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新媒体时代的文学形态
——关于网络文学的对话
网文观察与新媒体(十二) 主持人:邵燕君
网络文学诞生短短十几年,已经以其一发而不可收的态势成为当下文学阅读的主要方式,而其立志“文学主流”的野心和努力,也不得不让业界重视。因而作为非网文阅读者,我们就不由得对网络文学产生了好奇,甚至质疑:它究竟因何可以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力,以及巨大的经济利益?从2015年1月开始,我刊与北京大学网络文学课合作开设了“网文观察与新媒体”这一栏目,此前已刊发十一期。作为对这一整年工作的总结,本期刊发我刊编辑与北京大学邵燕君老师、山东师范大学周志雄老师、网文评论家庄庸老师的对谈。《名作欣赏》编辑在这里代表的是非网文阅读群体,邵老师和周老师则代表网文研究的学院派,而庄庸老师代表网络文学的“粉丝学者”(出于对网络文学的爱好而进行研究与评论的学者)。因而本文主要以问答的形式,从网络文学的前沿和热点问题出发,对其形式问题、艺术问题、生产机制、发展趋势等方面进行讨论。我们期望这次对谈能对网络文学的发展态势做出一个较为明晰的勾画,对其发展方向有一个较为准确的预期,同时也希望能以此引导非网文阅读群体关注网络文学的现状与未来。
——编者
网络文学经历近二十年的发展变迁,已经形成了当下商业化的成熟模式。而我们对于网络文学的研究却非常滞后,理论非常匮乏。网络文学是一种怎样的格局?网络文学的研究热点和前沿问题都有哪些?学院派该如何介入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危机和发展方向又是什么?本文将逐一讨论,以求解答。
网络文学 经验与想象共同体 二次元亚文化 影视改编
对话者:
邵燕君: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主持人。
周志雄: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山东师范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庄 庸:中国青年出版社副编审,网络文学评论家。
赵 斌:《名作欣赏》杂志编辑。
赵斌(以下简写为“赵”):首先我们是否有必要为网络文学下一个定义?到底什么是网络文学?是不是一切在网络空间发表传播的作品都可以叫网络文学?
邵燕君(以下简写为“邵”):网络文学已经发展了近二十年,对于究竟什么是“网络文学”,学术界一直没有一个权威且普遍使用的定义。我一直主张,对于网络文学的概念,宜窄不宜宽。如果我们不设定严格的边界,将一切在网络中传播的文学都划进“网络文学”的范畴(有学者甚至提出应包括古典文学的电子版),这个概念就将失去效力。
作为一个文学概念,“网络文学”的区分属性是“网络”,正是“网络”这种媒介属性使“网络文学”与其他媒介文学分别开来。从媒介属性的角度看,我们今天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实际上是“纸质文学”(甚至是更狭义的“印刷文学”)。我们之所以不称“纸质文学”“印刷文学”而直接称之为“文学”,是因为印刷文明以来,印刷媒介是“主流媒介”。我们经常会对“主流媒介”习焉不察,就像鱼儿只有上了岸才会发现水,同样,我们也容易把“印刷文学”的“文学性”想象成“永恒的文学性”,把其文学标准认定是天经地义的“神圣法则”。所以,我们今天要定义“网络文学”,要建立一套适合“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其前提是,我们必须有意识地跳出哺育我们长大的印刷文明的局限,从人类文明发展的大局去考察文学与媒介的关系。
从媒介革命的视野来定义“网络文学”,我们看到,以“网络性”为核心属性,“网络文学”就不是泛指一切在网络上传播的文学,而是专指在网络上生产的文学。严格说来,一部作品如果是作者在封闭的环境下独立完成的,即使是在网络上首发,甚至用“更文”的形式连载,也不是“纯正”的“网络文学”。对于一部“纯正”的网络文学来说,网络不仅是一个传播平台,而且是一个生产空间。
庄庸(以下简写为“庄”):当下,我们基本上在三种“定义”上混谈网络文学。一是网文界“主流”的定义:网络文学是指在起点、纵横、晋江等网络文学网站上以更文形式连载、以小说为类型文主体、以超长篇(二三十万字以上)等为篇幅体量的文学故事作品,以及在上述网站内部或百度贴吧、网络论坛等上以各种形式形态、文体语体、篇幅体量演绎与原创的衍生文学作品与文艺/文化现象(如中短篇同人小说和二次元文化现象)。二是学界、公众或官方在研究、评选或媒体报道时“社会化”的定义:网络文学是指互联网兴起以来,在网络上发表,具有一定创新且形成一定规模和影响的网络“文学”作品,包括《悟空传》这样的小长篇小说,《明朝那些事儿》这样的通俗说史作品,大量“魔戒”“哈利·波特”“火影忍者”等同人作品——当然,更包括像《诛仙》《盗墓笔记》等这些成为当下网络文学“主流”的类型小说及其衍生的文艺/文化作品与现象。三是全产业链视野中“跨界”的定义:网络文学是指那些具有“互联网+文学”属性且在此新文艺/文化生产机制中生产、阅读和传播的“网络”文学作品。此定义是用来“弹性”解决一些涵盖历史、当下和未来的问题,如:第一个方面,我们仍然将江南、沧月、辛夷坞等一大批早已离开网文界“主流”商业机制现场的作家及其作品视为“网络”文学,认为他们的创作已不可磨灭地烙上“互联网+文学”的新生产机制特性;第二个方面,从传统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网络文学新的业态/形态、语体/文体、篇幅/体量和文学样式/商业模式正在变革也在创新,此定义用来涵盖在此变局中“网络文学一切新的可能性”;第三个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网络文学中的“核心力量”正在从网络亚文化(如二次元中“萌、宅、基、腐”四大元素),进入到网络文学的“主流类型文”(如《娘西游》和网文《琅琊榜》),再进入到社会大众流行文化(如影视剧《琅琊榜》中的“腐文化”)和主流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大圣归来》对中华传统文化母题的网络文艺、西方形态、传统传述的“杂糅”式表达)时,网络文学就不再是指具体类型文作品,而是指一种已经、正在和即将改变受众—传播者—作者、文艺创作和生产“深层结构”甚至是整个文艺格局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所有作品均是对此共同的重译与重释、重述与重塑。
赵:网络文学近二十年的发展历程是怎样的?
周志雄(以下简写为“周”):网络文学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中国兴起。网络文学最初的普遍形态是各种论坛上的帖子,其基本意义是为那些有写作爱好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舞文弄墨的空间,提供以文会友的机会。网络上匿名的写作方式、毫无拘束的发表方式给网络作者带来了精神狂欢的可能性,嘲讽神圣、戏谑经典、组装拼接、游戏搞笑、随性发挥在网上是家常便饭。
网络原创文学是依托于网站而发展的,网站大都由文化公司或网民个人创办,属于民营资本。早期的文学网站是非营利性的,第一代网络写手在网上发表作品大多也是抱着无功利的态度写作的,比如1997年成立的榕树下网站和1999年诞生的天涯社区。榕树下网站的最初定位是把榕树下做成中国的网上《收获》,就是要做一个有文学情怀的网站,其盈利主要通过出版实体书、与报纸和电台合作等方式获取一定的收益,但由于创收渠道单一,稿件审查较为严格而于2001年以后逐渐衰落。天涯社区借助与《天涯》杂志的签约合作,很快扩大了影响力,加上它本质上是一个综合性的网络社区,网文的发表更加自由,因而在一定时期内较为成功。但真正实现文学网站体制性变革的是起点中文网。起点中文网于2003年实行VIP付费阅读制度。在这种制度下,一般来说,一部小说的前十万字免费阅读,后面的章节实行收费阅读,读者阅读一千字收费二分钱。当初网站为了培育读者,会把这二分钱的收益全部返还给读者;后来随着这个机制的成熟,网站会分走收益的一部分。这一做法几乎成为后来的行业标准,为各大收费阅读网站所效仿。就是靠着这千字二分钱的收益,网络文学成为一个可以以文养活人的行业。从榕树下网站、天涯社区到起点中文网,网络文学逐渐从“文青”文学走向商业化类型文学,这一走向代表了中国本土的原创网络文学网站在经营方式上调整变化的脉络。此后,网络文学也逐渐商业化、通俗化,网络长篇小说成为网络文学的主要形式,出现了玄幻、都市、职场、青春、悬疑、盗墓、穿越、耽美等通俗类型网络文学的兴盛。
赵:作为以市场为主宰的网文世界,网站运营机制的好坏可以迅速决定其存亡,因此也促使各大网站加快其机制的完善。在这个残酷的淘汰机制下,九成的网络作家并无实质性的收入,而“大神”更是屈指可数。
周:网络小说作者的实际收益与作品的质量、人气密切相关。在网络文学领域有个概念,叫作“养肥了再杀”,就是说一个作品上架之后,网站编辑会密切关注这个作品的人气,当一个作品有了足够的稳定读者之后,VIP收费阅读才可能有稳定的收入,只有那些愿意付费阅读的读者才会给作者带来收入。如果一部小说没有读者愿意付费阅读,即使写得很长,也无法获得收入,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大神”的收入与那些入门级的作者收入差别那么大的原因。
庄:网络文学网站机制的变革和创新,促进了网文的“娱乐性”,并导致其泡沫化的大繁荣,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扼制了其自主自动自发的原创力量——所以,你可以看到,当下网络文学最有活力的生产机制与原创重心,已经从生产类型文的网络文学网站,转向作为其生命源泉的、由无数亚文化X微社群重组形成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网络文艺社群组织与内容中。但是,无论各大网站如何完善其机制,其所营造的创富机制、造星模式和逐利冲动,与网络作家作品日益萌发并强劲生长的基于版权为核心的原创模式,已经构成了影响其可持续发展的核心矛盾。所以,你看,5%的大神收入和95%的底层没有可持续的收入,构成了神话背后的泡沫。
赵:网文发展至今,知名的网络作家不断更新,换了好几代,早期的蔡智恒、安妮宝贝、宁财神等也早已脱离网络作家的称号。现在,网文界通常把影响力较大的网文作家称为“大神”,他们应当是网络文学发展过程中受益最多的,也是为网络文学做贡献最多的。比较有影响力的“大神”及其代表作都有哪些?
周:比如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宁肯的《蒙面之城》、萧鼎的《诛仙》、阿越的《新宋》、猫腻的《间客》、曼陀罗天使的《七年之痒》等。
邵:我主编了一本《网络文学经典解读》,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选了十二部类型文的代表作——今何在的《悟空传》(“后西游故事”)、烟雨江南的《亵渎》(奇幻)、梦入神机的《佛本是道》(修仙)、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盗墓)、月关的《回到明朝当王爷》(历史穿越)、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玄幻练级)、小桥老树的《侯卫东官场笔记》(官场)、桐华的《步步惊心》(清穿)、流潋紫的《后宫·甄嬛传》(宫斗)、辛夷坞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都市言情)、关心则乱的《知否知否,应该绿肥红瘦》(种田)、风弄的《凤于九天》(耽美),另外还有两位代表性作家——“女性向”作家妖舟(代表作《Blood X Blood》《入狱》等)和最具经典性作家猫腻(代表作《朱雀记》《庆余年》《间客》《将夜》),这些作品的娱乐性和艺术性都结合得不错。
庄:网络文学已经可以编一个“封神榜”了。网文界的“大神”,还是偏指男性网文作家,尤其是在某一领域或类型已臻于巅峰的网文著名作家,无论是龙的天空论坛网友评点的“中原五白”(我吃西红柿、天蚕土豆、唐家三少、辰东和梦入神机)、“四大文青”(猫腻,烟雨江南,烽火戏诸侯、愤怒的香蕉,但存在争议),还是创世评选的“十二主神”(辰东、猫腻、梦入神机、唐家三少、我吃西红柿、烽火戏诸侯、风凌天下、方想、酒徒、柳下挥、天蚕土豆、月关)等,可以列出一大堆的名单出来。但是,公众版、女神版和男神版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异的,不同作家作品的“神格”不一样。比如,今年“霸屏”的《琅琊榜》一书便可使其作者海宴封神;同样,《大汉情缘之云中歌》改编自桐华所著长篇小说《云中歌》——此非桐华代表作,但桐华绝对是网文界的“女神”。类似的还有辛夷坞(《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顾漫(《何以笙萧默》)等这些公众版的热客,也皆可上女神榜。
赵:在多数学者看来,如今的网络文学就像是通俗文学的延伸,它有各种各样的形式、类型,诸如玄幻、青春、悬疑、穿越等,就像明末清初有才子佳人小说、神话小说、公案小说,其所追求的也都是情节上的好看,是以娱乐为目的。网文写得好看就叫“爽文”,可见,网络文学追求的是“爽”,是娱乐,是简单易懂,与纯文学所追求的反思和启蒙有本质的区别。娱乐性在大众的选择中越来越重要,我想这也是网文要比纯文学受欢迎的原因。
邵:网络类型小说和以前以各种纸媒为载体(中国传统雕版印刷、西方古登堡印刷、现代报刊)的类型小说的共同之处是类型化,“爽”是最根本的诉求。“爽”其实也是分层次的,有满足基本欲望层面的“爽”,也有满足精神层面的“爽”。“爽”的层次基本取决于读者的精神需求层次,所以,有几流读者就有几流作品。但是,不管是低层读者还是高层读者,都是有精神需求的,要不怎么心灵鸡汤那么盛行呢?所以,即使是以“低年龄”“低收入”“低学历”“低社会融入度”为主体读者的“小白文”,那些最受欢迎的作品,也是在“爽”的同时令人感动的。其实,只有精英文学、小众文学才会去努力拷问人性恶,大众是喜欢温暖抚慰的。正是大众文学的这种保守性,保证了它基本面上的政治正确性。所以我说“正能量是网络文学的正常态”。
更何况,无论我们怎么评价网络文学,媒介革命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了。我刚刚看到一篇文章,说中世纪一本羊皮书《圣经》价值一座葡萄酒庄园。印刷文明破除了“读书人”的神话,也促进了世界的民主化进程。网络文明进一步破除了“作家”的神话,网络文学是根植于粉丝经济的,是以受众为主导而不是以精英为主导的。咱们这些习惯了精英霸权的文化工作者可能也不得不调整自己的心态。
周:对比纯文学,网络文学中反思和启蒙的姿态和形式都发生了变化。比如网络文学有互动性,读者也参与了作者写作的过程。鲍鲸鲸在写《失恋三十三天》的时候,是在豆瓣网上发的直播帖,围绕她写作的有一群粉丝,他们和她一起分享故事,也一起分享他们的人生经验。读者和作者的启蒙是双向的,既有对生活经验的启蒙,也有对小说怎么写的启蒙,读者会提出建议,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也会不自觉地吸收读者的建议。这种双向的启蒙,与纯文学领域的单向启蒙不一样。再比如说现在网络小说中的修真模式,一个出身低微的人,经过不懈的努力,经过重重磨难,在高人的指导下,一点点提高自己的修为,最后成为一个非常强大的人,这种强大甚至可以改变世界的格局。这种小说很难说是直接的对读者的启蒙,但读者读了这样的小说后,特别是那些青少年读者读了这样的作品,从作品中获得了积极的正能量,就是要上进、要努力、要勤奋,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精神的启蒙呢?只是这种启蒙不是“发现性”的思想探讨,而是平面化的精神传递。
庄:全民娱乐的时代潮流中,网络文学因为切中大众尤其是年轻人的“娱乐性”需求而备受欢迎。但是,“娱乐性”并不是网络文学受欢迎的“唯一”原因,就像我一直说网络文学并不等于快乐文学——以欲望为导向的快感、娱乐文学。事实上,网络文学有两项最重要的功能一直被轻视或忽视:一是,它在重建当下年轻人的“知识谱系”(即使是错乱的知识谱系),比如说许多年轻人从穿越架空历史中汲取对传统文化的知识而信以为真;二是,它对当下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和女性的欲望与需求“深层次结构性”的映射与满足,如女频文中女性的自我意识、族群认同和文化建构。
把网络文学视为“通俗文学的延伸”,跟把网络文学视为欲望导向的快乐(快感娱乐)文学一样,是“偷懒”的结果——因为这样省事,可以把我们不理解的“新生的、革命性、创新性”事物纳入到我们可理解的范围内。所以,这种“认同”得到了许多学者、决策层/管理层甚至是网文界内人的赞同。我以为,这种“理解”甚或是大家合谋的结果:因为学者可以据此重新找回理论自信,决策层/管理层据此可以找到管理的依据,网文界据此可以找到认同的路径。但我一直坚持认为,这调低了网络文字真正的本源力量和可持续发展的预期。假若我们把上述第三种网络文字的“定义”研究透了,将上面网络文学重建知识谱系和欲望与需求满足结构两个基本功能研究透了,对网络文学的认知,就不会局囿于“通俗文学”“快乐文学”“爽文”这样贴标签的行为。它对年轻人价值观的“洗脑”、大众欲望的“重述”和国民心态与精神气质的“重塑”,正在倒逼我们正视它到底为何物、有什么力量。所以,网络文学/网络文艺“入流”(成为主流新文艺重塑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是它自己的野心,而是主流新文艺重塑的需要。
赵:在将网络文学与纯文学进行比较的同时,我也就默认了其通俗文学的属性,这一划分不同于邵老师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以媒介方式(网络、纸质)的划分。因为网文就目前来看,应该还不具备纯文学的属性,将来或许可以。而邵老师也曾说过要将传统文学向网络文学引渡,将网络文学的“文学性”与“伟大的文学传统”连通。
庄:我比较反对把网络文学和所谓的纯文学来作比较,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非常有害,它会让我们局囿于现有的经验和想象。实际上,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文学形态/业态、机制/体制、影响与力量……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用既有的理论去裁剪,而是空杯心态——把自己这个身体的杯子腾空了进场,真正进到那种类型文的场中央,进到比类型文更本源的亚文化X微社群,进到那个庞大的经验与想象数据库中去,你会获得一个全新的视野。它超越你现在的想象。那个新的历史地平线,不是用“纯文学”来作参照,就能看得到的。
我们必须要有新的理论、思想和智慧资源。这种新的理论、思想和智慧资源从哪里来?来自于学者的进场,重新发挥并提高“自己在场发言的能力”。你只有观察并研究这些“新”的东西,并且提炼、总结、提升成新的理论、思想和智慧资源,才有可能推动网络文学以及整个新文艺可持续的发展。这就是研究和评论的价值与力量。
周:从我们讨论的情况来分析,网络文学的发展是需要学院式的介入的,文学现象、文学史、文学理论从来都不是孤立的,网络文学的发展对中国当代文学的格局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而目前网络文学鱼龙混杂的现状,主要是靠商业机制来引导,网络文学作者把读者看作自己的衣食父母,写作中会自觉地迎合读者。面对这种状况,中国作协已通过各种方式对网络作家进行培训,对网络文学的创作进行引导。日渐成熟的网络文学是离不开文学批评界的关注的,批评和创作是文学的双翼,批评对网络文学审美品质的提升将起到积极的推进作用。学院派批评注重从学理上评判网络文学,区别于网民的感性评判,在“历史的批评”和“美学的批评”视野中,学院派批评将有助于网络文学总体质量的提升。
邵:“纯文学”是一个有特定语境的概念,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先锋小说运动密切相关,我觉得还是用传统精英文学的概念比较便于讨论。谈到引渡文学传统,我认为只能从媒介革命的意义上理解网络文学,而不能从“精英文学”和“通俗文学”的角度,因为那样的话,基本已经把网络文学钉死在“次等文学”的位置上了。我想重申那句话,媒介革命已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发生了,未来不会再有“网络文学”的概念了,只会有“纸质文学”的概念。今天精英文学如果不想成为博物馆艺术,必须进行网络移民,而且必须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网络重生。如果我们把文学性比成一个精灵的话,它从钟鼎、竹简、绢帛、纸张中钻出来,每次的面目都是不一样的,这次从电脑屏幕中钻出来,也会有新的样貌。所谓引渡文学传统,就是要我们这些经受过较多传统精英文学训练的人,在“媒介打击”彻底降临之前,去主动学习网络媒介的语法,介入性地研究网络文学,守望文学的精灵在网络时代的重生。如果我们不主动介入,抱残守缺,网络文学也会取代纸质文学的主导位置,那将完全由缺乏文学传统熏陶的“网络原住民”重创,那样可能产生较大的文学传统的断裂——这正是麦克卢汉当年发出的警告。
赵:这为学院派介入网络文学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参考意见。看来,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孤立地讨论网络文学的艺术价值。在高速传播的网络社会,网络二次元亚文化已经开始影响我们的一些价值观,甚至开始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对网络文学所植根的网络文化的挖掘,是否更有价值一些?
邵:您说的这一点非常有意义。这也是这一次我们参加周志雄老师主持的“山东师范大学网络文学研究中心”揭牌大会(2015年10月17日)上,我和庄庸老师、杨玲老师(厦门大学)在“头脑风暴”中达成的共识。
我们认为,网络文学研究发展到今天,研究视野应该进一步打开,研究范式也应该进一步拓展。以往我们的研究大都关注的是网文、网文类型,最多到生产机制,现在我们要把网络文学的研究放在整个二次元亚文化空间进行,去挖掘它下面的那个跨文化、跨国别、跨媒介的数据库——它像一个庞大的地下水系,由各个网络部落文化的“水洼”聚集而成。我们看得见的各种流行文艺形式(如网络类型文、影视剧、ACGN——动画、漫画、电子游戏、轻小说)是地上的河流,它们的发展脉络是河道,各种“大热”是喷泉。在它们下面是生生不息的地下水源,人类每天的生活都会有无数信息进入网络空间,网络空间本身就是一个具有超级繁殖力的信息空间。各种流行的“梗”(比如这几天流行的“良辰必有重谢”)会积淀下来,丰富更新着这个数据库。整个庞大的数据库,是各种文艺的活水源头——不仅有商业创作,更有大量的同人创作。我们的工作就是抓住那些重要的类型文、那些重要的热点文化现象(比如目前我们正在进行的有关《琅琊榜》的讨论),打通媒介、次元、文化部落的壁垒,把那个盘根错节的地下水道挖出来,并摸清“亚文化”向“主流文化”挺进的路径。具体的工作方式,一个是“蹲坑”,以学者粉丝的身份常年驻守在自己所属的粉丝部落中进行观察,也就是“混圈子”;一个是“刨树”,对于那些已经冒出头的作品、现象,大家合力把根须从各个部落中挖出来。
庄:我一直认为,现在对网络文学的研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还停留在非常笼统的“印象派评论”上——动辄就用一个宏大的理论或史论体系,来概论网络文学的现象问题。甚至,都未能深入到对题材、类型、潮流和叙述模式的专业、专心、专注式研究,更别提对作家、作品进行疱丁解牛与“文本”细读的技术评论。但比这两个层面的问题更严重的是,理论滞后于创作,研究滞后于实践,学术站不到产业链的前沿,我们对当下和未来的发展趋势失去研判、预判、参与甚至是干预引导的“在场发言能力”。尤其是对我们上述所说的网络文学第三种“定义”的前沿性研究:当网络文学中“亚文化X微社群”的核心力量,正在渗透并改变网络文学“主流类型文”、进入社会大众文化“流行化”和“主流化”,并成为主流新文艺重塑的重要组成部分时,网络文化“亚文化X微社群”的力量,正在跨越“互联网+文学”的边界,与整个社会人群在细分(分类型、分阶层、分群体)之后又重组(重新聚焦起新社群、新组织和新阶层)的社会类型化运动互动结合,从而重建并重塑一个在大众心理、国民心态、集体无意识与文化母题、故事原型、类型模式等深层结构中沟通并融合成一体化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它不但改变了受众—传播者—作者,也改变了创作—生产—传播,同样,将改变语体/文体、形态与业态、机制与体制……这第三层面、第四层面的东西,才是当下最需要研究与挖掘的。正如我在一开始所说的第三种“定义”,才是最值得重视的,乃是学界和业界需要研究的前沿问题。
赵:网络文学的白热化,我觉得是从网文改编为影视剧的成功开始的。2015年《滚蛋吧,肿瘤君》《盗墓笔记》《鬼吹灯》《花千骨》《琅琊榜》纷纷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国家政策提倡大力发展网络文艺,又为网络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政策上的支持。网络文学空前火热,目前是一种怎样的格局?
邵:自被称作“网络改编元年”的2011年开始,网络文学逐渐成为影视剧改编的主要基地,这不仅意味着网络文学的主流化,更意味着二次元亚文化向主流文化的涌动。拿我们目前正做的《琅琊榜》讨论为例,对于这个热点现象的讨论,我们定的主题是——《琅琊榜》:“腐文化”向“主流文化”发起总攻。这里的“主流文化”并不是指政治文化,而是一种男权文化下的审美文化。《琅琊榜》故事的主题,如果按照传统的话语方式表述,就是“江山美人”——“江山”是男人,“美人”是女人,“美色”就是“女色”。但是在《琅琊榜》里,我们发现这里的性别权力结构发生了一些变化——“江山”里有女人的份了,大将军霓凰、悬镜司长史夏冬、谋士秦般若都是以自己的职业身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朝堂幕府的,我称之为“女装花木兰”,完全是职业女性形象的自然投射。而“美人”里也有男人的份了,这部电视剧最具吸引力的就是它的“男色”——男一号梅长苏和男二号靖王,这一对美男璧人让“颜控”们“美哭了”,被戏称“唯颜值匹配者,方能以帅治国”(蓟城君:《〈琅琊榜〉:为颜值匹配者,方能以帅治国》,澎湃新闻“有戏”栏目微信公众号,2015年10月10日)。男主“颜值”的价值比重在一部影视剧中明显上升,这背后是“腐女”的力量——十几年来,“腐女”文化在“二次元”的“女性向”已经暗自生长,终于在消费主义的护佑下破壁而出,向“主流文化”领地“霸屏”。
或许是不期然的,在“腐女”们的欲望目光中,一种来自中国古典传统的男性审美观再度开出花来,让我们再见“美丰仪”。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的审美自信也被坚船利炮击沉,全盘接受了健美性感的西方审美观。我们或许已经忘了,中国男人眼里的美女,虽有环肥燕瘦,但无丰乳肥臀;中国女人眼里的美男子,也不是健美肌肉型,而是银盔银甲的白袍小将、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中国传统戏剧里的武生和小生,正代表了这两种美男形象,《琅琊榜》男一号梅长苏及其前身林殊也正是这两种形象的合体。梅长苏的“高逼格”里,凝聚了那些中国正史、传奇、诗词、戏剧中最帅的人物和最帅的瞬间:淝水之战谢安的轻描淡写、赤壁之战周瑜的羽扇纶巾、诸葛亮的运筹帷幄,还有王阳明的淡定超然……当然,正如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一书中所说,日本的宅文化虽是江户文化的继承者,但不在它的直接延长线上,中间夹着美国。以梅长苏为代表的网络重生美男也不是魏晋风流的纯种子孙,中间夹着欧美日韩文化和二次元文化。不管怎么说,从李云龙到梅长苏,中国电视屏幕上男神形象的转型还是显示了某种“大国崛起”的印记。中国观众,至少是女性观众,终于跨过了资本原始积累期对粗鄙力量的崇拜。仓廪实而知礼仪,入小康而慕风雅,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里不应只有“狼图腾”,还该有“美丰仪”。在《琅琊榜》里,服装之美、器物之美被人屡屡称道,“山影制造”的“良心剧”成为品牌。看着剧中的居室风景,很自然会想起东邻日本。转念一想,和风受唐风影响,剧中虚拟大梁朝尚在唐前,如此一来,自然升起“天朝大国”的文化自信。“山影制造者”和拥趸者中恐怕有不少哈韩哈日族,这些年日韩剧没少看,黄金周出国抢购,好东西没白买。我们粗鄙的时间太久了,幸好邻国尚存流风余韵。不过,文化交流,投桃报李,受日韩文化滋养多年的中国ACG一代,该到文化反哺的时候了。据说,这次韩国对《琅琊榜》的引进节奏明显快于此前的《甄嬛传》,与中国大陆同步推出。想想去年,华夏女性的芳心还要靠都教授(韩国偶像剧《来自星星的你》男主人公)抚慰,今年,我们终于可以派出梅长苏了。
庄:当所有人都在关注网络文学的“大繁荣大发展”时,网络文学自身却深陷于一种“大泡泡”即将被捅破的危机与焦虑之中。这基本上有三个核心矛盾:一是资本、政治、网文原生力量的博弈;二是我们上述网络文学网站“类型化商业化”所造就的创富机制、造星模式和逐利冲动,与基于版权卡位泛娱乐全产业链的作家作品自发性诉求的冲突;但最轴心的矛盾,还是网络文学网站“类型文主流”和网络文化亚文化X微社群植根与构建重塑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后者是生命之水、原创的源泉,曾经哺育并促进了前者的大繁荣和大发展,但是,前者在体量达到一定程度上时,就对后者产生了扼制和压制。现在,后者绕道并全面侵入大众流行文化和主流文化,与资本和政治共谋,造成一种全新的文艺格局,客观上对网络文学商业网站的“类型文主流”造成了夹攻,所以,整个网络文学的“主流”变局势在必行,这将改写未来的文学版图。还有一点非常根本,大家就文艺谈文艺,就政治谈政治,忽略了两者之间的同源性和互通性。从网络文学到主流文艺,现在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困境和挑战,就是缺乏超越时代、地域和文化的“话语、思想、理论新资源”。国家政策提倡大力发展网络文艺,被纳入我所概括的“伟大中国三部曲”和“命运共同体三部曲”的中国—全球治理新理念和时代哲学的探索、实践和体系化等“国家顶层设计”之中。它将带来整个新文艺的大变局。这是当下最值得研究的第四个层面。
赵:随着可视化的资源越来越多、移动客户端的盛行,综艺、动漫和游戏也开始走向勃兴,网络小说的文字阅读已经呈现了下降的趋势。按照现在的形式来看,有很多网络小说创作之初便是以游戏的思路来架构情节,或是以影视改编为目标,IP开发俨然已经成了网络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也几乎形成了趋势。这让我不禁对网文的未来发展产生了疑问:影视、游戏改编会是网络文学的最终归宿吗?
周:我认为可视化资源越来越多,并不会减少网络文学作品的阅读,自电影、电视问世以来,文学从来都是影视的底本,好的影视剧多是从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影视剧的热播通常带动了相关文学作品的阅读,而不是减少了阅读。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文字阅读所获得的乐趣是可视化观看所无法取代的。网络文学的危机也是存在的,比如精华与糟粕并存,一个民族的精神提升不可能完全依靠通俗文化,商业化的机制下制造的文学,其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创造性无法满足所有读者的需求。对于一些网络文学作者来说,其作品已经有了很好的市场效应,但赚到了钱之后如何提升自己的创作,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
邵:对于网络文学而言,最大的悖论在于其“网络性”的双面性:一方面,“网络性”把它从印刷媒介的物质束缚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纸质文学难以想象的活力;另一方面,作为印刷文明的“遗腹子”,文学本身不再能在网络时代居于主导。在印刷时代的末期,我们已经日益感受到影视对文学的侵压,但无论如何,文学凭借其强大的惯性仍能保持其“主导艺术样式”的地位。而随着网络时代的深入,这种地位势必会逐渐失落。在网络时代,“最受宠”的艺术样式不再是需要抽象转译的“文字的艺术”,而是各种感官可以深度卷入的“形象的艺术”,比如ACG,特别是电子游戏。“我们的时代渴望整体把握、移情作用和深度意识,这种渴望是电力技术自然而然的附属物。”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就消失了,根据麦克卢汉的媒介变革理论,每一次媒介革命发生,旧媒介不是被替换了,而是被包容了,旧媒介成为了新媒介的“内容”(如“口头文学”是“文字文学”的内容,“纸媒文学”是“网络文学”的内容,文学是影视的内容,而这一切都是电子游戏的内容),而旧媒介的艺术形式升格为“高雅艺术”——它们一方面以“亚文化”“小众”的形态存在,一方面作为“内容和人才”基地,为更主流的文艺样式输送资源。
媒介革命固然是大势所趋,然而作为事实接受仍让人不免唏嘘——作为一种新媒介文学,网络文学尚未在传统媒介主导的文学秩序内获得真正认可,便又将在新媒介文化格局中处于弱势——换句话说,随着媒介革命的深化,网络文学在今天文化整体格局的位置有点像传统纸质文学了。媒介革命的快速进程迫使双方尚未决战就坐在了同一条船上——重要的已不是“谁居主流”,而是尽快合二者之力打造出一种在新媒体时代真正有生命力的“主流文学”,承担印刷文明的传承职责,建设“主流价值观”,在保持自身旺盛造血功能的基础上,为其他更“受宠”的文艺形式提供“孵化器”的功能。
庄:按照我上面所说的思路、逻辑和结构推演下来,整个新文艺大变局中,将有可能形成一个庞大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姑且将其命名为“ONE1”);网文、动漫、游戏、影视、网络剧等都将成为在泛文化娱乐全产业链全民IP的不同形态与业态(姑且命名为ONE1+N);而这些不同业态与形态,将以不同的“语体与文体”,对这个庞大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进行重译与重释、重述与重塑,它们或将指向一个具体的作家作品(姑且命名为one1)。于是,从one1到ONE1,我们将看到,ONE1+N成为一种链接的桥梁和通道,一个“个人化”的作家和“具体化”的作品,将通过不同的形态与业态、语体与文体,与某种“群体性”的集体境遇和“整体性”的普遍体验沟通与融合起来,也就是说,“个人与人类相遇”——大众心理、国民心态、集体无意识、文化母题、故事原型、类型模式,“个人—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构成了这个新文艺新时代大变局下的“伟大的文学未来”。在此新格局中,网络文学的未来,怎么可能是影视与游戏改编?它的未来,在于真正地打通一个作家作品与整个人类的“经验与想象共同体”沟通与融合的道路。而且,比这更根本的是,那个庞大的类型数据库和“经验与想象共同体”,和“伟大中国三部曲与命运共同体三部曲”存在着一种隐秘的“ONE TO ONE”对应与互动、沟通与融合的关系与路径……这种ONE(经验与想象共同体)TO ONE(命运共同体三部曲)的“关系”,才是求解与回答一系列核心问题的关键:如何研判和预判下一步新文艺大变局中主流新文艺发展的大势和趋势?网络文学要如何“重塑”自我,才能对接上这样的大势和趋势,“取势而为”?网络文学研究与评论,又如何进“场”,才能站到前沿、前瞻的位置,重新发挥并提高“自己在场发言的能力”,并且提炼、总结、提升成新的理论、思想和智慧资源,以推动网络文学以及整个新文艺可持续的发展?下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或许将起源于此。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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