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 山东_张艳梅
褐色鸟群影无踪,人面桃花始映红。山河入梦无多路,春尽江南又一程。
格非,作为先锋作家出场,历经三十年,从高蹈的形式探索,到严肃的生活思考,令我们不期然看到当代中国写作者曲折幽微之心路历程。作为大学教授,他对知识分子有太多失望,这种失望由来已久。当然,伴随这种失望,是他对中国历史与现实多重渡引之美学表达。“江南三部曲”作为格非到目前为止的代表作,堪称用力颇多的三部长篇。从人面桃花春意浓,到春尽江南起秋风,诗意盎然的如画梦境不再,满目疮痍的山河破碎才是现实。格非,终于打造出了自己格调孤高的文学世界。他从先锋到现实,从知识分子写作到反思知识分子意识,始终致力于祛除历史与人生遮蔽,而那对隐形翅膀,是否可以唤醒我们飞越中国式疯人院,还有待时间给我们更清晰的答案。
格非文字诗意哲理兼备,平常叙事都写成了警世箴言。这并不容易做到。如今,满眼的抒情诗人大都浮华肤浅,对社会人生缺少基本认知,风花雪月仿佛世界都是流动的圣洁,回头看鲁迅笔下百年人肉筵席热气蒸腾,离曲终人散为时尚早。而专注于艺术探索的写作,又往往于书斋深处自在陶然。触目惊心的现实,庶几无人忧心如焚。鲁迅曾言,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更何况变革整个中国?作家与现实生活究竟关系若何?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炮火不够近。那么,作家写不出好小说,大约亦是因面对生活沉溺与旁观太过,而理性关切甚少。1980年代之理想主义光彩并不能以刹那芳华照亮黯淡尘世,三十年来,社会问题层出不穷,文学反而不断从生活中心退场。格非算是理想高地的坚守者,他一意孤行,从宏阔的文学世界与幽暗的现实人生穿行而过,伴随古典音乐曲调悠扬,满怀浓重感伤情绪,试图在文字里回应自心,抑或给历史一份答卷。
“江南三部曲”有一个很鲜明的政治历史维度,即乌托邦叙事。小说借助历史之镜,返回那久已不再的故乡,这一场漫长的想象性旅途,更像一位失恋者重历江南水乡的梦幻之路。格非并非立意书写自己心中的大同梦,桃源、公社,渐次消逝于历史深处,对于花团锦簇的理想国,所有心向往之,最终都化作诗人的夜半惊心。他心中大略清楚理想国之不可实现,东方的桃花源、西方的乌托邦,作为美好梦想,果真实现,一定会走向反面,而且是愈去愈远。从陶渊明,到废名、沈从文,桃花艳艳,人世惘然,及至格非面对物欲横流、礼崩乐坏,梦境想象早已无法抚平心底锋芒。他谙熟江南气息,波光潋滟,又当真如午后乐音慵懒,缓缓漫过无情的时光。及至笔下,大厦将颓,危如薄冰,多少理想都难以对抗时代的重重枷锁,突围之念犹在,却不能独自远去,必然背负家国历史与现实,一再低吟盛世哀音了。
陆秀米的大同梦、谭功达的桃源梦、王元庆的公社梦,本质上一致。普济,内里之意即为普济天下。只不过不同时代,个人实现理想的途径略有不同。秀米失败,选择禁语,作为内心惩罚和反省;谭功达失败,被关进监狱,直到病逝,恍惚中鞭炮齐鸣;王元庆失败,遭黑社会毒手,精神分裂,住进自建的精神病院,与世隔绝。花家舍,从鸟语花香的桃花源,终于演变成了软玉温香的销金窟。曾经的理想投射之地,如今成了反理想的温柔富贵乡。作为历史参照,作为病院镜像,这个更加病态的“恶托邦”,才是中国从颓败历史走向荒诞现实的真实写照。曾经的废墟,曾经的桃源,都已不再。元庆的各种疯言谶语,浊其源而欲清其流,腐其根而欲繁其枝,可得乎?答案不言自明。陆侃、张季元、王观澄、陆秀米的社会实验,有着不同意义,亦难免各自局限。从父亲连接全村的走廊,到土匪王观澄的花家舍,再到秀米的革命,乌托邦理想很美很脆弱。普济天下,不过是海市蜃楼,正如一树一树的桃花,终会开到荼靡。格非写百年沧桑,并不属意于宏大叙事之正史,乌托邦与情爱缠绕,泥沙俱下,侧面他仍留有太多空白,正面则以对历史负责之态度,努力填补大历史空洞之处。那些迷离的历史烟云,个人命运的波澜跌宕,仿佛都在证明民族国家道路,其实无关宏旨,暗含着个人抽身而出之清醒冷峻。乌托邦失败的必然性蕴涵在人性和社会性之中。陆秀米和谭功达、王元庆,三人的乌托邦梦想,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变革的手段和道路虽然不同,失败的结局是注定的。《春尽江南》中张有德掷地有声:不要与整个时代作对。算是格非的喻世明言,还是无奈之慨?
格非一方面告诉我们,单纯的理想主义,世外桃源之梦没有意义,乌托邦的破灭既是人类历史必然,也是人类现实选择。另一方面,他又写下了这些西西弗斯式人物,他们从未真正妥协,而是一再选择与世界为敌,唯其内心有明确立场,终究不甘心束手就擒。格非通过这几个人物的悲剧命运,写出了他对中国的观察、思考和呈现。虽然,他的历史观中,有些微值得商榷之处,但就摆脱乌托邦幻影这一点而言,对于共产主义教育下长大的一代人,难免产生切肤之痛,这种历史反思,因而具有超出意识形态的独特价值。作为时代之镜,秀米、功达、端午、元庆等人身上都带有更为复杂和深远的东西。这些人并不只是他们自己,更是中国特有的人生轨迹、固有的精神挣扎。种种烙印,在格非笔下,无不泛着冷静而又苍凉的奇异之光。结尾处那一首《睡莲》,大约颇费心思:“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依然可见格非还是期待梦中白莲,开放在干净的世界。
《春尽江南》中,格非反复写到历史和牺牲。牺牲是历史的一部分。革命年代的牺牲,因为被写入胜利者历史而留存。无名的牺牲者,也能得到恰当处理,成为烈士或者纪念碑的一部分,象征性地融入历史。而今天,牺牲者注定湮没无闻。没有纪念,没有追悼,没有缅怀,没有身份,没有目的和意义。这种牺牲只是强化幸存者的运气,他们的倒霉和痛苦成了偷生者的谈资,而牺牲者只有耻辱。小说中,格非反复谈到耻辱。这让人想起摩罗的《耻辱者手记》,如今,当年的孤独自省者转身成为国家主义者,令人浩叹。正因为牺牲没有价值,才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牺牲者。家玉当然反对,认为端午是拒绝和这个时代一起前进,是生活的落伍者。借守仁之口谈论历史那一段,更值得回味:历史是重复的、循环的,甚至也提及黄炎培和毛泽东的窑洞对谈。格非的满腹心事,至此倒真是一言难尽了。家玉不过是小家碧玉,守仁意在守正成仁,可惜,一死于癌症病房,一死于街头暴力。两条道路都行不通。小说中多次提及欧阳修《新五代史》。五代,真是“礼乐崩坏,三纲五常之道绝,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扫地而尽于是矣”。端午反复翻阅《新五代史》,未尝不暗含此意。小说中亦直言:资本家在读马克思,黑社会老大感慨中国没有法律,诗人恨不得天下美女尽归己有,声色犬马之徒却呼吁社会道德重建。这一场谈话,格非之春秋笔法可见一斑。其文化态度尤为复杂。他没有随意拎出一条主线,人为删减历史复杂性,对于这个时代来说,病态人生几乎已是常情,简单判断谁是受害者,并无意义。虽然伤感,倒不见得是文化怀乡病发作,唯有历史乡愁隐约弥漫。那些消解之力总是如约而至,绕过奇妙人生的深刻领会。他的悬念,是留给生活的尾巴。作为一位老练冷峻的观察者,格非对中国问题给出的判断,值得我们为之深思。
从中短篇《褐色鸟群》《大年》《迷舟》《青黄》,到长篇《敌人》《边缘》《欲望的旗帜》以及“江南三部曲”,格非保持着一贯的优雅纯粹、古典情怀、书卷气息。他浪漫又睿智,小说像诗人访古探幽、寻山问水,又像哲人思索存在、追问世界本相,他关心活着,关心活着的状态和可能,瞬间领悟往往意味着某种永恒。这个孤独的行走者,在古典音乐与现代意识之间游走、徘徊。社会理想、现实批判、诗意人生交织在一起。当秀米坐在五岁儿子坟前,那种“人面不知何处去”的幻灭感、沧桑感,令她终于意识到“她不是革命家,不是那个梦想中寻找桃花源的父亲的化身,也不是那个在横滨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间,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这段话多少有些精神自况意味吧。美好无忧的大同世界非常遥远,社会越来越动荡不安,如何匡正时弊安顿人心,格非并不抱不切实际的愿望,只是他质疑历史现实与存在的同时,却依然愿意给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心灵承诺。
家玉在最后一封信中说:我要穿一件隐身衣。她想藏匿于陌生人中,不被人认出来,不用和熟人生活在一起。然而,对其一生而言,端午、吉士、惠莲,甚至春霞,都是见证者,而最重要的人证,是她时刻面对的自我。从李秀蓉这个隐藏在精神世界的文学爱好者,到庞家玉这个打拼在现实世界,主动摒弃各种想象和追问的律师,两种文化价值观,两种时代形态,并不算自我的分崩离析,内在精神断裂更贴近当代中国的隐喻。《褐色鸟群》中的棋,《春尽江南》中的家玉,《隐身衣》中的别墅女子,始终伴随一个影子,写下这一段又一段隐形人生,格非到底在表达什么?家玉,从热爱诗歌,为诗人献身的女文青,到纵横职场,在世俗生活中渐渐游刃有余的女律师,这个双面人,内心有着太多不自信和拒绝。包括房子、婚姻、感情、若若的教育问题,甚至最后的生病,她其实都无能为力,她的成功里包含着巨大代价。突然而至的死亡,与其说是一种惩罚,其实更像是解脱。倒是那个被毁容的别墅女子,这个被删减了前史的人物,比起秀米、佩佩、家玉,比起颇具市民无赖精神心肠恶毒的春霞,比起远走异国的惠莲,比起始终不清楚自己为何而活的绿珠,来得更加通透和有力量。绿珠最终选择回归最朴素最简单的生活疗救自我,看得出格非内心始终深存厌倦尘世浮华之念。
《隐身衣》在叙事结构上比较用心,为格非一贯所长。小说对现实生活的表现并非平铺直叙,生存压力、亲情溃败、人性复杂,都是生活实录;乐友联盟、社会批判、心灵关怀,更近乎思想探求。同为黑社会,丁采臣与《春尽江南》中的国舅小朱并不相类。小朱有着江湖大哥的腔调气息,丁采臣更像退出江湖的冷面杀手。至于那个被毁容的女人,最终以面目全非的残酷,证明生命的内在力量。格非在这两个人物身上留下不少空白,一如姐姐和蒋颂平,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小说始终没有交代。叙事空缺,时空措置,这是格非喜欢的方式。那个被幽闭、被残害的女子,反而看出了所有人都是被生活、社会所绑架。隐形的死亡和暴力、别墅的阴郁和空洞、病态的人物和心理,给整篇小说带来神秘而冷峻的复调色彩。对于格非来说,设计谜题无须花费太多心思,读者耗尽精力猜谜也无必要。古典音乐,作为灵魂慰藉,提供的依旧是精神乌托邦。发烧友试图营造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理想,在现实生活中,音乐是他们的隐身衣。小说还借主人公之口,冷嘲热讽知识分子坐而论道,大学教授无知无畏、陈词滥调、夸夸其谈、品位低下、令人忍无可忍。格非不乏戏谑口吻,总结这些知识分子类型,一派悲观型,到处散布中国随时会崩溃;一类乐观型,随时宣扬中国是世界的救世主。提及游荡在海淀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只会高谈阔论,显然有当代儒林外史、学者现形记的潜在意图。知识分子自身存在太多问题,被社会普遍不信任,这个问题也算由来已久,往前追溯,可以及至延安。那么,在今天,知识分子究竟何为?古典音乐拯救不了这个国家,如果面临最后抉择,古典音乐也拯救不了哪一个人。村庄消失,家园丧失,警察,黑社会,在租屋和餐馆,用恐怖主义摆平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在成批地制造非人,人如何面对非人的境遇?家玉是用姓名和身份作为隐身衣,而那个别墅女子则因为毁容而拥有了一个面具。侧闻天上朝星辰,谁知人间茹冰炭。又或者, 风亭月榭记绸缪,梦里听歌醉里愁。格非说,作家也必须同时向内看,看到内部的问题。文学在任何时代都不仅仅是一个记录器,同时也是一种自觉反省的力量。
总之,今日中国,一面是花家舍的莺歌燕舞,一面是精神病院的胡言乱语。知识分子谭端午放逐自我到温柔富贵乡、大律师庞家玉痛苦挣扎在死亡边缘、绿珠忧郁、丁采臣自杀,这一切,包括诗歌、文学、学问、环境、生活,都不乏病态。失败和耻辱,我们今天经常感受到,格非的小说中也反复传达。这大概也可以算作走进其精神世界的一扇窄门。1980年代与马原、余华、苏童、孙甘露等人同时成为显赫一时的先锋作家代表,从《追忆乌攸先生》到《隐身衣》,从看不懂的格非到绕不过的格非。格非,对于我们,谈不上先锋归来。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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