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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丧

时间:2024-05-20

/ 山西_鲁顺民 张石山

祭如在,慎终追远,不妨说是国人类乎宗教的情怀。

追求事业有成,不唯能够实现自我、泽及后代,而且能够光宗耀祖;做人做事,但愿合乎传统道德,免于让人戳门楼、戳坟头;行好积善,懂得礼义廉耻,讲究家风门风,正是中华普通人的宗教。

父母活在儿女心中,老辈活在晚辈心中,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每个家族在精神上都无形地履践着这样的道德传承。

具体到三年之丧,孔夫子称作是古来的通丧、通礼。严格推究,那应该是古代贵族遵行的礼仪。这样的一项重大礼仪,渐渐推广到民间,被广大老百姓接受遵行,已有几千年的历史。

在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上,鼓吹阶级斗争学说的年代,在大力破除迷信的口号之下,毁坏孝道、殃及古礼。违背人情天理,确实伤害了广大国人发自本心的慎终追远之情。在遭逢疯狂破坏之余,民众依然在坚守古礼三年之丧,民心向背,昭然若揭。

有人疑问,三年之丧,礼仪繁缛,会不会影响民众正常的生产生活?

事实上,千百万老百姓千百年来的自觉践行,早已很好地解答了这一命题。大家从各自的实际出发,守中有度,依礼有节,使得古礼“三年之丧”变成了一项极其普及而绵延不绝的中华民俗。

张:我父亲2002年去世,在安葬老人家之后,依照乡俗,我从头到尾履践了“三年之丧”的整个礼仪过程。覆山、尽七、过百日;然后是头周年、两周年、三周年。其间寻常年份都要祭祖上坟的三大鬼节——清明前的寒食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初一寒衣节,由于在父亲丧中,祭祀也比常年隆重。我母亲2010年去世,已经过罢了二周年,今年癸巳年将给老太太过三周年。

因为亲身实践,所以我对三年之丧有了一点切身的相对深刻的体会。不知别处,在我们老家,在那个偏远的山村红崖底,三年之丧成为一项老百姓自觉遵从的风俗。没有谁来倡导强迫,大家觉得就该那样做。追念祭祀自己的先人父母,是那样发乎人的本能良心,自然而然。

从建国以来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三十年为一世,这是消磨了两代人的一段漫长时光。“文化大革命”、奉行阶级斗争、破除迷信、大破四旧,可谓费尽心机、不遗余力,然而古老的“三年之丧”,竟然没有被消灭,这实在能够说明一点问题。

三年之丧,合于人情天理,基于人的美好的道德本能,所以赢得了千百万老百姓的千百年来的自觉坚守。圣人化民成俗,它已经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诋毁与破坏,事实证明无济于事。传承永久的风俗则生力无穷。

鲁:张老师你向来留心古礼,又有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只能就自己的积年了解,谈谈这方面我在河曲老家的见闻。

入土为安,并不意味丧仪结束。安葬显然是整个丧仪的一个组成部分,安葬完毕,仪程还将要持续一段时间。

吊唁、出丧、安葬之后,孝子一干人等从坟地归家,隔天,率全家上坟“覆三”。

覆三也称为“复三”。其字面义,二者都讲得通。与逝者相别,往复三送,不忍就别,是其一。为坟头添土,三覆其上,帮逝者将阴宅收拾停当,好在隔世那厢好生安顿,是其二。

头天下葬没有去坟地的女眷、幼辈,覆三都须到场。逝者“人主”,闺女外甥,侄男望女都在其列,孝子自不必说,依然一身重孝,请了阴阳先生来指引,一行人迤逦前往墓地。

上坟纸烛香火必不可少,最重要的是纸扎。覆三的纸扎不同于头天安葬那般铺排,却要细致许多。这将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仪式,逝者将在这一天迁往他处,家人是前来给他安家的。河曲风俗称为“安锅”,安锅立灶,又是一户人家,如同阳间的暖房风俗。

我们那地方,先要备好为逝者烧的一进院落,是谓“阴宅”,乡人讹读为“影子”。阴宅是诸多纸扎中的重心,做得颇为精细。正房五间,两侧厢房三间,哪为居室,哪是客房,哪是厨间,各有功能;大门倒座再建戏台,戏台上伶人不妨正在作场演义,院外磨房、牲畜圈舍一应俱全;日常起居所需床架衣柜,洗漱用具,杯盘碗筷,一样不缺。新近,纸扎的阴宅与时俱进,洗衣机、电冰箱、电视机、电话机、电脑、汽车,也惟妙惟肖,微缩逼真。甚或,还配两个丫环女子。丫环女子偏是从画报上现剪现贴,做成一个小人儿,一看,居然都是有头有脸的明星大腕。阳间任你有多么正统的无产阶级觉悟,下到阴间不妨尽享地主阶级的奢华富贵。

阴宅都是预先做好的各种配件,要在墓边一一装配,大门外要“掘”水井。水井却是一个鸡蛋壳儿,安放“井”的时候,须将底部钻一个小孔,不然不是长流水井,而是一眼旱井呢,井掘好,当然要往水井里倾上一盏清水。

“筑”阴宅,面北为正。阴阳两隔,规制恰与阳间相反。阴宅“筑”好,大门外还要栽一棵摇钱树,摇钱树果然由金铂银线装饰,耀眼非常。

与阴宅相配的,还有其他名目的物件:长钱两串,金斗一对,进度炉一座,大花圈一对。

一切齐备,准备焚化叩拜。

张:出殡后隔日上坟覆三,我在文字记录上往往写成“覆山”。

出殡当日,棺木下葬、焚化纸扎、填埋墓道、堆垒坟山,坟茔里一派忙乱。墓道仅仅是填埋完毕,坟山也只是大致堆垒起来。覆山当日,培覆坟山是一项关键活动。

出殡后,参与送葬祭祀的一干人众在引魂幡导引之下回到村里,当晚举行答谢宴会。孝子要虔诚行叩拜礼,答谢帮忙的土工、厨下,拜送前来致祭的人主亲朋,与阴阳先生、鼓手娱乐班子结算工钱费用,种种事务不一而足。

——引魂幡与孝子的哭丧杖,倚立在大门之外,大门、房门的额脑上门孝依然,以向外人宣示:这家院落还在丧中。

到第三天上午,孝子血族人主近亲诸人,还是逝者长孙高举引魂幡,大家捧端祭品迤逦前往坟地覆山。祭祀酹奠过后,这才焚烧引魂幡,并且将哭丧杖栽树一般竖立在祭祀摆供的石桌之后。

——古来有坟头封植树木所谓“插柳”之说,故而哭丧杖多是采用柳木。但民俗演变,觉得树木就近生长在坟茔跟前,树根会深入墓穴多有不吉,所以那哭丧杖只是虚虚插在土中,欲其慢慢干枯而不欲其扎根成活。

覆山之际,我们老家的乡俗,主要任务是夯实墓道、堆好坟包。因为墓道在出殡日只是一般填埋,那么下雨落雪之后往往会有沉降,地面形成凹陷容易积水,积水渗入墓穴会淹浸棺木。所以,覆山当天要用木桩巨石,好生夯实墓道,使之略微高出地表。随后,动用铁锹从周边挖来土壤,将坟包堆垒得浑圆美观。方才取土的地方,自然形成水渠,下雨的时候利于雨水流泄。

在墓道与坟包之间,是提前请人打制好的一座石头供桌。上面,足以摆放祭祀贡物,下面穹窿凹进,利于烧香焚表而不会失火。日后,视家业之有无、子弟之发达与否,石桌后面预留出将来立碑的地界。

果然事死如事生,对逝者今后永久安居的阴宅,倍加养护,不敢草草。

至于你所说的纸扎匠艺特别还有一座阴宅,盂县也有这一条目。盂县家的纸扎,称作“连二院”。哪怕逝者一生贫寒,只有破屋数椽,阴宅也一定至少是一座两进院落。筒瓦花脊,极尽想象中的豪华;鸡犬相闻,仿佛人间生涯。只是,盂县家在出殡当日已经将连二院抬到坟地付之一炬了。

鲁:覆三或曰覆山,我们河曲家在坟地的祭祀活动还有若干铺排。

覆三既是给逝者“安锅”,还真要带一口锅前来,一伙人在那里忙忙乱乱模拟“筑”阴宅,另一伙人,则真的在那里立锅灶。上坟来时,带一口大锅,取山泉水一壶随身带来,还有数量可观的馒头、黄糕,取三根铁火棍,固定在土里将一口大锅支起,生火,倾水,上笼屉,将馒头、黄糕馏蒸。

让大锅里慢慢馏蒸。上坟来的人,以户家为单位,每家都带来装好的一个铜火锅,长粉铺底,转圈烧肉、金针、豆腐、海带、蒜薹杂花环绕——也同时点火慢炖,一时间,墓边香味四溢,人间烟火,若不是重孝在身,恍然是另一次亲朋相聚。

阴宅“筑”好之后,就可以焚香燃烛化纸叩拜。礼拜之前,先要敬墓边土地,焚香三炷,化表一纸,供品若干,拜三拜,起身,鸣炮。再敬周边游魂邻里,焚香四炷,供品若干,拜四拜,起身,鸣炮。神拜三拜,鬼拜四拜,所谓“神三鬼四”。

逐家拜过,齐聚墓边,按长幼亲疏分列左右,白刷刷跪下两三排,摆干鲜水果、馒头点心诸般供品,倾酒一盏,将纸钱封包取来,点燃焚化;一边焚化,一边念念有词:某某某,寻钱钱来,某某某,寻钱钱来。话说到三句,涕泪横流,不能自持,女眷已然泣不成声。

点化纸钱的同时,将阴宅、长钱、进度炉一同焚化,上香、焚表,香四炷,拜四拜。起身,泼散。这时候,纸扎燃尽,锅里的馒头、黄糕已经馏好,火锅里香气四溢,孝子亲朋聚齐开锅野地就食。也奇怪,野地里的馒头、黄糕,户外烧起的火锅吃来格外有一种滋味,你一筷子我一勺,齐呼逝者辈分,比方“他姥娘,今天这饭可好呢”,“二婶,这火锅有味道”,“嫂子,这是招待咱呢,花大资本了”,等等。不一会儿,火锅已经吃到大半。带来的饭食不能吃完,剩下的要倒到大锅里再煮一会儿,最后连汤带水转坟堆边缘倾倒一圈,众人跟着转坟堆一周。

然后,孝子将带来的“花礼”扬到坟堆上面,众子侄女眷纷纷扑上前去哄抢。“花礼”计硬币一捧,核桃一捧,红枣一捧。为何哄抢?有讲究,抢到硬币,是先人保佑你发财;女人们则着意抢枣和核桃,想生儿的,前去抢枣,想生女的,前去争核桃。乱抢过后,坟堆零乱,众人脱下孝衫沿坟堆再走一周,一边走,一边向上扇,口里一边说“起,起”,“起,起”。最后,整坟堆,用青砖将坟围一圈,再把两个花圈盖在上面,众人慢慢退后,收拾锅灶。

闺女、媳妇一干女眷趁众人收拾的间隙,已经相扶着站在坟后面哭开了。会哭的,有腔有调,念逝者生前种种不易与艰难,种种恩情与体贴,直哭得流云停驻,微风暂息,空旷的野地更加空旷,寂然的环境更加寂然,前来寻食的野物、飞鸟愣怔片刻,且掉头遁去。不会哭的,也只是个哭,嘤嘤哎哎,呜呜咽咽,怕是真痛在心里的。

女眷有哭过头的,况且在野外,怕风呛着,小辈过来就劝,就搀,最后扶出墓地。

覆三结束。

张:河曲乡俗,原来有如此覆山野炊的讲究。敬神祭鬼,事死如事生,最终都会回到现世人生中来。种种祭祀活动,便是古代的天子大祭,随后的重大礼仪活动格外讲究给公族诸侯外戚大夫们依礼分派祭肉。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中国文化的重大构成部分实在就是饮食文化。

说起哭灵和哭坟,也有不叫讲究的讲究。孝子儿孙,虽然尽礼致哀,但男士们多数只是悲伤流泪,最多也是放声号哭,悲痛不可抑制,无韵无调。灵前、坟前,岂能没有哭声!所以临穴尽哀,多半要有女眷媳妇闺女来哭泣。我女人和女儿,却是在城里长大,也只会悲哀掉泪,不擅村人印象中的哭灵,于是我的堂姐堂妹们便主动担负了这一任务。覆山当日,夯实墓道、培覆坟山之后,开始次序祭奠。老百姓将焚香叩头称作“祭”,而把酒水酹祀称作“奠”。整个祭奠过程相当漫长,堂姐、堂妹跪在一旁,专事哭坟。难为她们给六叔六婶致哀,数念叔叔婶子自然转换到数念爹妈,数念爹妈又转换到悲叹个人种种艰难不幸,且哭且说,说到伤心处,真情外泄,鼻涕眼泪的。数说咬字清晰,条理分明;哭泣有韵有调,低回婉转。正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如歌慢板,长歌当哭。

还有,覆山这项祭祀活动要特别注重堆垒培覆坟山,三大鬼节祭祀尤其是清明祭祖也格外讲究给祖宗们的坟包添土。我父母另外择地建了新的坟茔,我每次回乡周年祭祀如仪,一定还要到祖坟去上香祭拜。如果该着给祖父母的坟包添土了,那么我们一干儿孙后辈一定会在同时给曾祖、高祖们的坟包同样添土培垒。曾祖高祖坟茔并列之处,哪位老人身后无人或者子孙在外地常年不归,坟包低矮、石桌倾倒,我们也一概要给予添土,扶正石桌,上香烧纸,泼散一些祭品。

这里面有一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意味,这样行事,大家心理上有些满足,有点道德自豪感。

鲁:覆三完毕,回头正式招待几天来前来帮忙的邻里街坊亲朋好友。

坟地新立花圈,别人一看就知道村里有新丧。没有得到消息参加葬礼的相熟朋友,看见新坟,一番打听,就前往家里安慰孝子,也是一种事后补偿。

焚化纸扎阴宅在河曲一带是普遍习俗,是不是有其他形式的阴宅?我小时候随姨姨在内蒙古与陕西交界的梁上收庄稼,那地方有一个烽墩,烽墩边上有一个堡寨,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明代长城九边之一榆林镇东部的第一个堡寨。大人收割庄稼,我一个人漫山遍野跑,在山坡上发现一片坟地,石人石马栩栩如生,石人石马之后,有一大片砖雕微缩院落,规制俨然,规模很是不小。我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能够前院后院跑,拿一根小棍,捅开这个屋子看一看,捅开那个屋子看一看,非常有趣。

大人们很快发现我在里面玩,赶紧将我拉出来,说那是什么将军的宅子,岂是你一个小娃娃家瞎转的?记得挨骂了,也记得我哭了。

多少年后,我再到那里寻找,古关坍圮,石人石马倾倒,堡子里的人家因为缺水已成一个废堡,而那片规模不小的砖雕院落已经无影无踪了。这是不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阴宅”?可能秦晋隔河相望,风俗有所不同。

张:丧事祭奠敬献花圈,这却是外来的祭祀礼仪。官家、城里人,无论穿着打扮、礼仪习俗,都有一个向着乡下辐射的功能。这是文明、文化的一种补偿与互动。事情虽则细小,实在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一个典型例证。有人倡导了吗?有人禁止了吗?都没有。我们的乡俗文化,是一个开放的兼收并蓄的博大系统。好比农村青年结婚,要外出旅游,新娘子要拍婚纱照,不妨说正是传统民俗对外来文化的一种筛选吸纳为我所用的过程。

前些年,山西北路若干汉墓被盗掘,墓室、墓道中有一种冥器即陶制的屋舍仓房之属流入市场。不久,随便一个号称的古董店里,都有许多造假的冥器在高价售卖。看来,事死如事生的习俗果然古老。给逝者纸扎阴宅院落或者陶制房舍冥器,其用意为一。你小时看见的那样一幢冥器院落,有旁边的翁仲石兽为证,那是一位当年级别不低的官员的丧葬排场。皇家陵墓,陵前有明楼、献殿、享亭等建筑。看来,并非秦晋两地风俗有何差异,那是官家与寻常百姓的祭享等级区分罢了。

我们盂县,清朝年间出过一位本省晋阳书院的山长王珻先生。王是我县芝角村人,王老先生学问渊深,带动了一地学风。过去县里官办庠序学府,按定例每年都有生员考核,好比范进先是考中秀才称作“进学”,那芝角村每次考中秀才得以进学的往往最多。芝角村在我们那个乡,处在苌池镇和县城之间;芝角村与县城之间,还有一个城武村;考上秀才,终于进学,也算读书士子有了最早的学历晋身之阶,秀才们便几分得意快慰,免不得张扬一回。城武村到芝角村,不过三里地远近,新科秀才们偏生人人要雇一匹驴子,气昂昂乘骑了回村。老百姓便流传俗话说:好狗日的,芝角村的秀才,比城武村的驴还多哩!

那芝角村外的平旷地界,便是王家老坟。在合作化时代摊坟灭墓之前,人们进城赶路,路边便现出那一片老坟的规模气派来。但见坟松阴翳,郁郁苍苍;挺立的碑楼,鳞次栉比;那片坟地的当央,有四角享亭高耸,顶上飞鸟翔集。整座坟茔,肃穆庄严,成为进城路上一处可谓赏心悦目的景致。坟茔正对的芝角村南山顶上,有文笔塔遥遥相对。旷野上庄禾碧海连波,阳光反射的蜃气烟岚中,仿佛就氤氲了某种文明气息。坟茔建筑,何尝不是一种华夏建筑文化呢?

鲁:由吊唁而安葬,而覆三,可视作一个小周期小时段的祭奠。就在丧仪期间,还有一个长周期的祭奠,叫“过七”。从逝者去世之日算起,每七日必奠,焚香,焚表,焚进度炉,过七要过七个七,最后一七称为“尽七”。在没有安葬之前,“过七”要在灵前叩拜,还要到村庙前焚香“告庙”。我们村里过去庙宇多,有三官庙、白龙庙、玉皇阁,后来三官庙平整为田,白龙庙拆掉,那里现在据说要开发商品房,只剩下“护城楼”上的玉皇阁。安葬之后,就直接到坟地祭拜。

前面你说过有一种“犯七”,河曲也讲究。到每一七逢初七、十七、二十七,也要祭拜,规格还要比正常过七隆重些。犯七对于逝者而言,是一个大关口,须格外谨慎,若逝者“罪重”,也就是去世的时候很痛苦,受疾病煎熬时间长,在村里人看来,这样的死相是很不好的,是现世报的一种。所以,犯七祭拜,焚香敬表化纸钱之外,还要烧一个进度炉。

到尽七,孝子可以卸下孝衫,是谓“拆孝”。

不过,“拆孝”也有的可在覆三那一天进行。子侄辈,有上班的公家人,戴一身孝到单位毕竟不合适。尤其在外地工作的,可以在覆三出坟场的时候把孝衫脱下来,拆掉绷在鞋面上的孝布,背朝坟头,向后抛。不过,至亲孝子“拆孝”之后,有一个变通办法,就是在臂上带一个镌有“孝”字的黑底白字标志,别人一看就知道还在守孝期间。

尽七是大祭,在外的孝子不论多远,一定要赶回来参加祭奠。

张:父亲母亲的丧礼,我都是在覆山之后回到太原的。张溥在上学,女人还上班,势已不能严格恪守种种古礼讲求。即便是村里人,比方恰逢春耕秋收大忙,大家上坟祭奠之后,该种地便种地,该收秋便收秋。老百姓日用古礼,自有本身的合理调节,且不会死守头巾戒,穿着重孝去砍柴挑水赶集进城。

到七七四十九天,父母丧礼尽七,我这儿全家,张沛和他媳妇,都赶回老家。先是家堂祭祀。奶奶当年保全的神主牌楼都给“文革”破四旧捣毁了,在正房中央堂屋,摆放供桌,奶奶遗像居中,父亲在上首、母亲居下首,我临时布置了一个家堂。全家依礼身着重孝,上香焚表。

然后血族亲朋男女人等一块儿去告庙上坟。村口五道庙这儿,焚香鸣炮,摆供敲钟,祭祀一过。到了坟地,还是焚香鸣炮,按照次序祭祀奠酹。

盂县乡俗,尽七依然不能拆孝。只是将贴在大门屋门额脑上的门孝撕去——此举在于宣示外人,这家举丧已然尽七,丧礼略微减等。

又过了五十天,父母辞世百日。我们父子还是按时回村依礼祭祀,先拜家堂神主,其次告庙,再次上坟酹奠如仪。

百日祭祀过后,盂县乡俗称作“拆帽子”,仿佛你前面所言的“拆孝”。具体来说,拆帽子也并不是将孝帽拆掉,而只是拆去了孝衣孝帽上的缞麻。当然,外出串亲行走,也就不必穿孝了。孝衣孝帽,叠放整齐,孝子与孙男孙女,到三个周年祭祀之际,还要依礼穿戴起来。过罢三周年,上坟祭祀方才不再着孝。

——父亲辞世安葬后,我还未及计算,族中经事的兄长堂妹们早已比排过阴历日子,看有无犯七。七个七,与阴历初七、十七、二十七相撞的几率是非常大的。然而极为神异,老父亲在整个尽七日子内,竟然一次犯七都不曾有。做儿子的唯有赞叹,以为老爷子自知天命不永简直是择日而亡。他知道孙男孙女们学业紧张,明白他儿子是个粗心不讲过细礼仪的家伙,自己好生掐算过了。念及这一款,感慨良多。无怪乎孙子们称赞他们的爷爷本身便是一个“传奇”。

鲁:尽七、百日之后,就是漫长的三年守孝。至少在表面上,逢年过节,居丧之家的对联就与别人家有区别,居丧头年,对联用黄纸来书写,二年,用绿纸书写,到第三年,守孝结束,才可以变成红对联。而逝者去世和为逝者办过丧事的院落,在三年之内绝对禁止举行婚礼等庆典活动。身着重孝的孝子,在这三年之内,不可以主动拜客访友——虽然不必在日常中戴孝,但遇到宴请或聚会,都会说:有孝在身。

张:三年守孝,其间过年当然还得过年。在盂县,对联的颜色是逐年递变,渐渐回归红色。头年,是雪青纸;二年,是浅黄纸;三年,是红纸但有寸把宽一个白头。说来与河曲也是大同小异。当然,对联的内容还是追念先人表述哀伤的词语,比方到三年之丧终了,过年的对联多半这样写:

慎终须尽三年孝

追远常怀一片心

普通农家礼仪,远追曾子倡导的“慎终追远”孝道教诲。中华文化之万古一系源远流长,令人感慨。

《论语》一书中,孔夫子谈及孝道的章节不少。关于“三年之丧”,孔子与他的著名弟子宰予之间还有过激烈的探讨争论。我的《被误读的〈论语〉》就此也有专文一章《守孝三年的错位讨论》。作为探讨,宰予觉得三年之丧时段太长,会造成礼乐崩毁。孔夫子则认定三年之丧属于古来的通丧,不可更易。这足以说明,关于三年之丧的争论着实由来已久。而说到底,关乎礼仪制度族群法规,处庙堂之高的任何争论,最终都是在千百万人的生活实践中给出了历史的解答。孔子的地位再高,三年之丧如果在事实上消亡了,孔子以及尊孔家有什么奈何?宰予再能言善辩,辩才无碍,结果老百姓恰恰是恪守了三年之丧的古礼,宰予还有何话说?事实确实能够证明:三年之丧,合乎人的道德天性需求。三年之丧,不仅不会毁坏礼仪,它本身恰恰成为了广大民众自觉遵从的礼仪制度的重要内容。

鲁:守孝三年,是关于古来丧礼的大致说法,守孝三年实则为二十七个月。守孝三年,谓之“丁忧”。丁忧这一礼仪制度,在汉代已经十分普遍,到了明清两代,甚至国家法律都有明文规定。普通老百姓,丁忧的二十七月内,不娶不嫁,不能参加科考。制度的严苛,主要是针对朝廷命官。官员们遇到父母之丧,若隐匿不报,或居丧燕乐,处罚相当严厉;而丁忧,必须辞官回乡,结庐守墓。要杜门谢客,与妻妾分居,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国家有难,官员在丁忧期间不得不重新起用,朝廷方面谓之“夺情”,只有皇帝老子才有“夺情”这个权利。丁忧,意思即是正当居丧之期。

为什么是二十七个月?过去有它的一套理由。理由之一,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断奶的三年幼年时期,是父母亲最辛劳的三年,父母亲推干就湿将你抚养三年,你有什么理由不为他们守三年孝期?理由之二,一个人遭父母之丧,如梁柱摧折,五内俱焚,哪里还能够操心公务?悲痛永远是悲痛,一般情况不能化作力量。这理由说起来有些强词夺理,但不无道理。

张老师,你前一段时间出的《被误读的〈论语〉》一书中,对此种礼仪略有论述,不妨多说一说。

张:我们两个对谈的内容是“礼失求诸野”,我格外愿意注意的是古礼在民间乡野依然存活、依然在奉行恪守的状况。若干古礼,只是在历史上曾经风行而当今已然消亡灭绝,我们不妨谈及,也应该关注其是否有复活的可能。

给三年之丧最早在礼法上定位的是孔夫子。学生子张问起,《尚书》上记载有“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的话语,究竟是怎么回事?殷高宗居丧,三年不过问国政,这个可能吗?孔子断然回答说:“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古来的通丧大礼,首先恪守作出表率的是君王帝主。在具体操作的层面,君臣共治天下是可能的,而且是曾经的史实。君王尚且顺遂自己的天性守丧三年,天下还有谁不应该这样做、不能够这样做呢?

或曰,即便是皇家自己,也没有把国事推重到至高无上必须牺牲官员个人合理诉求的地步。居官得俸禄,那是皇家雇佣官员为其服务应该给予的待遇;国家有大事,包括武将正在带兵御敌,确实不能离职奔丧者,朝廷方面是十分歉然对不起的,所以才有“夺情”这样的词汇。

当然,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任何制度,都有不尽完备的地方。

读一点古来历史,至少我们能举出有关三年之丧的若干不协调的例证来。

一个,是沽名钓誉。社会既然推重孝道,有人就把守丧作为谋求名声的作秀表演。住在墓道好多年,尽日痛哭祭祀,简直成了天下至孝的楷模。结果,被人揭发,其人和妻妾在墓道里连着生出好几个孩子来。这显然属于伪君子一类。近乎后来的做好事桩桩件件都要写上日记的把戏。

一个,是恋栈官位,不甘丢权去职。竟然隐瞒父母之丧这样的人生大事,以便继续居官。朝廷有制度,给予假期、准予奔丧,偏偏隐匿不报,为了弄权捞钱,竟至泯灭天性人伦。

比照下来,确乎是普通老百姓的守丧三年出于自觉遵从,发乎天性需求,是一种良俗。正是曾子所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千百万老百姓恪守的三年之丧,是一种淳厚的道德风尚。

鲁:看来古今一样,权力始终是个坏东西。谁沾它的边儿,谁就可能被异化。

在史籍中有不少关于丁忧制度的掌故,官场倾轧多以此为由头。最有名的大概要数白居易。白居易母亲因为赏菊坠井而死,他当然得辞官回家守孝。谁知道,三年之期满了之后,他写了两首诗,一为《新井诗》,一为《看花》,让人抓住把柄,说他对母亲的死幸灾乐祸,又让他守了三年孝。一孝守了六年。这样的掌故不一而足。

张:白居易是唐代著名诗人,苏东坡是宋代著名诗人,两人都因诗而成名,也都因诗而遭祸。伴君如伴虎,何况还有派别党争。

白居易、苏东坡,还有欧阳修,读他们的诗文,好像他们身为朝廷命官,没有多少公务,倒是有相当多的时间游山逛水、吟诗作对。换言之,他们不扰民,懂得无为而治,在天才地践行“大社会小政府”的政治理念。他们更懂得一个常识:农民比他们会种地,所以从来不曾以天才领袖自居,越俎代庖强迫农民搞什么深翻密植“大跃进”。衙门积年无争讼,大大有时间来赏花饮酒,真个说明他们能够当官、善于当官。话说回来,在他们居官任上,真有关乎民生的大事,他们又何尝尸位素餐?著名的杭州西湖,有同样著名的“白堤”、“苏堤”,那是他们身后矗立千载的功德碑。

——设想白居易苏东坡丁忧居丧期间,不能兼济天下,至少也能独善其身。白居易因诗而获罪,只是证明他对手的卑劣和朝廷的颟顸庸俗罢了。

鲁:我们所关心的当然还是这一古礼最终落实到民间的情形。但是,就明代形成的一整套关于丁忧的法律制度,尤其是对官员“丁忧”守孝制度的硬性规定,对乡村社会的发育,对乡村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建设的作用不可小视。

前些年,清华大学建筑学教授陈志华在考察山西古村落的时候,他感叹于山西古村落建设的精美,感叹于山西古村落的建筑文化含量之高。谈到这些古村落的建筑,他提出一个重要概念,叫作“在乡知识分子”,这个概念还有别于我们说的“乡绅”。“在乡知识分子”包括通文墨的商帮掌柜、致仕官员、落第秀才为主体的私塾先生,他说是这些在乡知识分子使山西的乡土建筑具有了文化含量。他说的很有道理,商帮掌柜以会馆建筑为蓝本,把不同地域的建筑风格带回故里;致仕官员有足够的权威、相当的眼界,对乡土建筑进行整体规划;落第秀才又可以在乡土建筑的装修风格上出谋划策,增加浓厚的书卷气息。而这三类人的有机结合,又有足够的财力把构想的蓝图最终落在地面上。

不独山西,其他省份有模样的乡土建筑也莫不如此。

但是,陈志华先生忽略了“在乡知识分子”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那就是“丁忧”守孝回乡的在职官员。这一类传统知识分子在乡时间只有短短二十七个月,但他们对于整个乡村社会的文化影响要大得多。

张:“在乡知识分子”,应该是外来或自创的名词概念吧。西方人概念多,层出不穷,搞得中国学者亦步亦趋,仿佛中国词汇不够用似的。其实,中国古来的“读书士子”这个概念就非常好。涵盖率非常高。你上面所列举的几类人物,商帮掌柜、致仕官员、落第秀才,岂不都是传统社会受人尊重的读书人?最关键的是,过去的读书人,无论有无功名、是否另外精通算学建筑学天文地理医科杂学,他们首先精通国学,服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仁道。作为丁忧的官员,学识眼界超乎常人,修身律己宁为表率,对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桑梓故里的补偿反哺,一定是全方位的。

盂县的县令,不过是个七品官。但所谓“灭门的知县”,掌管一地刑法政令,官员素质高低,爱民还是扰民害民,区别甚大。盂县历任县令,当然也有好官,老百姓自然传言许多其人爱民的故事。我讲一个昏官的故事。我们都知道河上行船有纤夫拉纤,但在盂县,普通老百姓也知道拉纤的名堂。正是那个昏官,平常下乡视察之类,有轿子乘坐。朝廷定例,这也罢了。但这个家伙下乡,要搞得地动山摇,要向沿途乡里派差。四个轿夫抬轿之外,他要抽调八名农民青壮,在轿杠上拴上绳索拉纤。说是这样乘轿犹如水上行船,有飘飘欲仙之感。派差扰民,懂得律条的人知道这人是违反规制,坑苦农人。老百姓嘛,庄稼地里骂朝廷,发发牢骚而已。如此消息传到回乡丁忧的王老先生耳朵里,老先生懒怠上县衙与他费嘴,自己一身短打,带了一条绳索就随同壮丁们立在了官道上,等候大老爷到来,给其拉纤。

那昏官县令岂不作死?看见芝角村外官道上来的人里有一个老汉,好生恼火。发开官威,转着官话,训斥开来。跟包的师爷班头,认出是王老先生,七品县令当场就汗如雨下,觳觫打战筛开了糠。打躬作揖,叩头在地,农家说话是“作揖就像摇辘轳、磕头好比鸡啄米”。王老先生断喝一声:小小县令,如此扰民!老夫无暇写本参奏,你自个儿写个呈文,递到巡抚衙门,辞官回家吧!

事儿不大,其中传达出的消息耐人寻味。有人说孔子何不出仕为政,孔子引用《书经》岸然回答:“《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尚书》有言,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用这种风气去影响当政者——这就是从事政治,何必一定要为官才算从政呢?孔夫子的为政观,那才是天下己任、达观入世的博大情怀。从这样的意义上讲,贪官狗官除外,称职官员丁忧还乡,本身便是广义的从政,何况还要关心民瘼、督察地方官吏、热心桑梓种种公益事业。

鲁:官员丁忧而泽及桑梓的事儿,我来举两个例子。

一个是我们河曲县清代一名进士叫黄宅中。这个人的名头并不大,仅仅做过贵州大定府的知府。河曲县早在清代康乾之季就开始有走西口的人口迁徙,但是关于当地走西口的原始记载少之又少。前些年我作走西口的考察,忽然在清光绪版《山西通志》里发现一条记载,这条记载就引自黄宅中写的《边墙考》。他考证的是明长城山西镇的长城建筑年代与规模,最后他感慨于蒙古族因为汉人大批进入草地,也渐渐丢掉了游牧生活习俗,建房起屋,聚村成镇,口里口外,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这个话说的是清同治年间的事情,对于走西口移民迁徙的研究当然很重要。

后来,顺着这一条线索,开始接触到这个人其他一些文字材料,就是河曲县旧县海潮禅寺里由他撰写的碑记,他的书法也好,文字一派桐城古文气象,就是放在清代小品散文里也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他居丧丁忧凡两次,共六年。其间,主持了旧县城许多庙宇,包括海潮禅寺的修葺与增益事宜。《边墙考》也应该是他丁忧期间整理乡邦文献留下的文字。

他之所以能够在较短的时间之内做这样那样的事情,是因为丁忧制度在操作层面上的规定。他可以静下心来,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思亲感恩,他能够把对父母的情感倾注在故乡热土。

可以想象,他对当时相对闭塞的山乡的文化影响有多大,因为他带回来的无疑是主流传统文化最新最有权威的信息。

还有一个,就是晋东南郭峪村的王国光,这个人是鼎鼎大名的陈廷敬的老师,做过康熙朝的内阁大学士。我去年写《山西古村落》电视脚本,在阳城县沁河流域的古村落,发现到处都有他的痕迹。当然,沁河流域古村落像王国光这样的士大夫有很多。这样一些重量级的文化人不可能经常回乡省亲,能够长时间待在家乡,也只能是在为期二十七个月的丁忧期间。地上的建筑会说话,不必多进行考证,没有他们进行组织、策划,沁河流域那些让人惊艳不已的古村落的存在简直就说不通。

丁忧在过去法律上是对官员硬性的要求,一方面,当然体现传统社会“以孝治天下”的理念,但在客观上,它对于乡村的文化建设,甚至经济、政治建设起到的作用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事实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这一制度本身,为乡村与庙堂之间开辟了一条很宽的信息通道,至少在文化层面上,形成一种城乡之间、庙堂与江湖之间信息相对称的格局。所以,游走在这些古村落,你真是感不到一点点精神气质上的猥琐与自卑,相反,感到的是一种坦坦荡荡的自信。

张:是啊,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农民曾经的政治地位何尝有过当今这样低贱的时候?富国首先富民,我们古老的乡村又何尝像如今一样贫穷凋敝?作为当代的读书士子,我们除了尽量发出一点自己的声音,可做的事情真多。包括我们两人开讲这一套“礼失求诸野”,也应该属于极为有意义。

我从来不曾从政为官,不敢与古来丁忧的官员相比。但说到这方面的话题,我经过了父亲的三年之丧,眼下尚在母亲的三年丧礼之中,倒也有些个中体会愿意说说。

乡里俗话讲:有父不显子。父亲生前,一辈子下苦流汗,一辈子扶贫,对我的大伯叔叔和堂兄弟们无私资助不遗余力。对老家红崖底的公益事业,也总是尽力而为。客观评判,这是从孝道、从家族观念滋生出来的一点觉悟。

还是在父亲辞世当初,我大嫂突然无心间冒出一句话:老爷爷不在了,你这就长大了!我当时五十五岁,听到这话便是一怔。随后,在父母的三年之丧过程中,我和红崖底整个老张家的联系不经意之间就紧密许多。关注各家生存状况,给予若干有限的资助帮忙,成为题中应有。我自个儿给孩子们总括交代:爷爷不在了,老人家一辈子扶贫的任务扛在我的肩膀上了。

无须细说,我只拣紧要的介绍一点。

大哥宝山,小小下苦养家,扛着一个驮锅,突然患了半身不遂。不说他个人遭罪,大嫂该有多大辛苦?但凡见面,八百一千的,我历年资助早已过万。父亲用了一次的轮椅,运回老家给了老大,物尽其用吧。

二哥靠山,先是二嫂乘坐拖拉机下地,一道斜坡上翻车竟被砸死;二哥年近七十,上平定去打工,冬天落雪路滑,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少不得也要帮忙找人处理事故,钱财支持。

老五闰山,顶替七叔上班是我给办的。说话间快到退休了,得了直肠方面病变,半腰间开了一个口子来排泄粪便。

老六李山,自己下煤窑砸断过大腿,儿子学龙下煤窑砸断了小腿。李山在《内陆九三》电视纪实片中呐喊:没办法去下煤窑,最可耻!后来,儿子学龙被煤矿冒顶活埋,挖出来休克十七天。李山自己上厕所,大风吹落树枝又敲开了头颅。

老八苏山,前面说过的那位苏州货,打发了我五大爷和五大娘,给两个儿子完婚成家,算是不愧五大娘抱养恩养一回。背着一身饥荒着急打工赚钱,打工头一晚,走进没有任何标记警示的废弃煤窑矿井,活活摔死。

老九锁山,自小是个小儿麻痹。“文革”中来太原治疗,我父亲全盘负责。老爷子“大跃进”期间砸断腿,自称老拐子,所以对锁山这个小拐子最有感情。那么,招呼这位小兄弟也就成了我的职责。

简单说过老张家,再粗略说说红崖底远支旁姓。

一户姓赵,等于无后了。赵老三从张家抱养一个儿子,也算顶门立户。这后生颇能下苦,但也喜欢翻墙头。翻到谁家了?翻到了田家。

田家在村里只有两三户。田金福一户,独子,两个孙子。一个孙子骑摩托出村,在公路口上被撞成植物人。植物人的一对双生子,偏偏又是那种进行性肌肉萎缩症。到读书年龄都不能走路,成天歪倒在炕头,到十几岁双双毙命。另一个孙子是木匠,老婆和赵家后生有关系;这个孙子戴不起一顶绿帽子,抡起木匠斧头,将奸夫砍成一地杂碎。木匠于是去服刑,判了死缓。

老田家这般光景,还怎么过?农家小户,又不懂得什么政策。父亲头周年,我立即打电话给县民政局长老高。老高喜欢文学,对老张几分崇拜尊重,马上当一回事情来办。

老田家得到救助,老赵家怎么办?赵老三老伴是个寡妇,抱养的儿子被杀,媳妇也成了寡妇。小寡妇是四川人,抚养几个孩子之余,还坚持暂不改嫁,一定要给老寡妇婆婆养老送终。父亲二周年,我又得给老高打电话,报告村中情况,希望民政局按政策予以救助。

赵家田家之外,红崖底还有于家。于家十来户,我大姑便是嫁给本村于姓的。父亲卧病在床,给我交代任务:你姑姑三十多去世,那时还没你。这是咱外甥家,老爹我帮衬不够,你得替咱张家多照应。于是,父亲三年之丧中,我就格外看重这家老亲。让人每次给表嫂送去若干礼品,几百元钱。

这一回,父亲三周年,二妹子去看表嫂,就看见故事了。表嫂大病,躺在炕上动不得。底下几个儿子,两个儿子情况特殊。一个儿子,是个独手残疾。找了个四川女人,生下三个秃小子。那女人在四川竟然有家有口,儿子十八九,找到山西盂县来,四川女人竟然就不告而别,逃回四川去也。独手正给三个秃小子煮饭,炕上是光板席子没被褥!

另一个儿子,得了癌症去世了。儿子去世,媳妇怎么办?这个媳妇模样满周正,却是一个白痴,连大小便都不懂得自己处置。表嫂有心将儿媳退回给亲家母那面,亲家母好不容易嫁出的闺女泼出的水,坚决拒收。表嫂八十多了,还得给白痴媳妇做饭处理便溺。表嫂大病,白痴媳妇就躺在墙角,赤身盖着个破大氅,冻得悉悉索索。没人做饭,吃什么?那模样周正的白痴媳妇,却是在啃生玉米;而且就的是碎玻璃!二妹子发问:你那是吃甚哩?媳妇回答:俺们吃山药哩!

二妹子将消息带回,我只能硬起头皮,再一次给民政局长高明远打电话。老高呀!不得了!我又替你做工作,深入调查研究,发现了咱们民政上扶贫救助的对象啦!——诸如此类,言辞滔滔,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转着弯儿求告朋友。结局还算差强人意,临近过年,老高亲自押车给红崖底真正贫寒户头送来了御寒的大衣、被褥之类;表嫂一家,当场发放了几百元救济款,而且列入了常规救助对象。

如果不是三年之丧的淳厚民俗教化约束,我且不会和红崖底故乡村人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具体说来,我有多大能力,能办成多么大的事儿呢?不过是举例而言,以指证三年之丧古礼的或然滥觞的文化意义。

鲁:从男儿十五夺父志,到最后真正挑起父亲当年的责任,完成这个过程真是漫长。正如你所说,三年之丧的古老礼仪当然有民间教化约束之功,更重要的是,这一套礼仪制度会突然将人们的家族、亲族观念强化到极致,这很神奇。以宗族为号召的乡村社会,在过去就有一套相对有效的扶危济困的救助体系,你说的自身作为应是其中一种。我觉得如果将你的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将会是一本奇特的书。公田、庙产、社团地、学堂田、祠堂田是这一体系的硬件,你说的这一套则可视作所谓的文化软实力。

守孝三年,丁忧制度,在民间的礼仪遗存中还非常顽强,只不过具体做起来没有过去那么严格。一般老百姓,包括读书人,倒也无须不洗不涮、不衫不履、结庐坟前,但在心里对先人的追念怀想却是认真的。我忽然想:如果国家对于官员有这样一套守孝制度,父母之丧给予较长假期,令其去官休整,回乡静养,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前些天回乡,见到一个同学,一位高级工程师。他工作在外地,父母亲下世之后,一个人回到故里一年多没有离开,而且看样子也没有在短时间离开的意思,走在街上胡子拉碴,行为怪异,许多人当然不理解。

他在家乡天天干什么?原来干了好多事情,而且都是大事情。这个同学交际甚广,号召力也不差。给家乡中学募集了一笔扶助贫困学生基金,每年大概可以扶助十多个贫困学生,是一件大事;帮助修改完善新建中学设计,把本来要拆掉的长城烽火台保护下来成为校园一景,是另一件大事;游走乡间的时候,发现一座辽代砖塔,再募集资金维修保护,又是一桩大工程。

一个普通知识分子,没名没利,这样行事有多少精神追求不去管他,他能恪守古礼,守孝如仪,并且给家乡办成了几件事情。如果是政府官员,国家给予守丧假期,不去限制他给家乡办好事,他们反哺还报乡间的能力更强,作用也会更大。

张:以我们的工作性质、行业特点,接触县团地师级别乃至省部级官员的机会很多。无论酒席应酬还是简单交谈,平心而论,我们的官员本质都那么坏吗?社会上的问题,他们也同样看得很清。乃至具体为官者,对体制弊病的认知更为深刻入骨。体制病、结构病,都是明摆着的。除了少数利益集团中坚分子,我相信多数官员干部对政治体制改革都是拥护赞成的。

就以孝道而言,就以我们所说的传统古礼而言,符合国情、顺应人心,官员们凭什么要反对它?我愿意放言一句:只要体制摆顺了,我们的绝大部分官员知识化而思考型,都会成为民主政治体制中的好家伙。

而几十年来的状况令人极为遗憾。我们很多官员的道德水准为官为人表现,都在古代封建官员之下。而他们的表现,又实在不是他们多数人愿意表现的,这真是极为怪异的怪圈,不是幽默的幽默。

中国的现状,乡野的现状,恰恰不是官员,而是无官一身轻不受体制过分约束的读书人和老百姓,在坚守华夏文明、在人自为战捍卫民族文化传统。“礼失求诸野”这样的对谈,发生在这个时段,发生于你我身上,绝不是偶然的。

鲁:是啊,莫说张老师,便是我,生于“文革”时代,受的革命教育,尚且多多得益于华夏古礼的浸染陶冶,念兹在兹。想要改造国民,暴政强迫尚且没有什么用,鲁迅放言说是要用文学来改造国民性,那是必然性地破产了。

——红崖底是那样一个景色秀美的小山庄,在我所目击的山村里,倒还不很破败。不知这些年来,除了你们父子,还有没有别人回馈桑梓?

张:难得你夸赞我们小小的红崖底。许是你去的时候正当夏令,山野一片青翠,或就赏心悦目起来。张沛、张源、张溥,原先对于我的老家,只是一个籍贯上的概念。没有感情联系,那地方对他们几乎就是“别处”。当他们问起病中的老太爷如何看待老家红崖底,发问的本心是觉得那地方不怎样、没什么,谁知老太爷让我扶着坐起来,兴致勃勃地赞叹:咱们红崖底,那就是一个小北京哪!而且随口引用了《三国演义》中描述诸葛亮隐居的隆中景致,“山不高而秀丽,地不广而平原”,等等如何,滔滔不绝。个中情怀,谁能体察?孩子们颇是不以为然,乃至几乎笑出声来。直到在爷爷奶奶丧中,我带领他们从头履践过了“三年之丧”的古礼程序,他们才对爷爷奶奶的埋骨之所红崖底产生了深重的情感。包括张溥,都写出了那样发自肺腑的纪念文章。

他们的爷爷病故时,山沟里三个庄子早已支撑不起三所小学了,沟里张家庄、田家庄的学生都集中来红崖底跑校走读。有此项目话头,村干部们于是出访北京太原,希望得到走外人员一点赞助,说是要新建一所小学。据我所知,凡在外做事的老乡,都多少不等捐出些钱来。其中,我们一家,包括张沛、张源,捐助现金最多。一个在北京军区当团长的,让人拉回几十个课桌。

其时,最爱讲怪话的李山在一旁冒凉腔:捐助他们哩?还怕狗日的们没有摩托车骑吗?村干部们是否就一定会贪污吃喝了那些捐助,不得而知。李山的怪话只是反映出一种现状:不是乡村社会固有的民间社团来张罗公益事业,村级政权早已丧失掉民众的拥戴信任。而眼下的情况是:由于连年节制生育,生员骤减,红崖底的小学也立不住了。谁家有学龄孩子要读书,还得集中到更大的村里去,连带的问题也来了,家长们不得不搬家租房,一并去陪读。照这样下去,红崖底彻底破败,恐怕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样的状况,极为伤害人的感情,我们将没有了故乡,想一想都惨然。

最新的国家经济发展方向,说是要大力发展中国城镇化。城镇的出现,该是顺应经济生产、商品流通,自然形成的趋势。走西口,可以说在同时“走出来”若干著名城镇。不管三七二十一,刻意要限时达到完成中国的城镇化比率,将自有其应食必食之恶果。整个中国的乡野横遭破败,正不知伊于胡底。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故乡,是祖先们带领我们流浪的最后一站。作为读书人,也许我们在流浪中能够背负的,只是流淌在我们血脉中的文化传承。

鲁:张老师说的是。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嘛: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我也宁愿相信,只要文化传承不绝,中国道统就不会断绝。

过七、百日、周年,进而守孝三年,周期递变加长,而乡间礼仪,祭祖活动几乎要伴随一个人终身。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因。就拿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来说,我在十二岁那一年开始下河里挑水,家中日常饮用洗涮用水供应,从此就由我来承担。也是十二岁,年节里祭祀我就跟定父亲一起来完成,父亲摆供上香,我撅个屁股有模有样磕头,后来,两个弟弟也参加进来,三颗小秃头,磕头如捣蒜。礼仪禁忌,便这样潜移默化,浸染于无形。

我们家乡,过年除夕守岁之前要上坟祭祖。年节饭,每吃一盘,都要先夹一筷子单放在一只碗里,等吃完也就积攒下满满一碗。吃过中饭,写封包,封包实以冥钱,封包要将口子张开,正面写:

孝子某人携孝孙某某某某叩焚冥钱纸一包

奉祀

先考(妣)某公某某 某氏孺人壹位(贰位)之墓前

年 月 日

背面,再写一“封”字,再画一圆圈。

封包往往要写若干份,分别奉祀父辈、祖辈甚至更远。

然后担杖箩头,里面放炭、柴、炮等一应祭祖用品出门;到坟地边上,先扫净墓边杂物,垒火塔,点燃,摆供,备酒,上香,焚燃冥币,灰烬乘微风扬起,然后磕首,放炮。礼仪完毕,不急收拾回家,须待香火燃尽,火塔上炭火煨到炽红,陪先人说说话。若生前喜烟好酒的,年夜饭之外,还要点上一根烟摆在墓前石桌上。香火燃尽,才可以将供品往周边“泼散”,招待游魂,再将酒水一点点向坟堆奠酹一圈。等一切结束,担起担子回到家里,也该下年夜的饺子了。

如此郑重的祭礼,是一个祭祀祖宗的开端,开端放在岁杪,而不是岁首。此后,清明要扫墓,逢闰月年可整坟立碑;七月十五中元节,“七月流火”实为夏历九月授衣,十月初一要送寒衣;除此之外,尚有逝者生辰冥诞之日,祭祀活动贯穿一年四季,这是更长周期的祀祭。

如此繁复而密集的祭祀活动,这样的文化实在是渗透到中国人的骨血里了。我刚调到太原,开始不敢举动这些祭礼,后来发现,逢到这些节日,连城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网开一面,繁华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烧纸祭祀的人。这个时候,忽然感到由水泥钢筋构成的冰冷城市,其实也透出了浓浓的人间温情。

从这个意义上,追思祖先,是中国人一生的一个重要构成。从屈原“帝高阳之苗裔,生吾曰修能”,到中国民间六百年不绝的咏叹“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其实不独意味着历史,更是深刻的中国式内省与自我约束的精神体现。身处乡土,逢年过节,要到祖先安息的坟茔祭祀;身居都市,佳节思亲,要向家乡方向遥祭。如果没有了这一套程序,所谓年所谓节还是完整的吗?

咱们对谈乡间丧葬礼仪,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但是,丧葬礼仪最后的物化象征,是坟茔,没有这样的实物,所有礼仪将失去附丽。事实上,几十年以来的情况证明,保护祖坟要比保护礼仪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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