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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爱之外的宗教审判和人性孤独——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系列小说看《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主题

时间:2024-05-20

⊙陆 静[浙江金华第一中学, 浙江 金华 321015]

母爱之外的宗教审判和人性孤独
——从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系列小说看《礼拜二午睡时刻》的主题

⊙陆 静[浙江金华第一中学, 浙江 金华 321015]

《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代表,小说中的马孔多小镇是布恩迪亚家族百年兴衰的见证。除了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马尔克斯还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同样是以马孔多小镇为容器,甚至以《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情节为枝叶蔓生开去,可以看作是《百年孤独》的人物“前传”“番外”或“续篇”,成为作者创作《百年孤独》的有效准备和必要注释。反之,《百年孤独》的“孤独”主题渗透在以马孔多为容器的系列小说中也成为一种要求和必然。本文试图从西方基督教文化入手,阐释《礼拜二午睡时刻》在母爱之外所彰显出的宗教审判与人性孤独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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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礼拜二的宗教审判之源

为什么是礼拜二而不是礼拜一或礼拜三,这或许是我们面对这篇小说急欲知道的一个问题。而这个不可替换的时间,又恰恰是我们解读马尔克斯这篇小说的关键所在。

《圣经》中讲述道,耶稣用个人的痛苦救赎世人,集中体现在他在世上的最后七天,信徒们称之为“受难周”。这七天被分别称为:礼拜一,荣耀日;礼拜二,教诲日,也称为“审判日”;礼拜三,静寂日;礼拜四,团契日;礼拜五,受难日;礼拜六,安息日;礼拜天,复活日。

在马孔多系列之《格兰德大妈的葬礼》中,礼拜二的“审判”意义便曾有过彰显。

天下怀疑成性的人听着,容我讲一段女族长格兰德大妈的故事。她足足活了九十二岁,一直主宰着马孔多这块独立王国。九月份的某个礼拜二,她在宗教气氛中与世长辞,连教皇都赶来参加了她的葬礼。

文章用了大量的篇幅讲述格兰德大妈生前对马孔多小镇的统治:她占着这里所有的水,无论是地上的水还是天上落下来的雨水,“连闰年多出来的那天,还有所有带热气儿的全都归她所有”;她在做弥撒时,“有权势的人都得给她打扇。举起圣餐盘子的时候,只有她不用跪下”;无论是个人还是政府,只要占了她的地方,都要给她交租费;“在平静的时期内,像做出决策啦、提拔官员啦、给他们赏赐啦,都由她说了算;为了同党的好处,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不惜去吵闹和搞假选举”……她控制着马孔多小镇的一切。在某个礼拜二,她与世长辞。而她的葬礼在引发一阵阵混乱之后,终变成一场可笑的闹剧。格兰德大妈的专制象征着英美殖民者在拉丁美洲的统治,格兰德大妈的离世象征着英美殖民者的统治即将土崩瓦解,被束缚的拉美人开始能够自由地呼吸,甚至能够有精神和意志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马尔克斯用闹剧式的葬礼戏谑了这场“礼拜二”的审判,并且呼唤了审判之后礼拜三的到来。

现在,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格兰德大妈这块广漠的庄园里占领地盘,搭上自己的帐蓬。因为那位唯一有权压制他们的人已经在铅板之下开始腐烂。现在只等着有人用板凳顶住大门,给大家再讲讲这个故事,让子孙后代引以为戒。但愿世界上所有怀疑成性的人都要了解格兰德大妈的故事。明天,也就是礼拜三,清道夫们就要来到这里把葬礼剩下的垃圾一股脑儿地清洗干净,让它们永生永世不再卷土重来。

由此看来,马尔克斯习惯将西方基督教中的文化内核诉诸情感,曲尽其妙地表现主题。因而,礼拜二在宗教文化中的“审判”意义,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不容忽视,且值得深究细品。

那么,马尔克斯在这篇文章中究竟想控诉什么,审判何人呢?我们似乎很容易想到,文章中有一个道德有罪之人——小偷儿子。可儿子真的是小偷吗?作者真的只是想审判这个小偷吗?

二、关于小偷的认定及与此相关的多重审判

马尔克斯在讲述《礼拜二午睡时刻》的创作时,曾提到十二三岁时跟随母亲回故乡阿拉卡塔卡镇探访被人围观的情景,当时人们异样的眼光在马尔克斯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脑海里都浮现着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场景“: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女孩,手捧一束鲜花,头顶烈日,脚踩尘土,来到镇上,流言犹如遍及全镇的热浪一样四起:‘那小偷的妈来啦。’这位神情端庄的母亲,身穿标准的黑孝服,带着女儿,手拿鲜花,走向墓地,给不久前遇害的儿子上坟。”而这一写作经验和情感郁积最终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得以铺展和释放。这种被陌生群体围观并非议的感觉,被移植和转化为母亲在承受众人目光的道德审判时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孤立无援的内心感受。

可如果儿子真是小偷,这种道德目光审判在众人看来,似乎又是合情合理的,这是作者向我们揭示的第一层审判。

作为神父,没有威仪的形象,“头上谢了顶”“手臂毛茸茸”,不要说神圣感了,甚至让人感到平俗和邋遢。这样一个对主缺少敬畏之心的人,想必主也不曾给予他神谕,而他自然也担负不起渡人的重责。而神父的不尽责则主要表现在对母亲和儿子的缺少关爱和同情的罪责指认上。

很多读者认为,神父在与母亲对话时的脸红和流汗,表现出神父在面对超越道德的母爱时的自审与羞惭。但笔者认为,这未必是马尔克斯的原意。相反,神父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母爱真正打动,进而反思自己的责任。理由如下。

(1)文中多次提到神父很困,想睡觉,甚至在把钥匙借给母亲后,仍然睡意难驱,这不是心中有所动容之人应有的表现,相反,“午睡”在本文中的寓意很明显,就是沉睡、不清醒、愚昧、麻木,如同鲁迅笔下铁屋子里的人们不觉醒。午睡的小镇,象征着沉睡不醒的拉丁美洲。作者意在暗示读者,神父同样也是一个没有觉醒的昏睡者。

(2)神父在脸红流汗之后,曾再次对母亲发难:“难道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将他引上正道吗?”这不仅是对儿子的再次指认,也是对母亲不尽职的批评指责。如果神父之前真的感动过、悔思过,之后就不会有这样的发问。

(3)神父在发此问之前吁了一口气,似乎心中有什么事情放了下来,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对母亲“刺了一刀”。此处的“吁了一口气”是解读神父形象的关键所在。神父之所以吁气放松下来,是因为看到母亲“胡乱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瘦弱憔悴的母亲出现在神父面前时,神父曾打量了母亲一眼,母亲的衣衫褴褛已经映照出了神父眼神中的色彩,也似乎已经找到了儿子成为小偷的必然原因。但母亲却表现强硬,眼神及回话都坚定沉着、底气十足,没有一丝愧疚和不安,她坚信儿子不是小偷,而神父和镇上的人们却误杀了他,这使得神父也开始怀疑和惶恐,他们是否错杀了好人。但母亲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在某一时刻情感崩溃胡乱地签了名。而这在神父看来却是母亲终于心虚露了马脚,于是又再一次拿起道德的匕首,不动声色地朝母亲“刺”了下去。神父与母亲的多次心理交锋表明:神父不仅没有被感动从而自惭形秽,相反,他的主动“挑衅”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固执与无情。

(4)最后神父看似友好的建议,仍然是建立在判定母子俩有罪、认为母亲在被围观时必然会羞愧难当的前提下的,这是内心对母子有罪的又一次指认。如果他真的神职复苏、宽恕心起,便不会困意难消,也不会任由人们围观,而事实上他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般“聊表心意”一番罢了。可见神父从未悔疚,遑论宽恕了。

(5)圣彼得的钥匙的隐语。马尔克斯将圣经文化包裹在繁复的魔幻叙述语言之中,除了“礼拜二”的“暗示”,“圣彼得的钥匙”也是一处文化“隐语”。《圣经》中说,圣彼得是耶稣的大弟子,在耶稣受难之前,曾交给圣彼得一把开启通往救赎之门的钥匙,有罪的人通过这扇门,便可以踏上救赎之路。而遗憾的是,文中神父保管的这两把钥匙“上面长满了锈”,“在小女孩的想象中公墓的钥匙就是这个样子?女孩子的妈妈在小的时候也这么想过。神父本人大概也曾经设想过圣彼得的钥匙就是这么个样子”。由此看来,不仅是母女俩不曾相信主会宽恕有罪的人,连神父这一身负救赎职责的人也不曾真正相信这一点。这在后文也有相关的照应:“‘哎!上帝的意志是难以捉摸的。’神父说。”“因为人生经验已经多少把他变成一个怀疑主义者了……”

至此,我们可以很笃定地认为神父是一位外表不庄肃、内心不虔诚的神职人员。而这实际又是在告诉我们,儿子是不可能得到人们的宽恕的,因为连神父都不会宽恕,甚至不懂得宽恕,镇上的人们又怎么会宽恕呢?

因此,对神父的审判是本文的第二层审判。

儿子究竟是不是小偷?神父和镇上的居民认为他是,母亲虽然理直气壮并一再称儿子是好人,但终究没有说过“儿子绝不是小偷”“儿子绝不会偷东西”之类的辩词。相反,母亲说过“我告诉过他不要偷人家的东西吃,他很听我的话”。这似乎能够表明:第一,母亲曾经告诫过儿子不要偷东西,之所以告诫,很可能儿子有过偷窃的念想甚至偷窃的事实;第二,母子二人生活极其贫困,也许不名一文,也许朝不虑夕,因此就算是“偷”过,也只是为了吃,为了生存,而即使是这样,母亲也不允许,儿子终究也很听话,宁愿做业余拳击手被人打得不得不拔掉满口的牙齿来换得一家人微薄的口粮也绝不偷窃。但是曾经有骨气的、听话的儿子现在被当作小偷打死了,他真的沦落为小偷了吗?

作品没有明讲,但却给了充分的暗示。故事发生在凌晨三点钟寡妇雷薇卡太太孤身一人居住的房间里,如果儿子不是小偷,在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这样的地点,是很难解释其原因的。有着二十八年独居生活经验的老太太凭想象准确地朝门锁的高度开了一枪,结果把儿子的鼻子打得粉碎,如果当时儿子不是弯下腰来撬门,很难在鼻子部位中弹;儿子被发现时,“穿着一件花条的法兰绒上衣,一条普通的裤子,腰中没有系皮带,而是系着一根麻绳,光着脚”,他的衣服和裤子普通却不残破,让我们感到儿子没有穿鞋应该不是没有鞋穿,光脚是便于偷盗则成为更为合理的解释;而一般人即使没有皮带,也不会在腰上系麻绳,麻绳之于小偷的作用和意义,此时显而易见。由此可见,在马尔克斯的叙述安排下,儿子的身份本就是个小偷。

而《百年孤独》中的相关情节则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丽贝卡)的时候,她一枪命中,当场击毙一个企图撬门入室的小偷。除了阿尔赫尼妲,她的女仆和心腹,再也没人与她有过联系。人们一度听说她给被她视作表兄的主教写过信,但从未听说她收到过回音。她已被镇上的人遗忘。③

《百年孤独》中的丽贝卡同样孀居多年,在晚年时用她哥哥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留给她的手枪击毙了一个小偷。两部小说相似的人物、相似的情节,让我们能够确认《礼拜二午睡时刻》是《百年孤独》中一个故事情节的敷衍。而文中的儿子,确实是小偷。

那么,曾经那么听话那么有骨气宁愿做拳击手被打也绝不偷东西吃的儿子,怎么在这个镇上变成了小偷呢?是什么改变了他?镇上的人们对他做了什么?

很遗憾,镇上的人对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镇上的人都不认识这个外乡人。儿子是自己变成小偷的。

但儿子沦落到一点吃的也没有,也正是因为镇上的人对他什么也没有做。如果这个小镇有人施舍,有人怜悯,有人关怀,有人帮助,儿子可能就不会铤而走险,最后暴死街头。可是这个小镇有的只是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姓名的人们。因此,击毙儿子的不是手枪,而是人们冷漠的目光。

最后母亲毫不卑怯地从神父家走出,带着鲜花走向儿子的墓地。母亲拒绝用伞来遮蔽自己,她将勇敢地接受众人的审判目光,甚至用回敬神父的眼神来回敬众人:你们同样有罪,你们也应为你们的冷漠和无情而忏悔!

这是本文的第三层审判。

三、马尔克斯小说的拉丁美洲色彩与“孤独”主题

马尔克斯曾说:“现实是最伟大的作家。我们的任务,也许可以说是如何努力以谦卑的态度和尽可能完美的方法去贴近现实。”④“我不关心历史事件。我的兴趣是讲述使读者感兴趣的历史、真实的历史。它们当然不是来自历史文献,而是从我的亲身经验中产生的。在探索的过程中,我发现拉丁美洲的社会现实,我们所生活在其中、养育在其中、成长在其中的现实,天天都和幻想交织在一起。”⑤从这个意义上讲,马孔多就不只是一个小镇了,它代表着哥伦比亚民族,更是拉丁美洲的缩影。从最开始的《枯枝败叶》,到后来一系列中短篇小说《这个镇上没有小偷》《最近的一天》《礼拜二午睡时刻》《巴尔塔萨尔的奇特下午》《格兰德大妈的葬礼》《蒙铁尔的寡妻》《纸做的玫瑰花》《周末后的一天》《伊丽莎白在马孔多的观雨独白》,到最后《百年孤独》成为最后的顶峰和终结,马尔克斯一直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揭示马孔多的贫穷、落后、愚昧、麻木、冷漠、荒唐、病入膏肓和不可救药。这些是文明的敌人,也是他的小说中孤独的根源。

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儿子身为外乡人来到小镇,沦落街头而无人问津,在饱尝饥饿、冷漠和孤独之后成为小偷;偷窃本罪不至死,如果雷薇卡太太朝屋顶开枪或是大声呼救,也许儿子就会悬崖勒马放弃行盗,但雷薇卡太太选择了以私刑处决这个小偷,也许是因为她的恐惧和憎恨,但也许更多是因为她知道邻居不会因为枪声和呼救声而前来救援,因为事实证明后来夜里不再有动静,附近的人们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儿子的尸体的,因而即使是本镇居民,似乎也是孤独而冷漠地生活在这里;儿子死后仍然没有人认识他、关心他,直到母亲来到神父家,众人却在一个困意难消的午睡时刻全部醒来围在了神父家外,我们可以想象好事者的“奔走相告”,可以想象围观者的讥言诮语,他们审判的目光像一道道标签贴在母亲的身上,但这些标签上没有同情、理解、宽恕、帮助,有的只是冷漠和责难,在这样的“围攻”之下,母亲是孤独的。

因为封闭落后,所以贫穷、愚昧、自私、冷漠,缺乏爱和宽恕,从而导致人生存的孤独。这就是马尔克斯在《礼拜二午睡时刻》中借神父和众人的形象所要揭示和批判的内容,也是他在马孔多系列小说中一脉相承的情感主题。

① (哥伦比亚)萨尔迪瓦尔:《回归本源——加西亚·马尔克斯传》,外国文学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第329页。②④ 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归种子的道路》,译林出版社2014年1月第1版,第157页,第157页。

③ (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范晔译,南海出版公司2011年6月第1版,第119页。

⑤ (波哥大)阿方索·蒙萨尔维:《小说,巨大变化的分析》,《时代报》1968年1月14日。

作 者:陆 静,浙江金华第一中学教师。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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