人放心。可当我们拥有这些本应让人舒适的东西的时候,却发现我们快乐不起来,反倒成了奴隶。只有激情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激情不能让人放心。”这或许是为什么,在这三篇小说里,萨冈要借助一个打破平衡的时刻,去惊醒她笔下按部就班生活着的人物,让他们体会极端的焦虑和慌乱,看清自我与生活之间不可弥合的裂口。写作《孤独的池塘》的时候萨冈已经整整四十岁了,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育有一子,经历过一夜暴富的荣誉和几乎令她丧命的车祸。但在《孤独的池塘》里,我们读到的是这个中年女人对青春、激情和自由不死向往的宣言,她要她笔下的人重新变成一个猎人,恢复追寻和渴望的本性。

诚然,萨冈这个“迷人的小魔鬼”也有她致命的弱点,构思的单薄、题材的单调重复往往为批评家所诟病。但是我们在此讨论的萨冈,不是一个一流的作家,而是一个特定年代的文学现象。一味指责她的文字是有闲阶级的胡思乱想,未免过于轻率。热销神话的背后,除了萨冈本人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势必也有透过写作触痛了一代人共享的某种内在真实:她笔下无往而不在的孤独,对于既有世界不认同,却无法重新建构一个新世界的无力,生命之轻与其背后沉重的不安,不一而足。甚或她的为人诟病都是具有典型性的——也许这正是萨冈在文本内外留下的疑问: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的后工业时代,生活和写作将何以为继,走向何方?

①〔法〕索菲·德拉森:《你喜欢萨冈吗?》,林泉喜、张伟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35页。

②〔法〕弗朗索瓦丝·萨冈:《穿帆布鞋的死神》,《孤独的池塘》,陈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页(以下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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