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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海子《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别解

时间:2024-05-20

⊙刘俊杰[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在太阳神阿波罗的德尔菲神庙的门楣上,曾刻着这样一句话:“认识你自己”。作为西方文学源头之一的古希腊思想首次向我们提出了人生本义的问题,也使得之后的西方文学浸润着关于人,关于存在的思考。海子是一个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诗人,他的很多诗歌都在阐明、实践着古希腊这句古老的箴言。这首《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共五节,节与节之间思维跨度非常大,而且诗歌前后呼应,从生写到死,写到生命的成长与变形,体现了海子对生命、存在的质疑、困惑及对生命意义的追寻。请看诗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我的脚趾正好十个/我的手指正好十个/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我不声不响地/带来自己这个包袱/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地球在你屁股下/结结实实/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就是一颗梨/在我成型之前/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安放在肩膀上/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我的呼吸/一直在证明/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或相反/我以痛苦为生/埋葬半截/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们死看:/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1985.6.6①

诗的第一节从表层看,内容非常简单,但海子却赋予简单的语句以深刻的内涵,既具有诗意又透露出海子对生命的困惑及对生存无法掌控的无奈。自人类以降,对人及生命的思考就一直困扰、追随着我们。西方后印象三杰之一的高更曾画过一幅名画《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伟大的画家以巨大的热情完成了这幅饱含哲理性的作品。以婴儿指人类的诞生,中间亚当采摘智慧果喻指人类的生存发展,最后是老人,意指了人类从生到死的命运三部曲。高更充满忧思的创作,拷问着我们所有的人。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人生是虚无的,作为个体的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来的。一个生命的诞生存在了很大的偶然性,同时也存在了很大的必然性。从生到死,这是生命的一种循环,代代如此。海子虽然浪漫,但始终是一个清醒的诗人。他将自己置身于人类之外,对这种循环产生了困惑与迷惘,并由此产生了对个体生命意义的追寻。托尔斯泰笔下的列文在看到了出生后的儿子时脑子里却浮现出了一连串问题:他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他是谁?海子虽然没有在诗中明确提出这些问题,但其追问却是存在的。他首先质疑了生命存在的合理性。海子在本节中写道:“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我不声不响地/带来自己这个包袱”,从“小心翼翼”和“包袱”可以看出“我”认为自己的诞生不太受欢迎,对自己、对别人而言甚至是一个包袱。之后他又质疑了人的成长的特殊性与非控制性。生命是一种自然状态,个体无法掌控,最终“我”还是被出生了,而且“尽管我不喜爱自己/但我还是悄悄打开”开始慢慢地成长。“我”出生后,与常人无异,“我的脚趾正好十个/我的手指正好十个/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诗人所写之事看似平常,却极有诗意。法国诗人兰波认为诗人应从“平常生活的深处”与“最纤细的潜在意识”出发,探索常人不可视、不可闻之事物,从而达到“未知”这一世界的最高真实,诗人应做一个“为灵魂而灵魂”的通灵人,去洞察一切。海子正是这样一个通灵的人,他巧妙地在浅显的外在事实与深刻的哲理思考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与诗歌的题目形成了内在呼应。诗歌的题目是“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全诗内容中根本没有“鞋子”,但又处处可见“鞋子”的隐喻。在中西方文化中,鞋子可以代表爱情和性。叶舒宪曾在《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中提到在中国民间的故事、歌谣中,常以鞋象征爱的情况。结合海子的恋爱,“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表达了海子对爱情等显示问题的无奈与困惑。据余徐刚的《海子传》,1985年正是海子热恋的时候。在这一年海子写出了许多优美的爱情诗,如《写给脖子上的菩萨》。他收获着爱情,但危机却一刻也没有远离他。先是初恋情人的父母对海子的家庭出身表现出鄙夷之情,感情遭到了挫折;再是先锋诗歌的如火如荼使得没有太多人关心海子的诗作。情感的打击与精神的孤独使得海子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处境。海子很快从爱情的问题转向对生命、生存意义的质疑。他的天赋、才华与洞见此时都使他不见容于爱情生活,也被排除在正统的诗歌圈子,他的生命真的成了他的、别人的“包袱”。他必须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所幸,在恢弘的西方史诗的召唤下,他萌发了创作《太阳》大诗的计划,并在这年开始了其中《太阳·诗剧》的创作。他立志要做“物质的短暂情人”更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从更高的层次上阐释着生命的本义。

诗的第二节诗人进一步提出对生存问题的思索。海子采用虚拟的手法,将现实从眼前的生活剥离开来,展开了大胆的诗的想象:“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一个人坐在地球上,不付任何代价,即可进行旅行,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畅快淋漓,在青春还未落幕的时光,有什么比摆脱束缚、追逐自由更快乐的?但这只是暂时的精神超脱和升华,现实是人无法摆脱生存的环境,无法摆脱早、中、晚都在重复着的生命循环,直到生命的终结,诗人无力地“坐在地球上”。可在“屁股下”的地球却“结结实实”,保持原来的状态,迎接新一轮的循环,它结实到令人无法撼动。诗人表面上说的是地球,实则指的是像地球一样不可改变的意志力,它像哈代笔下将苔丝推向无底深渊的“内在意志”,心不在焉地编织着万物,又遵循着铁一般的秩序与生存的不老法则,使得作为生命个体的人无法掌控。诗人以“老不死的地球你好”来调侃自己的处境,语调俏皮而幽默,却从反面表征了现实中人的无力。《论语·宪问》中说:“老而不死,是为贼”,现实终究成了人无法逃离的牢笼。诗人光脚来到这个世界,在不断的成长中走向这个世界,坐在地球上,从早晨走向了黄昏,从人类走向了植物、动物的生活,从生又走向了死亡。人只能以存在的生命来确证自己,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与生活,诗人以不知“明天醒来会在哪一只鞋子里”的表述,表达了对生存的困惑,对无力掌控命运的现实的无奈。尤其对那些具有“疯狂才华、力气、纯洁气质”的“诗歌王子”或“太阳神之子”的天才诗人们来说,他们敏感的神经更痛感于这种困惑。以卢梭的眼光看来,随着物质文明的发展,人越来越“异化”,异化在内在与外在的世界中。人真正的生活已不在现在中,而是在别处。这对诗人意味着什么呢?兰波说:“真正的生命并不存在。我们不在这个世界。”②并以余生的漂泊为代价努力寻找,最终成了海子笔下的“诗歌烈士”。真正的诗人的“悲剧性的抗争和抒情,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最为壮丽的诗篇。他们悲剧性的存在是诗中之诗。”(《诗学,一份提纲》)海子在精神上与他们认同,以对诗的追寻来对抗着现实的存在。

诗的第三、四节承接第二节而来,体现出诗人对“别处”生活的幻想与探索的努力。生活既然在别处,那么改变生存的形式是否就可以寻到?为此,诗人进行了一次奇幻的精神旅行,他将自己设想成了自然界的植物与动物,期望在这种精神等同的状态中找到生存的意义。人是有理性的动物,人之痛苦就在于人的思想与智慧,在于人能因此而认识到外在的生存困境并由此扩展到精神层面。但植物、动物不能进行人的思索,是否就可以脱离人的生命形式,从而摆脱人的痛苦呢?在第三节中,诗人幻想自己是“树枝”,在长成树枝前,“睡在黑暗的壳里”,眼前所见的世界只有种子般大小,因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在这黑暗的、受保护的种子的有限空间里,“我”无需思想,生活安静而舒适。可一旦破土而出,长成植物,苦难也会随之而来。就像成为“人”之前,可以悠游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涉,一旦成“人”,就进入了一种生命的循环,进入了一种痛苦。那么“是一颗梨”呢?经过成长,“知冷知热的白花”不见了,之后是“成型”的“梨”,依然进入了凡俗的轮回。植物可以没有思考,可幻化成植物的“我”却依然保有了人的意识,感知着外在世界的冷暖变化,依然难逃生命的诞生、成长、死亡的循环,痛苦依然在继续。那么成为动物呢?诗的第四节与第三节不同的是,诗人不再整体幻化,而只将脑袋幻化成动物,这种动物是猫。为什么海子要有这样的设想?从后面的诗句我们可以判断“猫”意象的选择显然不是任意为之。也许可以有这样的解释:猫与人类有着密切的关系,备受宠爱,是人类的宠物和伴侣。猫也是中外许多文学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个重要形象。英国作家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柴郡猫,美国剧作家田纳西·威廉斯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鲁迅散文中的《猫·狗·鼠》等。而且在不同的文本中,猫成了一种隐喻,一种文化的符号。老舍的《猫城记》实现了对人类的揶揄;海明威的《雨中的猫》、多丽丝·莱辛的《特别的猫》成为了贯穿全文的象征性符号。海子显然也要将猫赋予一定的意义,但猫到底应该指涉什么呢?在这诸多与猫有关的描写中,也许我们更应该注意前期象征派先驱波德莱尔对诗人的影响。有证据证明海子对波德莱尔的作品非常熟悉,在海子的藏书中曾有一册漓江出版社在1982年出版的《巴黎的忧郁》。在诗集《恶之花》中有三首以《猫》为题,在其他作品中也多次写到猫,他将猫作为一个意象的符号,找到了猫与爱人之间的契合点:“我恍惚看到我的娇妻。她的眼光/像你的一样,我的爱兽”③,极其高明的将互不关联的猫和爱人联系在一起,以猫写人。波德莱尔说:“有一只温柔、强壮、优美/可爱的猫,在我头脑里”④,诗人说“我的脑袋是一只猫/安放在肩膀上”。在波德莱尔笔下,这只可爱的猫象征着女人,而海子笔下的猫则首先完成了诗人的一次幻化,脑袋为猫,从而将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彻底消除,在此前提下诗人试图寻找别处的生活。但“我的呼吸”与“树叶飘飘”“一直在证明”生存与生活的常态:“我”还在生活,树木还在生长,诗人的努力再次宣告失败。猫的形象总是同女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在英语中甚至常用she来指代猫。在波德莱尔将猫与爱人联系的影响之下,海子也借助神话完成了这一表达。神话是诗的土壤,海子的诗尤其是后期的诗中曾多次借用神话故事或人物,在“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中,诗人借用神话中的造人的女娲这一“活的隐喻”为我们搭建了一个象征世界。“造我的女主人”指的应该是女娲,她在造人之后荷月而去。“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诗人故意打乱正常的语序“阳光照着成群的大猫小猫”,具有了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同时又隐晦地表达了女神离去之后男人与女人的结合。他们的结合使得生命又进入了不断的轮回、循环的惯性。每一只猫都在粉碎着诗人的追寻之梦。

诗的第五节指出,别处的生活就是诗的生活,就是痛苦并幸福的生活。海子不愿成为手指、脚趾都有十个的普通的凡人,也否决了化成植物或动物的可能,因为这样的生活只是生命无意义的不断复制。对诗人来说要摆脱现实的牢笼,自己掌控命运,就应过一种区别于众生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诗,生命的意义就体现在对诗歌王位的追求中。“我不能放弃幸福”,对诗人来说,他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这是海子终生追求的目标并因此而快乐。他在大概1986年前后从“母性”的“小诗”转向了“父性”的“大诗”的创作,他要像王者一样在大地上实现自己的霸业,创作出壮丽的诗篇。但诗人也认为自己与那些“深渊的圣徒”或“浪漫主义王子”的命运相似,注定“以痛苦为生”。他站在整个人类的高度重新审视了自己与其他人的命运,诗人说自己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这是诗人的宿命。生命、生存本身只是一场无边的苦难,“埋葬半截”既指人自出生之日起,就在不断地走向坟墓的事实,诗人也难免。但仍以“埋葬半截”的生存状态“来到村口或山上/我盯住人们死看”。在海子的藏书中,有1983年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荒诞派戏剧选》,西方现代作家艰苦卓绝地探索着人类精神的荒诞空虚及其抉择的问题。海子在诗中表现出的困惑与抗争与这种荒诞思想形成了隐秘的精神对接。在贝克特的《啊,美好的日子》中,剧中的老年夫妇,半截身子埋入土中直至埋到脖子,但依然寻找生活的乐趣,人虽然成了被习惯与本能支配的对象,但也有对荒诞处境的抗争。诗人看到了“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黄土生硬”与“人丁兴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只是性冲动的衍生物,人类必将一代代的繁衍下去,“人丁”似乎注定“兴旺”,但没有人质疑生命的出现,没有人在意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没有人想去追寻生命的意义,诗人只看到了“生硬的黄土”,支配这个世界的依然是一种惯性。

“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海子执拗地逆流而上,质疑着人类生命的诞生,人类的生存状态,以献身的精神执着地追寻着人生的本义,尽管追寻中必有痛苦、失落、忧伤、迷惘在,但诗是会呼吸的思想,会焚烧的文字,诗歌的存在要告诉我们,在凡俗的日常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生活——生活在别处。

①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98—99页。

② [法]兰波:《兰波作品全集》,王以培译,东方出版社2000年3月版,第199页。

③④ [法]波德莱尔:《恶之花 巴黎的忧郁》,钱春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4月版,第81页,第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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