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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历史的真相

时间:2024-05-20

/ 江苏_范泓

上篇:乡下少年杂忆

父母下放之前,并不愿意将我带上。

那年我十五岁,正在南京第十一中学读初二,就是今天的南京大学附中。祖父不允,坚持要他们把我带走,理由很明确,此孩太顽皮;态度很坚决,此孩无法收拾。父母无奈,只好带上我。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全家人离开了这座城市,这是1970年3月,春寒料峭,人心浮动。

前夜与同学高正清辞别。自小学而初中,我们一直同班同学。我家住三十七号大院,是鼓楼医院的宿舍,他家在对面三十八号,那是个大杂院。他本来说要来送行的,可第二天,却未来,托人带一纸条,说是到了乡下让我写信给他,可能是不忍看着我这样离开。从此,他便成为我记忆中的一个人。若干年后,我已回城在报社工作,他在一家工厂上班。人显发福,不似当年意气风发,对我只说了一句话:现在还是你好。

三十七号大院有许多人家都要先后迁往苏北乡下,我家不过先行而已。邻居周照明的母亲是护士长,父亲是药剂师,也要下放泰兴焦荡,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他母亲送来一件的确良短袖衬衫,是给我母亲的,白底小蓝花,煞是好看,在当时不多见,他的妹妹小凤也要随父母走。在那些不下放的人眼中,我们的离去皆因家庭有各种问题,即如我的祖父是四类分子,照明的母亲被认为是“中统特务”,在医院里曾遭批斗,我亲眼看到她头戴高帽子被造反派推推搡搡的场面,回到家告诉母亲,母亲则说,没有那回事!

汽车发动的刹那间,送行者中有人流泪。那是一个让人流泪的时代。当时我内心并无任何沮丧,相反,感到的是一种解脱。我已厌倦祖父的问题给全家带来的压力,尽管我母亲“根正苗红”,十七岁随大军南下,同样在劫难逃。

车过长江大桥,往东北方向,抵扬州城,已近中午。

简单就餐,往邗江县卫生局转换介绍信,耽搁了许多时辰,至李典镇,天快擦黑。

名义上母亲是调动工作,执行“六二六指示”,实与下放并无二致。唯一不同者户口仍为城镇,工资照发。到达后,李典医院一帮人替我们卸下满车的家当,完事后,开口向陪送干部要搬运费,那人大叫起来,称已送过多家,从未见过要搬运费的,执意不给,跳上车,喊了一声快走,就扬长而去。

当晚,我们被安排在尚未完全建好的门诊部暂住,无电无水。远近处不时传来狗吠声,在空旷的周围飘荡,更显乡下的寂寥与孤独。我蒙被而睡,陌生得暗自流泪。十五岁仍是个孩子,明天将会如何,一切不得而知。

大约半个月光景,移至医院的宿舍。那是一排青砖黑瓦有走廊的平房,前后农田、池塘及农民的房屋。我家后窗即一户姓戴的农民,泥墙草房,歪歪倒倒,几乎一贫如洗,家中有许多孩子,其中一个与我差不多大,熟识之后,就带着我捉青蛙、捕黄鳝,有一只黑狗,整天随我们到处跑。

我家在东头第二间,左手第一间是药剂师张先生家;右手一间是何先生家,其夫人姓邹,也是从南京来的。再过去一间是中医张家,夫妻俩带一个未上学的女儿,其父是有名的中医,也在医院工作,为人恕道,即孔子对子贡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公认是个好人。张家隔壁樊医生家,家有两女,如花似玉,长女性格腼腆文静,小女聪明活泼有余,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樊家隔壁即王医生家,夫人姓季,也是医生,亦有两女,其中一女脸有胎记。再隔两间,最西头的是朱医生家,在中药房工作,其夫周姓,长子小名围围,自幼被带到门诊部上班,小脸红彤彤可爱,大人喜用酒精棉球抹嘴以逗,啧啧然,竟无事,三五岁,半斤葡萄酒而无醉意。周先生后来参加援外医疗队到过非洲某小国,带回一只精致的半导体收音机,每次音量开得很大,并调至外语台,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我不与父母住一起,因房子只有一间,父母带五岁的弟弟同住,我被安排到医院的集体宿舍,与小胖同室。小胖比我大三岁,同是下放来的龚药师的孩子。他有个弟弟,与我同班,从初中到高中。我对小胖的亲近,远胜于他的弟弟。小胖嗜书如命,经常到乡下去搜集各种书籍,喜欢带上我一起去。扬州是一个有文化传统的地方,许多人家都有藏书,在乡下也是这样。小胖搜集来的书籍,大都是西人的作品,从托尔斯泰到雨果、司汤达等。他甚至喜欢高尔基这样的作家,让我请同学丁大春将《海燕》一文以毛笔誊抄悬于宿舍之墙,每晚入睡前,都要大声朗读一遍才熄灯,这自然是我所喜欢的一种生活。

医院的宿舍分散,还有一处紧邻病房与手术室。这里的房子要好一些,大门有台阶和平台,平台两个大圆柱,筑以如盖平顶。大门对面有株参天大树,是什么树,忘了。树下有口深井,与住院病人共用,故只能洗涤,而不能饮用。这口井用得最多的一个人非李阿姨莫属,她专司洗涤病房、手术室床上之用品,井旁支起的长架上每天挂满洗好后的白色床单,随风轻扬,一看就知道这里是医院。

小胖父母、力科父母、“教授”母女、院长等,均住在这处房子里。力科母亲是妇科医生,父亲在县里供电局工作,是个书生人物,爱记日记。一次偶然在他家桌上看到,不懂事,打开看,大失所望,无非是今天天气如何买菜购物之类,看了两页,就不敢再看。力科小我四五岁,常在一起玩,他成绩好,“文革”结束后,往天津上大学,读至研究生,分配到南京某部属企业从事技术工作,及至总工并副总,官拜副厅,后上调北京。

“教授”黄菊生,原系省防疫站的蚊子专家,那时在药房工作。其人见多识广,善于交谈,“教授”之谓由此而来。我知道公蚊子不叮人就是她告诉我的。夏天在蚊帐里用煤油灯捉蚊子,她一眼能辨别出公母。她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下学时我经常去接她。“教授”与先生分居两地,先生姓邹,是水稻专家,在湖北武汉,脸庞黝黑。每逢过年才来。“教授”喜欢我,带女儿回南京时,房钥匙就交给我。我总是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经常出入“教授”家的还有郑宪华,是个女知青,在病房工作,与我母亲是同事。她也爱读书,母亲是中学老师。那时我已开始写诗,她见着喜欢,常替我誊抄,字体端庄如其人。

王振声是中药房剂师,本地人,与朱医生共事。此人聪明绝顶,二胡、京胡、笛子无一不精。恋上医院对面邮电局冷小姐,每晚面对邮电局,笛声悠扬,冷小姐既兴奋,又感动,最终成了他的妻子。我经常去中药房帮他碾药、抓药,渐渐地,斗橱无数小抽屉里的药材已熟悉,戥秤也能一手准,只是药包远不如王振声出手得那样方正有形。用蜜浸过的桂圆肉属药材,一次,王振声抓了些丢入热水瓶中,晚上练哑铃时倒出给大家喝。被沸水浸泡过的桂圆肉奇嫩无比,口味极好。王振声长我几岁,因与我母亲同事,一直要我喊他叔叔,被我拒绝。

母亲坚持要我上学。第一天,大风大雨,途经一小河,过田埂,连人带伞落入河中。

初中班主任姓袁,瘦高个子,终日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教我们语文。袁先生爱喝酒,经常红光满面地走进教室,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作文题就扬长而去。我对写作的兴趣肇始于此,袁先生表扬过我,说城里的孩子就是不同。

李典镇在北洲上。北洲说起来,就是一个岛,东西南三边近水,北边有一条大道通往扬州城里,要经过一个长坝,在霍桥处,以前是不通路的。李典、沙头、红桥、头桥、新坝等镇,分处东南西北地,最南边紧靠长江,北边有一夹江,至东边与长江汇合,北洲是历经岁月堆积而形成的。往西走,到施桥镇,要过一个摆渡,人撑篙,五六分钟即到对岸。这是京杭大运河航道,南入长江,建有船闸,是南北船只的必经之道。

初中毕业进高中,遭至挫折。那时由各大队推荐入学,成分第一,成绩其次,名额有限。我家成分复杂,祖父是四类分子,仅凭这一点即“名落孙山”。同医院的孩子一个王姓,据说佃农出身,顺利入学;另一位是小胖的弟弟,他家出身系小业主。我们三人皆初中同班,唯此时我被刷下,内心的失望与愤然达到极点,夜里流泪撕掉了所有课本,发誓从此不再读书。母亲怜子,四处求人,所幸李典中学与公社医院同属一个支部,有好心人大发慈悲,最终才得以没有失学。第一天进高中班,班上同学怪怪地看着我,或被视为另册未可知也。

高中班主任姓刘,名正华,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毕业;他的夫人姓严,在小学教书。他们住中学内一间矮小的平房里,紧靠我们的教室,这是我下课常去的地方,与师母亦熟。一次师母托我在医院找产后胎盘,力科的母亲是妇产科医生,有一天,让我去拿,用一只纸盒子装着,血糊湖的,不敢多看,好像亦沉,交给师母后扭头就走。正华先生对我喜欢写作内心认可,表面上则不支持。我的数理化不好,南京大学数学系毕业的一位女老师,姓于,主动拉我到她宿舍补课。我知道这是她的分外事,可能是她喜欢我少年的样子,看似聪明。结果,于事无补。

李典中学在公路边的一个弯处,没有围墙,学校大门对面就是汽车站,站长姓焦,大概患过天花,脸上有麻子。学校西边有一个大塘,塘水清澈见底,从医院到学校十分钟左右,我们常去那里挑水。一次,塘中游泳,发现一条水蛇冲我而来,吓得直爬岸上。小胖笑我,说水蛇不咬人,何至于这样惊慌失措?

大萝是小胖的弟弟。刚入李典中学时,一次,不慎将其钢笔摔落在地,笔尖折断,他让我赔。我身无分文,也不敢对家人说。小胖知道后,责怪其弟,说:不懂道理,同是南京人,怎能这样?

由此我认定小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大萝用左手写字,让人看上去十分别扭。

不知何时,大萝恋上医院的一个小护士。偷偷跑来告诉我,说他们接过吻了。我少年懵懂混沌,尚未开窍,兴奋得犹如自己恋爱一般。大萝高我半个头,体格健壮,早熟。其实,小护士已有对象,是个当兵的。大萝不过是刚刚进高中的学生,其结局可想而知。后来小护士调往他地,大萝的初恋也就无疾而终。

“大萝”这一绰号,最初是初中班主任袁先生喊出来的,即“南京大萝卜”之简称。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叫他毛弟,他是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高考恢复时,我们已各自在县里的工厂上班。他在酒甸化肥厂,我在施桥晶体管厂,后迁至扬州大桥东。“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大萝先后考过两次,名落孙山,从此打消了上大学的念头。他让我也考,那时我正在做诗人的白日梦,扬言不上大学。其实,是内心胆怯,数理化不好,不敢考。直至若干年后,我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就读,想起当年说过的狂妄之语,才知少不更事,没出息。

卢杰是卢院长的次女,也是南京人。人长得不错,虽个子不高,圆脸大眼,皮肤有点黑。她好像没在李典中学读过书,而是在汤汪镇。卢院长继瞿院长来医院后,卢杰常来探望并照顾自己的父亲。有一阵,就住在医院里,从此与我和毛弟相识。后来她到赤岸麻风病院工作过,距酒甸不远,我去毛弟厂里,有时也会去她那里玩。

这是一个很温情的人,从不失分际。中午在她那里吃过午饭,她会让我在她的床上躺一会,自己坐在桌前看医书。一次醒来,发现她两只大眼睛正望着我,问我睡得如何。不知说什么好,我也用两只大眼睛望着她,是个深秋,被褥里很暖,那一刻,真不想起来。

卢杰回南京后,在哪里工作不得而知。有一次,在小胖家过周末,郑宪华突然想到让她也来,这才多年之后又见了面。还是当年那个样子,不过更有味道了,也神秘了许多。问她近况,笑而不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听说去了国外。

“教授”即黄菊生。与我母亲同辈,但我们都不喊她阿姨,只称“教授”。

“教授”对待我们这些孩子,如同自家儿女。那时乡下寂寞,我们的快乐也是她的快乐。她会对我们说起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能记住的有这样的话:有的人可以做你的终生朋友,则不能做你的爱人;有的人只是爱人,而不是你的朋友。当时听到这样富有哲理的话,觉得“教授”确实很博学,有见识,从内心佩服。

“教授”女儿媛媛,比我小许多。在李典时,经常让我下学去接她。长此以往,媛媛把我当成了哥哥。媛媛在乡下水土不服,患皮肤病,一到冬天,气候干燥,皮肤呈鱼鳞状,不忍细看。她的叔叔,是一位电影评论家,那时在《大众电影》杂志经常可读到他的文章。可媛媛的作文并不好,回南京考大学时,“教授”打来电话让我去辅导。我自以为是,乱说一通,结果没有考取。不久,媛媛出国读书,是美国一个传教士做的担保。这个传教士与“教授”家是世交,当年在山东传教时,与其父母结为挚友,1949年后断了联系。直至二十多年后,中国大门洞开,上一辈的友情延至下一辈那里,“教授”的侄儿先后赴美读书,媛媛是后来才去的。

“教授”信奉基督教,是一位虔诚的教徒。有一年,在南京莫愁路教堂外,见她正往里面做礼拜。匆匆几句,也顾不上多说什么,就急着进教堂去了。“教授”有仁慈之心,媛媛也是这样的人。在乡下时,经常拖我去她家吃饭。

“教授”与丈夫郦先生,现在定居美国。与媛媛在一起。一次,在电话中对房瑾说,想看我写的书。房瑾当年是李典邮电局话务员,后来嫁给保险公司的一位官员。房瑾与“教授”过往甚密,如同家人。房瑾告诉了我,我说,“教授”是相信上帝的人,我的书与上帝无关。

少年时的邻居张桦与李典中学高中同学聚会,把我也喊上,说正华先生也要去。

正华先生是她的高中班主任,也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先生教完我们又教他们,说起来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见到正华先生,夫人严老师也在,见我就说,老师经常念叨你啊!我与先生已多年不见,李典中学校庆四十年时,没有去;五十年校庆,还是没有去。固然是对此类“热闹”无多兴致,实则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与其他同学相比,少了一份相与笑乐的资本。

正华先生有点老了,我依着他,悄声细语,像他的孩子一样。我告诉他在扬州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是南京扬州两边住。还在写书?先生问。是的,只会写,别的做不了。先生点点头,笑了。当年上学时,先生看我的作文,也是这样淡然一笑。明明要求记叙文,我非要照着小说的样子去写。超出体裁,可算不及格。先生却不那样认为,让我继续写下去。

在李典中学,亲近的老师有两位,一位是永泰先生,另一位是正华先生。正华先生毕业于扬州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我们语文。他没有想到这个学生后来写历史方面的文章,这当然是一种巧合,可对先生来说,他是学历史的,有个对历史感兴趣的学生,让他感到某些快慰。我出了书,会让同学带给先生,后来几本就没有再给他。先生身体不太好,不敢烦扰,我的书不读亦罢,无非是民国那些人与事,只是我的本意并非仅仅在于那些人与事,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

高中毕业时,是先生亲自为我们写的毕业证书。至今还在,每每见到,就会想起先生。先生一手好字,宿舍里挂有书法条幅,内容大都是毛诗词之类。那个年代,很少有人书写唐诗宋词。上世纪80年代,我回南京后,把发表的作品寄给先生。他回过一信,说为我高兴,并表示一直很爱我,视为自己的子女一样,只是对我的作品却未置一词。有一年,我到李典,高中同学孙金福陪我去看望已退休的先生,那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行走不便。他开玩笑地对我说:以后写历史方面的书,把我也带上吧!我知道这是先生的幽默,或许是其一生未作历史研究而有所遗憾。以先生科班出身及史学根基,我辈者,望尘莫及。说起来,有这样一位学历史的业师,是我的幸运。

在李典中学,永泰先生并未教过我,但借用孟子的话,“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我与永泰先生就是这种师生关系。

如果说正华先生在写作上给予默认,并不认为我是“不务正业”,真正对我有实际帮助的则是邻班的永泰先生。永泰先生是学中文的,其本人对写作也有兴趣。农忙季节,学校停课劳动,兼出快报,永泰先生写过一篇。记得用“仲夏”一词,当时觉得好雅致。我虽不是他班上的学生,但那时喜欢写作的学生并不多,我由此亲近先生,就十分自然了。永泰先生偷偷给我看过一本优秀作文选,属未刊稿,却让我大开眼界。那时我就像海绵一样,见水就蘸,能读到的绝不放过。永泰先生为这本作文集写了前序,题目就叫“学步联想”。其中有一位赵姓女同学,文笔清雅,叙述自然,写得真是好,永泰先生每次提起,也是由衷赞叹。这是永泰先生在内蒙古教书时自行编辑的,可见其敬业精神。

那时已“文革”。老师们已不可能像先前那样坦然地授教于人。永泰先生私下给我看了许多书,并告诉我作品“构思”之要义,并说,信手写来的并非就不是好文章,语言和结构十分重要。一次,他让我读玛拉沁夫的散文《路》,问我这个“路”的指征是什么?当时我根本不知“象征”这一手法,永泰先生轻声细语,才略知一二。我随永泰先生去过他的乡下老家,好像是在八桥。他不会骑自行车,俩人徒步而行,沿着乡间土路,边走边说。他的夫人在镇江,逢周末,有时我会骑车子带着他到六圩码头,目送他上轮渡。

四年后,母亲调施桥医院工作,全家离开了李典。不久,永泰先生调到镇江某中学。有一年,赴镇江会友,特往先生家中拜望,他一再强调没有教过我,说我是正华先生的学生。我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年在李典中学,正是您教我如何去写作的。说来也巧,永泰先生大学同学冯亦同先生与我是师友关系,冯先生时为南京市文联副主席、作协秘书长。上世纪80年代,我还在写诗,冯先生是我的老师。凡此因缘种种,怎么说,永泰先生也是我的老师。

有一年,学校来了一位画家老师,就是钱毅先生。

大鼻子,前额突出,脸庞清瘦,目光炯炯有神。记得钱先生是泰州人,毕业于何校,不甚清楚。看过一本建国十周年纪念画册,其中就收有钱先生的作品。钱先生来校后,奉命在中间一排校舍的山墙上画领袖人物,引得全校围观。居然不打格子,信手勾勒,线条流畅准确,令人惊艳不已。再渐次着色,形象饱满,栩栩如生,似照片一般逼真,立马使我对写作失去了兴趣,也想学画。

暑期,我回到南京。三十七号大院小伙伴中,有位黄姓的同龄人,父亲是鼓楼医院美工,那时,他正在学画,整天对着人练习速写,他的老师是大画家亚明先生。我很羡慕,整天跟着他混。祖父见我跃跃欲试,大不以为然。一天,我替祖父洗头时,他突然对我说起徐悲鸿,昔日的朋友,是个天才。言下之意,没有那份才能,不要再折腾了。

从2000年起,本项目组多次在西北核技术研究所轻气炮上开展有关超高速碰撞实验研究,林俊德院士从实验设计、实验测量及结果分析方面经常给予指导和帮助。林院士为我国超高速碰撞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谨以此文缅怀林院士!

返回李典,学着黄某的样子,也捧个速写本,见人就画,如孩童涂鸦,惨不忍睹。不久,钱先生上调县文化馆专业创作。我模仿毛当年写给徐特立信中的句子,给他写了一信。表示想跟他学画,希望能收下我这个学生,末了,还说:尽管过去我不是你的学生,但从现在起想做你的学生。你现在是我的老师,将来还是我的老师……信寄出后,如泥牛入海,不知是没有收到,还是钱先生觉得我荒唐可笑,不予理会?

祖父是对的,我确实没有作画的才能。消沉数月之后,我烧掉了速写本,拿起笔,又去写那些无病呻吟的歪诗。

我在李典中学时,校长是张崇广。江都人。

印象最深的是他爱穿一件蓝粗布的解放装,下面两只口袋特别大,不过,空空如也,并不放什么东西。张校长个子高,见人虽有笑容,却难以亲近,他与学生一般不多交谈,至少对我是这样。

教师中字写得好的有几位,一位是我高中班主任正华先生,一位是陆家宏先生。陆先生的字写得很怪,七扭八拐的,说是学舒同体,当时不知道舒同是什么人,反正没有见过,就以为是他的自创体。相比之下,还是张校长的字最好,可称得上是书法。他写的是行草,既有点颜真卿的筋骨,又有柳公权的味道,不知张校长是否读过私塾,有如此之底子。

校园和教室内外,到处可见张校长的字,皆为毛的语录。有意思的是,张校长写字从不具真名,下款落“无我”二字。当时看了很不解,不知一个人真的到了“无我”之境会是个什么模样?很想问问张校长,又不敢。

离开李典后,就没有再见到张校长。听说某年校庆他没有来,而是送来一幅字,可见至今还在写字,也有八十多岁了。

程先生教我们数学。

这是一位博学多才又有点迂腐的人。当时未婚,有人替他介绍本校一位女老师,也是教数学的。一次,在这位女教师宿舍约谈,有人知道后,故意将门反锁。被程先生察觉,大惊失色,夺窗而逃。两人终无缘,不了了之,程先生事后说,她不爱读书。

到先生宿舍,总见他捧着一本书。他看书有个习惯,喜用两个镍币,边看边夹胡须。我借过先生一本《中国通史》(范文澜著),发现有他的胡须。程先生一只眼睛不好,当年大学时不慎染疾,因治疗不力,被换上一只假眼。尽管如此,在我看来,程先生仍是李典中学老师中最有风度的一个人。戴一副白银边框眼镜,头发铮亮,从不见蓬松;着衣整洁,步履稳健。上课不带讲义,抓上几支粉笔就进了教室,所授内容,烂熟于心,开口就来,每次在黑板左上方写下一句话:有比较才能有鉴别。永远这一句。

我数理化不好,听程先生的课十分吃力,后来索性不听,就捣蛋。我把半导体收音机带进课堂,在下面偷听样板戏。一次被发现,程先生过来,劝我关掉。我犯浑,不听,反将音量调大,先生不再说什么,回到讲台,依着,好似亦在听,惹得全班同学大笑,我最终感到无趣,窘态十足地离开了教室。事后,先生对我说: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先生毕业于山东大学。最初在物理系,好像读到了大三,患眼疾停学一年,后转至文史哲,从头读起,我常言先生读过两次大学。先生毕业后在山东某高校任教,因念其老母,便致函江苏省教育厅长吴天石(原名毓麟),要求调回扬州。此信用文言文述其孝心,吴厅长读后大为感动。惜乎调回扬州时,“文革”爆发,被分至乡下李典中学,就成了我们的老师。

程先生对俄罗斯文学情有独钟,数学课常常“改弦易辙”,不讲那些公式,而是大谈俄罗斯文学,满嘴皆是某某某斯基,同学们听得兴奋不已,在那个年代,很少有老师敢公开在课堂上说这些了。一次,先生又说俄罗斯文学,我冲着先生大叫一声:你是程敦斯基……从此,这个绰号在校园内不胫而走。先生并不反感,同学背后都喊他“程敦斯基”,有些老师也会这样称呼他。

程先生的早餐十分简单,每天清蒸一只鸡蛋,再加一碗粥,从不例外,由伙房朱师傅代蒸。程先生的衬衫有一假领子,系扣子,好拆洗,常常见到他洗的不是衬衫而是假领子。程先生是洁身自好的人,也是一位恂恂儒者,对我这样的顽劣学生并不排斥,这样的人在当时并不多见。

程先生后来调至扬州教育学院,不久做了教授。那时我已回南京,算起来,已有三十多年未见到先生了。

季先生是小胖、韦新民那个班的高中班主任。没有教过我们。

对他的情况,我始终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毕业于北师大心理学系,当时扬州教育界可谓独一无二,是难得的人才,想不到也来李典中学任教。其时中学并无心理学课程(现在有没有,我不知道),况且又在“文革”之中,季先生置身李典中学,可说是无用武之地。

当时李典中学的师资力量,正因为有了像刘正华(语文)、黄永泰(语文)、程敦复(数学)、季永庆(语文)、于桂英(数学)、毕家骏(化学)、钱毅(制图)、刘怀俊(物理)这些大学本科毕业、有多年教学经验的老师(于桂英老师除外,南大毕业后即来校),对一个农村中学来说,前所未有,当时县中的师资,恐亦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这些老师之所以来李典中学,大都与“文革”有关。各人的遭遇,原因殊异,或心灰意冷,或多有不堪,但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不啻命运之外送来的一份特殊礼物。“文革”甫毕,除正华先生驿马未动,其余者,先后调离李典另择高枝。李典中学的鼎盛时期随着这些人的离去日渐式微,如今连高中也没有了。

季先生离开李典中学,花落谁家,我不甚清楚,也没问过。当年他头发半白,而今大概早已全白了吧?

高中读了两年半才毕业,已是1973年初春。

农村户口的同学各自返乡,或务农,或进队办企业,或顶职去了外地。我们是城镇户口,不是所谓的“知青”,既不必下乡劳动,也不分配工作,就在家里呆着。

忽一日,公社要我们这些人到镇上的骨扇厂做临时工,每月发十元钱。说是骨扇厂,实际上就是一个手工小作坊。门口堆放着小山似的牛骨,肉未剔尽,大热天腐烂变质,臭不可闻,路人皆掩鼻而过。要用双氧水才能将其浸泡并洗净,然后截弯取直,锯成段,用一种叫做“耪”的工具刨成薄片,厚薄要均匀,再造型、拉花,粘上扇面,如此多道程序,一把小小的骨扇才制作而成。不知这些师傅来自何处。我随一个姓包的师傅学做扇片,既剪又刨,苦于手拙,每次师傅都要返工,小骨扇并不好做,确实是一门手艺。

我们二男三女,做起了临时工。我和毛弟是医院的孩子,张爱萍是变电站的,田莉莉是供销社的,陈惠宇父母是老师,家住蔡洲,她的母亲是我弟弟的小学老师。除张爱萍是扬州城里下来的,我们四人皆来自南京。陈惠宇和张爱萍学画扇面,是最轻巧的活,跟随着两个上海回乡知青。这两个上海人,一男一女,为恋爱关系,否则不会同吃同住在一起。上海人大都看不起外地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傲慢,可偏偏南京人不喜欢上海人,认为他们过于精明,不高明,小气讲究。在李典,南京知青远多于上海回乡知青,经常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张爱萍性格很像男孩子,快人快语,个子很高,脸有点扁。我们五个人经常坐在骨扇厂大门外一闸口旁谈天说地,憧憬不知面目的未来。闸下有一汪塘水,齐腰深。一次,张爱萍突发神经,猛地从背后将我推入塘中,实实在在呛了一口水,浑身湿透。爬上来,恼羞成怒,差点与她翻脸。好在是夏天,衣服很快就干了。

田莉莉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一位,她没有在李典中学读过书,是在乡下的另一所中学。人长得不及姐姐出众,像爸爸,圆圆脸,黑里透红,青春阳光。她的姐姐像母亲,恰似画中古典美人,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姐姐的初恋就是韦新民。新民白面书生,人俊雅,这时已当兵远在西北。据说田家父母不同意,说当了兵还是个农民。这一段恋情,在李典镇闹得沸沸扬扬,所以不是什么秘密。至新民复员归来,两人已走到了尽头,最终分手。后来新民大学毕业,娶了我高中同学,也姓田,最初在团委工作,后来到法院,是这位女同学追的韦新民。

我在骨扇厂时间很短,未出一年,就随母亲调动去了施桥镇,也是一家公社卫生院。临走时,包师傅送我几把扇子,是他自己一直珍藏的精品。后来我送给了书法大师武中奇先生,自己只留了一把,已找不到了。

下篇:从记者到文史

二十五岁那年,回到原来的这座城市。

最初几个月,很不习惯,在公交车上,人人几乎都有月票,掏出来,那么一晃,或叫一声“月票”,十足城里人的神态。我没有月票,顿感自卑,觉得自己仍是一个乡下人,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年,在扬州乡下,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写诗,有病呐喊,无病呻吟。

上世纪80年代初,写诗的人真多,成了一种时代现象,不管你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我一直觉得写诗是对“自我”的一种认同,哪怕再“卑微”的情感,也是自己的。就这样,写到了三十岁,写到了80年代末,也写成了作协会员……直至有一天,风起云涌,在南京大学校门口与作家班同学一起躺在地下,用身体拼出“民主”二字,我是“民主”之“主”那“一点”,从此,人生不再梦中飘,一如自由落体,重重地砸在地上,疼了,也懂了!正接近6月,阳光已烈,南大的许多老师闻讯赶来,捧着湿毛巾,劝同学们起来,就是没有一个人起来,赵瑞蕻教授与我熟,冲着我泪水涟涟。他的夫人杨苡是翻译家,《呼啸山庄》的译者,杨先生一直喜欢我,说我的诗写得像穆旦;杨先生哥哥杨宪益也是翻译家,暴风雨来临时,怒不可遏,慷慨陈词,惊天地,泣鬼神……

南大毕业,被推荐进报社。当时关系还在工厂,先借调,办手续时,人事科主任说:一年调不走,单位不再管。我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陪来办手续的报社人事干部却淡然一笑,说:用不了一年!那时报社的人办法比现在多,半年不到,报社即从市人事局拿到一个事业编制,给了我,就因为我能写点文章,亦因为报社需要能写点文章的人。一夜之间,我的“身份”被改变,全民大集体成了事业编制。90年代初,喜欢写文章的人大都进了媒体,在当时,好像是一个不坏的选择。假如放在今天,会不会这样,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媒体的“不自由”显而易见,置身其中的人更有体会。从那时起,我先后在两家报社工作过,有时去市里参加“新闻例会”,知道限制是很多的,这个不能报,那个不能报,久而久之,就会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写了,宁可当一编辑,也不愿做记者。曾为了某一件事,与总编发生冲突,闹得挺僵,将记者证往桌子一扔,说不干了,掉头就走,被众人拉住。实际上,最对不住的就是这位总编,当年是他让我进了报社,也给了我许多实际帮助,他比我大四岁,做新闻这一行很早,可说是我的“业师”,后来我出书,总要送他一本,并写上“业师”二字。

90年代末,出现一些思想性网站,以“思想的境界”最有影响。知道这个网站,还是北大的张辉告诉我的。张辉在南京时与我们一帮人是朋友,后来到北大读乐黛云的博士,留校当了教授。“思想的境界”是南京大学一位青年教师办的,他叫李永刚,我与永刚第一次见面是在新街口某餐厅,彼此不认识,他手持一份《南方周末》在那里坐等。永刚对我来说,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他无意中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向。他办网站,完全是个人行为,将当时海内外学者一网打尽,因为他,我结识了邵建、袁伟时、高华,还有樊百华,邵建让我认识了冯克力,百华让我认识了傅国涌,冯克力又让我与丁东、谢泳、张鸣等人结识。朋友之间的影响往往是很大的,2002年“雷震案”在台湾获得平反,在邵建的建议下,我对这位影响台湾民主进程的历史人物产生极大兴趣。最初一些文章,发表在《南方周末》《老照片》等报刊。袁伟时先生来南京讲学,我和永刚一同拜访,袁先生希望我读一读《雷震全集》。之后,笑蜀兄拟编一套历史人物丛书,袁先生是主编,来信让我做一做雷震这个人,近三个月时间,我完成了《风雨前行——雷震的一生》这部书稿。这套丛书最终未能出版,个中原因,我不太清楚,克力兄后来把书稿转给广西师大出版社贝贝特(现为“理想国”),2004年上半年正式出版,此书是海峡两岸第一本有关雷震的传记,入围“首届华语图书传媒大奖”历史传记提名。这时我的视点已完全转入对民国历史和人物的研究中。就这样,一做就是七八年,自己也没有想到。

面对历史,在我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入”方式,虽然大都来自对“历史”的常识性理解。我个人对于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态度,主要基于两点:一是存信,也就是说,尽可能去寻找历史的真实,唯有真实,才可能接近事物本来的面目;二是立场,必须是中立的,任何带有意识形态的审视方式,都无助于对历史的客观认识。百年中国历史,就是归结到路径的选择,即用何种理念和方式来实现社会转型。近代人类有三个重要观念:一是民主政治,二是自由平等,三是经济发展,凡有助于这三个观念开展的相关现象或意识形态,都可称作“现代性”。清末有立宪与革命之争,前者要和平立宪,后者要武力革命,清廷的选择呢,就是预备立宪,这对于一个统治了中国二百多年的政权来说,能走到这一步,应当说,也是一种较大的转变。从清廷九年预备案来看,未必言之无物,咨议局与资政院的设立,都是类似议会的机构,我个人认为清政府并非毫无诚意,尽管出于形势所迫,他们也是要“自救”的。但事实是,革命压倒了立宪,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共和”,没有想到,其后的政争更烈,民初比清末还乱。

在宏大的叙事之下,革命往往是激动人心的,但革命的破坏性不言而喻,它摧毁的不仅仅是我们的价值观,还包括我们的人性、日常生活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反思历史特别重要。某些历史事件或人物,并非如我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当你越是深入时,会发现其中的复杂和吊诡,如汪精卫是汉奸,早已成定论,不必多说,但汪氏本人的真实心态,未必就想做国家的千古罪人。当时战争打成那个样子,其惨烈程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最初英美等国的态度也是袖手旁观,因此,与日本人“谈和”并非仅仅汪氏少数人的想法,国民政府在抗战同时,暗中也有几条渠道与日本人进行某些接触。

我书中的历史人物,大都是从政学人,我把这些人放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去考察,看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学人从政,可说是一种自觉的传统,若落实到具体的人和事,又会发现其中的差异很大。知识分子论政或参政,从当时的经验看,既有成事之功,亦有败事之鉴,说到底,仍是知识与权力之间的两难问题,这是高华生前对我说的。上世纪20至30年代,知识分子大规模介入实际政治,与国势阽危、救亡图存这一特殊背景有紧密关联,反映出传统的“吾曹不出如苍生何”以及“舍我其谁”的救世心态。事实上,有相当一部分从政学人最终成为意识形态的辩护者(如陶希圣、阮毅成等),或成为政府的尾巴,甚至办砸了许多事情,比如地质学家出任行政院长,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出任财政部长,发行金圆券,引来全国风潮,导致政府人心尽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而相比之下,像胡适、傅斯年那样与权力保持一定距离,做国家的诤友,更能彰显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作用。

这些人进入政府后的实际作用,即如何处理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实在值得探究和反思。有些人的作用和贡献是明显的,位子越高,越能产生积极影响,如陈布雷,在权力中枢,始终能保持头脑冷静,忠而不愚,一切非为做官而去,就像他自己所坦承的那样:委员长是全国领袖,系国家安危于一身,譬如说他是“火车头”,我(陈布雷)的作用就等于“刹车”,必要时可使速度稍减,保持平稳。陈布雷在国民党高层属于超然分子,这在权力派系纷争的国民党内部是难得的,从这一点看,尽管位高权重,能保持从政报人的本色,这是需要公心的。我的研究标准,就在于置身权力中是起到积极的作用,还是消极的作用,要从其言行去考量或判断,并得出自己的看法。

以我个人的看法,站在权力之内的,或站在权力之外的,一个号称知识分子的人,或说是读书人,应该保持独立的人格和立场,因为他们是具备思考能力的人,可以明辨是非,要有自己的价值取向;在更多的时候,应当与权力保持一定距离。我认同台湾电影导演侯孝贤的一句话,知识分子就应站在权力的对立面,我一直很欣赏这句话。知识分子可以清贫,但思想不能苍白,立场不能丧失,要有风骨和勇气,如果确实面临权力的压力,不能以其媚态而保存自己,民国知识分子能做到的一些事情,为何今天做不到呢?

民国人物身上的风骨,包括率真、儒雅气质,就是陈丹青说的“民国范儿”,在今天确实少见了,可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面对金钱的,一个是无视权力的。那时私立复旦大学校长叫李登辉,美国耶鲁大学的毕业生,先后做了二十年校长,被认为是一个十分纯粹的人。某年,香港一富绅来到上海,许多学校竞相邀访,此人独垂复旦,嘱人请李校长出面接待。李校长见了,不卑不亢,就是不提捐款之事,这位香港富绅忍不住了,说:学校要办好,必先充实经费。未料,李校长却说:这是你们有钱人的事!出语率直,四座皆惊,硬是放走了一位活财神,这就是民国时期的大学校长,很有代表性。傅斯年代理过北大校长,后来是台湾大学校长,大陆易帜前,有次蒋介石单独请他吃饭,是让他出面请胡适出任国府委员兼考试院长,胡适当时是北大校长。傅斯年一听就说,此事不妥!北大不好办,校长实在不易再找人,一点不给蒋介石面子。王世杰知道此事后,直说托错了人!这些都是真实的历史故事,在今天听来会让人特别感慨,这样的大学校长和学者好像只有在过去的那个年代才会有,有人甚至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余续不在大陆,而是在台湾,甚至是在日本、韩国。大陆有两次运动对传统文明摧残得最厉害,一次是“五四”打倒孔家店,还有一次就是“文革”,何其所幸,台湾没有遭遇这两次运动,没有这样的精神折磨。

雷震和一般从政学人不太一样,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学术领域没有突出的建树,雷震是一个政治人物。他个人的历史意义,应当是在赴台之后,创办并主持《自由中国》半月刊,宣传民主自由思想,对抗威权政治,从议政者角色,转向了参政者角色,与台湾本土政治精英筹组新党,以期与国民党在政治上有所竞争。

战后的台湾,经过“清党”、“扫红”、“二二八事件”等,本土政治精英的力量日渐式微,战后台湾自由主义是从大陆移植过去的。我个人认为有一个价值谱系,即从《努力周刊》《新月》《独立评论》到《观察》再到《自由中国》,大抵是沿着这一条线下来的。雷震本是国民党高官,最终因理念分歧与体制分手,本人也被注销了党籍。上世纪60年代初,雷震被捕后,《自由中国》被迫停刊,新党胎死腹中,台湾社会出现“冰封期”或“沉寂期”,虽有零星抗争,但实际影响不大。直至70年代,岛内外形势发生变化,尤其国际上一系列事件引发台湾社会的巨大失落,各种社会运动,包括党外运动一再兴起,但已不是当年大陆那批人了。台湾本土精英开始崛起,其思想资源在很大程度上是从雷震当年组党和《自由中国》那里获取来的。雷震当年的政治理想和主张就是实现多党政治,这是现代社会民主政治的必要条件,尤其当一个社会处于情势激荡之中,必然会出现对现实政治和公共政策的不同看法和主张,一个政府若不能容忍不同的声音,“所谓民主只是欺人之谈”,这是雷震当年对国民党的一种批评。

台湾学者钱永祥认为:“直至上世纪80年代,台湾所有重要的政治议题都是根据《自由中国》的言论来阐述或界定的,《自由中国》对台湾政治体制和社会关系所引起的问题,在出刊十年期间几乎都曾论及。台湾新一代不见得都读过《自由中国》这份刊物,但所使用的语文、基本概念和陈述方式,都是从这份刊物出来的,像柏杨、李敖这样的人都曾受到过《自由中国》的影响。”1986年民进党强行出世,当年追随雷震一同组党的《自由中国》编辑傅正,既是传承者、指导者,又是协调人;筹组新党准备了三波名单,一波十人,若第一波十人被捕,第二波十人上,第二波被捕,第三波再上,一切都在精心筹划中,傅正自告奋勇把自己放在第一波,甚至通过中介人带话给国民党高层,“人可以抓,党不能毁”,如此坚定的决心。党外那帮人,包括后来台湾政坛上我们所熟悉的施明德、陈菊等人,都是读着《自由中国》成长起来的,陈菊、施明德在雷震去世之前,彼此有密切交往,还有更年轻一点的康宁祥,创办《八十年代》的那个人。

雷震无疑是一位坐标式的人物,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简单的政治人物,他对于民主宪政抱有坚定的信念,不仅有理念,也是有行动能力的人。很多人是有理念,但没有行动能力。我从内心是认同雷震先生的,尽管他个人经历是不幸的,但在那个年代,确实需要像他这样有坚定信念的人,而且是有行动能力的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坚韧不拔的“精神”,宁可遭遇后来的一切,不惜一人来承担,但他真的把“一个时代”给搅动了,对日后台湾社会政治转型起到了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这当然主要体现在他主办《自由中国》半月刊,整整十年时间,影响了几代人,胡适当年就说过,台湾人应当为雷震先生造个铜像。雷震身上的那种“坚韧不拔”,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可能影响许多人。尤其当时代处在某个拐点,雷震的价值就会一下子凸现出来。最近在北京参加几次活动,有一句话经常会在我眼前闪过:该走的路,对岸已走过……这原本是新版《雷震传》文案中的一句话,不知什么原因,书印出来之后,这句话没有了,我却深深记住了,只有了解台湾那一段历史的人,才能体味这句话的含义有太多的内容!雷震这些人在政治理念上的转变,反映出当时台湾社会对威权体制的不满,也代表体制内相当一部分开明人士要求改变现状的呼声,尽管个人处境是不幸的,但历史证明了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这话是雷震本人说的。

从雷震到陶希圣,从民国知识分子到党内觉醒者,我先后出版六七本书,有些书是在香港和台湾出版的,不大容易看到。我觉得不能用“最满意”来说明自己的工作。我的许多朋友都是从事历史研究的,他们的成就远远超过了我,比如傅国涌就是一位在全国颇具影响的历史学者。当然,还有邵建,我受他的影响最大。我同意邵建的一句话,我们都是这个领域里的“边缘人物”。有学者把我们这些人视为“非学院派”,其实,我们只是松散型交往,有许多观点相接近而已,而且,都不喜欢扎堆,各人写各人的。我们对民国那一段历史有自己的看法或认知,在可能的情况下,做一些探寻真实、还原真相的努力,既与个人得失无关,也与自身利益无关,我不喜欢太功利的事物。

我个人觉得,在国内,有一批研究近现代历史的学者,都是具有淑世情怀的人,与传统意义上的“学院派”有所不同,如谢泳、丁东、傅国涌、张鸣、邵建、智效民、张耀杰、程巢父、陈远……这些人未必不在体制内,许多人本身就在大学或研究部门,但他们对于历史的认知以及研究既不固守旧的史学传统,也不囿于意识形态的羁绊,倾向于新史料的实证研究,各自的表述上耳目一新,也拥有自己的读者。

如果说一个人三十而立,到六十岁,就三十年时间,这是很短暂的,稍不留意,就过去了。我的三十年可分成三个十年,尽管是无意识的。第一个十年是搞文学创作,业余的;第二个十年是在新闻单位,很少写东西,现在工作关系还在新闻单位,只是办了“离岗退养”手续,那一年,五十岁还不到;从那以后,转做文史,还是业余的。不上班,在家读书、写作,对我来说,并不轻松,等于是换了一个工作。对我个人来说,无论是写诗,还是做记者,都不重要,前者是喜欢,后者是谋生。有一个共性的东西,就是人生三十年都和文字打交道,这是我喜欢做的事情。

历史写作本身是很枯燥的,关键在于自己的兴趣,在故纸堆中呆久了,人也会变得毫无生趣。

我本人没有什么“理想”,写作于我,只是认识世界和自我的一种方式,最终渴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简单的人。言论的自由、人身的自由、迁徙的自由,这些都是符合自然法则的,自由在骨子里是人性的需要,自由就是普世价值。社会发展到今天,这些都已成为常识,撇开所谓的“意识形态”,我们应该回到常识。不管在一个怎样的时代,遭遇怎样的制度,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公民,我们的生命和财产都应当得到保障,这是最基本的,这是公民应有的权利,而且,面对公共事务发言,不论赞成还是反对,都不会有什么危险,这才是一个正常理性的社会。免于恐惧的自由关系到现实中的每一个人,我们在某些时候的复杂,往往是制度或外部环境所造成的,希望能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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