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周启星[南京师范大学, 南京 210097]
《黄金时代》诗化研究
⊙周启星[南京师范大学, 南京 210097]
诗化小说自鲁迅始不断被现当代作家们进行文学实践,这种文体是在小说中渗透诗的性质,使得小说具有了诗的韵味与品格,王小波的代表作《黄金时代》就有此种特征。小说中蕴含的澄明意象、所营构的境界、无处不在的机趣与智性以及具有时代性的对存在状态的思索都是其诗性的体现。
《黄金时代》 诗意 诗境 诗思
对王小波此人最好的概括就是“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诗与自由融入到了他的每一部作品之中。王小波曾说:“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而《黄金时代》是王小波最得意的作品,也是这样一部散发着水晶般光辉的诗化小说,王小波就是光源。
诗化小说之所以成立,除了文体上吸收了诗的特征之外,还因为它融解了一定的诗性。对于“诗性”,中西方有不同的论断,笔者将其概括为诗境与诗思。下文将从《黄金时代》的诗意、诗境和诗思三个角度来分析这部小说的诗化文体。
“一般来说,艺术有留恋个别特殊事物的倾向……诗总是喜欢在个别特殊事物上低徊复复,流连不舍,带着喜爱的心情去描写它们,把它们看成各自独立的整体。”①造象是诗歌最基本的功能,意象也是诗歌最基本的结构元素,将主观的“意”融入到客观的物象之中,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形象,这一形象“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具体的现实事物,不是偶然现象而是显示实体内容的形象”②。王小波的众多小说中都出现了这样的形象,《黄金时代》所书写的是发生在“文革”时期知青王二去云南插队的经历,故事发生在山野,整篇小说的风格都是在轻松戏谑的氛围下叙写艺术创作中的真实生活,富有田园诗味。其中许多的意象都具有在自然村野时空下澄明轻透的特点,具有浪漫色彩,富有表现力。
王二在二十一岁的生日那天,愿望是在一瞬间变成半明半暗的云,这确实是一个奢望,但是这个奢望在此情此景之下变得很美妙。这一段中出现的意象很简单:“懒洋洋的云彩”“阳光”“半明半暗的云”,但是对意象的描述让人产生了很大的玄想,“懒洋洋的云彩”运用了拟人的修辞,光和影使云彩有了两种个性,正如处在黄金时代里的正当好年纪的青年,可以明朗也可以忧伤,这种悠游自在的姿态骨子里是诗人的浪漫情怀。
这些意象往往与性、情爱描写相结合,这使得王小波笔下的性与爱变得自然而纯净。王二腰部重创之后决定躲进山里疗养,陈清扬上山找他时的一段描写中出现了“草”“红土”“水”“风”“燥热和尘土”等纯自然的意象,带有十足的田园乡村风味。满山冈红色的土、绿色的草与白色的风构成一幅鲜美奇异的画面,而陈清扬在碧草红土间乘风而上的形象带有浪漫骑士的诗情。尤其是,风本无色,王小波不仅赋予了“风”颜色,还使风具象化,给了风“水”的形状,末句将自然的感觉与情爱描写相结合,一个“流”字写出了“风”穿过陈清扬身体时的触感,而用“爱抚和嘴唇”来比喻,将情欲描写得十分巧妙,给人纯净而美妙的感受。
根据《黄金时代》的地点,小说中出现的意象往往带有田园风味与诗情,极富浪漫色彩,常将“旷野”“赤土”“蓝天”“阳光”和男性生殖器一起呈现,画面空旷而自由,将性描写融入其中显得自然而合情合理。从整体上说,这篇小说带有田园诗的风格,总结其意象出现的规律,王小波更倾向于选择一些人类早期就熟悉的原始意象,比如“天”“日”“月”“土地”“草”等,且在选用及组合时常常融入诗意的想象,如“白色的风”“半明半暗的云”“春藤绕树”等。
在中国古文论家的眼中,“境”乃是诗词之最。何为诗境?③朱光潜说:“诗的境界是情景的契合。”④即将所要表现的情感融入到所在描绘的景物与境况之中,使情与景相统一,达到情景相融、物我如一的浑融境界。王国维将境界区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⑤。
在《黄金时代》中,我们经常能感受到情景相融、气韵生动的境界,王小波将诗境的艺术渗透到了小说之中。小说中出现了有我之境,也出现了无我之境,最能表现《黄金时代》诗化艺术的是有我之境。景物不再作为独立的客观存在包围着人物,而是浸透了人物在特定氛围下的主观情绪,使无情之物也生了感情。《黄金时代》的写作背景是知青被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人物正处在易对世界产生叛逆和隔阂的年纪,而荒唐的社会现实让他们对自我的存在意义产生怀疑,从而滋生出决绝的孤独感。
天黑下来,阳光逐渐红下去。天边起了一片云,惨白惨白,翻着无数死鱼肚皮,瞪起无数死鱼眼睛。山上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吹下去。天地间充满了悲惨的气氛。陈清扬流了很多眼泪。她说是触景伤情。
陈清扬是北医大毕业的大夫,却被下放到云南插队,还被莫名其妙地污蔑为破鞋,被抓去“出斗争差”,她感到被抛掷在了世界之中,内心有着无可名状的悲哀和寂寞。上文的景物描写将云比作“死鱼肚皮”和“死鱼眼睛”,渲染出死寂的氛围,这种“悲惨的气氛”是由于作者将人物内心的感受物化到了自然环境之中,使得天地风云都沾染上了她内心的悲戚。
诗中之境,除却物境,更在心境;心境之止,太上忘情。庄子说:“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得意忘言并非无言,而是身心刹那沉寂在意之中,浑然不觉有言。《黄金时代》虽以裸露的性描写、玩世不恭和插科打诨来抓取读者的视点,以此消解却未能掩盖其中王陈二人最为真纯朴拙的情感。小说最有感染力的情节是陈清扬爱上了王二,自己却惺忪,不知此身此心落在何处,实是处于忘情之境。
在清平山上,王二扛着陈清扬过泥泞山沟时,陈清扬不断挣扎,王二就打了她,“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彼时,陈清扬爱上了王二,但当时一片惘然,只沉浸在了那样的情境之中,“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俨然玉女心境,浑然忘情。
古今有过许多对男女之情的描写,至情至爱自然感人肺腑,但杳然忘情才真正解得情之三昧。胡兰成在解《碧岩录》时提道:“一部《红楼梦》的伟大,即在贾宝玉与林黛玉及晴雯的痴情,有‘太上忘情’为境。”⑥《黄金时代》之所以动人,也是如此。
诗化小说中的诗性不仅体现在作者将诗歌的某些文体特征和艺术现象化用到小说之中,还体现在小说中充满的机趣和智慧,体现在对人本体层面的追问,对存在问题的反思和生命在时代社会中的省悟。人对存在的纯思,就是诗性的最终体现。
《黄金时代》的机趣与智慧无处不在,小说整体上洋溢着思维的乐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小说开篇摆出来的两个逻辑辩题:第一个辩题是证明队长家的母狗不是王二打瞎的;第二个辩题是陈清扬请王二证明他俩并没有搞破鞋。小说中罗列了一条条看似严谨的逻辑,证明事实上是队长在胡搅蛮缠、装疯卖傻,最终的结果是王二把队长家母狗的右眼打瞎了,反而又怂恿陈清扬跟他搞破鞋,以这种机智而有趣的方式嘲弄、讽刺在没有理性的社会中,人的正当权利、名誉任意遭受践踏并无可伸张的窘迫困境。
不仅是人权问题,在没有理性的年代,一切都是颠倒的,王小波以轻松戏谑的氛围来揭露时代中是非颠倒、伦理错位的异象。革命时期的典型事例是批斗、写交代材料,但在远离政治斗争的农村这个特殊环境中,这两件事的进行并非由于事实犯罪,而只是政治运动的跟风,是为了响应运动、完成任务。王陈二人接受批斗叫作“出斗争差”,本来不该让他们去的,只是因为“凑不齐人数”,“坐飞机”“搞破鞋”纯属“传统的娱乐活动”。交代材料也并非根据所犯错误进行自我反省,而是作为任务和份额来完成,名目与事实毫不相干。这种荒谬的现象正是社会存在的问题,法与理在政治运动的狂热中显得苍白无力,人的理性是痛苦的根源。还有一段写王二躲进山里,结果队长因为怕检查就说王二根本不存在,其他人也因为王二存在与否无关利害认同了,这反映了在不追究真实的年代里,事实和个体存在的无足轻重。
小说最后陈清扬的交代材料这一情节更加剖析了在革命年代中的伦理错位现象。罪孽不是道德败坏而是真实的爱情,是自然的人性,道德的世俗法则竟然是反人性的。王小波以诙谐而富有趣味的方式反思并展露了时代的反常弊病,以及人在社会现实中的存在困境,这种思考就是存在意义上的诗性。
在真实人性被遮蔽的时代里,正常的、天然的人必定会受到压抑,觉得孤独,显得不合时宜。《黄金时代》中陈清扬这个形象就是自然人的代表,其“自然性”体现在她的“无辜”自觉的“爱”和在存在本质意义上的孤独感。从最开始陈清扬请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到王二受伤时她下山来许诺照顾他一辈子,她对“伟大友谊”的认真,对一切人们强加给她的罪孽的无知无辜,以及她在与王二欢爱时感受到的孤独、与世界的格格不入,都在不合理的年代中被合理的人性反照。陈清扬的形象寄予了王小波对自然人性和社会合理性的企盼。陈清扬的“自然性”就是王小波在“‘诗性’本体层面上对人的存在、人类的命运及生命意义的追问与探寻”⑦。
“诗化”存在于小说作品中,相比于找到各类诗歌文体或诗性证明,更大程度上不如说是一种文学想象和阅读体验。“人们从王小波作品中所获得的,间或是一种得自其语言的快感。在明白晓畅的文字之下,是流转的气韵,与尽洗造作、自恋后的诗情。”⑧王小波的小说总是给人诗意的美感,在阅读过程中产生这样一种设想:月光下一个少年用蓝色的自来水笔在镜子上写诗。
①② 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7月第1版,第31页,第57页。
③⑤ 王国维:《人间词话》,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15页,第5页。
④ 朱光潜:《诗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⑥ 胡兰成:《禅是一枝花》,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30页。
⑧ 戴锦华:《智者戏谑》,《当代作家评论》1998年第2期。
[1] 王小波.王小波文集(第1卷)[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2]王小波.怀疑三部曲·红拂夜奔·序[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
[3] Heidegger.On the Way to Language[M].Peter D.Hertz, Translated.New York:Harper&Row Publishers,1982:136.
[4] 廿一行.王小波十论[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3.
[5] 靳新来.20世纪诗化小说的审美特征[J].洛阳大学学报,2003,18(1).
[6] 林焱.论诗体小说[J].文艺评论,1988(5).
[7]靳新来.诗化小说与小说诗化——中国现代小说的一种文体观照[J].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3(2).
[8] 吴晓东.现代“诗化小说”探索[J].文学评论,1997(2).
[9] 宛小平.朱光潜批评王国维诗境说的省思[J].文艺理论研究,2011(4).
作 者:周启星,南京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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