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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诗歌《日记》别解

时间:2024-05-20

⊙张厚刚[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作 者:张厚刚,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日记》是海子第二次进藏途径德令哈时所作。德令哈是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小城,蒙古语原意是“金色的世界”。德令哈位于青藏高原的边缘,是进入青藏高原的重要门户。这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命名引起了海子的强烈感情,承载了海子对“远方”的渴慕,契合了海子的流浪精神,海子作为德令哈这一实体的一个异在,感受到德令哈的“气场”和“震撼”,在德令哈的巨大感召下,海子写下了著名诗作《日记》,使得“德令哈”也成为海子诗歌中的重要地理坐标。

除了一些诗作标明日期以外,海子几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目前发现的其日记也仅仅三篇,收录在《海子诗全编》的“文论”部分。①这些所谓的“日记”,也仅仅是有一个时间标志而已,其记载的也并非生活起居、日历行程等常规性“日记”的内容,海子的“日记”也不过是记载了他的诗学感悟而已,故而被编入“文论”。可这一首诗偏偏以“日记”命名,除了时间和地点的真实之外,其瞬间情感的巨大涌出力量,也为“日记”的命名带来某种程度的合法性。海子在这首诗中,把人的存在一下子楔入到这个世界——德令哈,由此海子展开对姐姐的倾诉,“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在海子的生命中并没有实存的一位姐姐,“姐姐”在这里应该是文学的虚指,诗作者创设的一个诗歌艺术形象,一个倾诉的对象。甚至这里的“姐姐”只是一个倾诉符号,是“世界”、是“信仰”或者是“自我的他者化”。《日记》的首句是一个开放的召唤结构,是一声划过长空的低吟式的呢喃和呼唤,告诉姐姐的内容是“我在德令哈”,德令哈和“我”之间就确立起了一种存在关系,这是一个孤独的告白,夜色笼罩,神迹启行。

接下来向“姐姐”陈情道:“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戈壁成了“我”和世界的关联。海子在此有意截断历史、文化以及日常生活,清空了自己与世界的彼此拥有的关系。戈壁一般来说就是草原或沙漠的边缘,在地理及文化的意义上通常代表着荒凉,广阔以及通往无限广漠的过渡。在海子的诗歌中,其时间形式往往会让位于空间形式,这也就确立了其诗歌的空间优先的地位,以此给海子诗歌带来历史感的缩减乃至消失,为空间形式的呈现提供了极大的可能空间,这也是海子回到“史前”实体状态的常用手段。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写自己对现实世界的无力感,不仅不能左右世界,甚至自身的一滴眼泪亦不能控制,无法控制的悲伤。“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告知姐姐,我对“德令哈”的感受,“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德令哈的雨水,从上文看,应该是“我的握不住的悲伤”,大雨滂沱般的泪水,在泪水中“德令哈”呈现出自身的荒凉,实际上是告白姐姐自己的荒凉和悲伤,表达了“德令哈”这巨大的空间存在对海子的震撼和启示,也通过这一巨大实体的存在,使海子抵达“通灵者”的境界。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并非德林哈的本质,而只是德令哈其上的附属物而已。过了德令哈也就进入了真正的青藏高原,海子是在“尘世”和“圣境”的交接点上清理自己的“唯一的,最后的,抒情”,而一旦进入到青藏高原的腹地,这属于世俗的必然会被属于圣灵的所代替,这也是作者悲从中来的原因。“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长”,海子是存在主义哲学倾向明显的诗人,反映了海子对“实体即主体”的迷恋。“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在此种特殊的环境下,海子放弃了自己和世界的立约企图,即使是整个“人类”也被海子置之于虚无,而独独对“姐姐”的“想”屹立在大地与云霓之间,联系到前一句“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我们能体味到海子的悲伤绝望,以至于涅前的痛苦。

海子《日记》采用对话结构,而被对话者处于并不在场的悬置的地位,但这丝毫不影响对话的层层深入,与其说海子在与心中的“姐姐”对话,倒不如说海子在跟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情感的幻象互诉更加妥帖,这也意寓着海子在尘世中所建立起来的与世界的固定关系开始位移,乃至不断消解坍塌,海子在此基上重新建立起自己与世界关系:“人生无须洞察/大地自然呈现”(《重建家园》)。海子和“尘世”的关系是由“姐姐”来连接的。海子对于世界的物象——戈壁、草原都已经不再关注,他要关注的是世界的本质,也是爱的本质。这首诗通过像一座通往天堂的巴别塔,通过逐层建立、然后逐层脱落、消隐,最后抵达了这首诗的内核——“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这首诗空灵、忧伤,是自我的对话与发现,是在不断地自我否定和撕裂中确立了“姐姐”这一艺术形象的神性向度。姐姐是一个虚拟的在场,通过如此,唤出心中的一团晦暗不明的黑洞般的情绪体。《日记》的写作是在一种流浪中的非常态化生活中进行的,这异常的地理空间阻断了日常伦理、日常秩序对诗歌纯度的干扰,在这一特异的空间装置中,作者摆脱的种种现实、历史与文化对个体生命和情感的重压,在人与世界的飘移状态中,让人的生命本质自我呈现。

这首诗的名字是《日记》,恰恰所写的是“非日常性”,在这种词义表面意义与深层意义的撕裂中,达到对词语捕捉或塑造情感的精准性,著名诗歌评论家张清华在论及海子的诗歌时认为:“杰出的诗歌总是为读者准备好多个通道和界面。”②理解成一首爱情诗歌固然不错,理解为一首写内心孤独情感的诗也未尝不可,但任何固定化、机械化的理解,似乎都呈现出一种遮挡,只有作更加宽泛式的把握和浸润式的体味,才会更大程度上析出和释放诗歌的多义情感信息,作为一首诗的活的灵魂和魅力才能凸显出来。至于读者把“姐姐”理解为海子的“情人”,从字面意义上看,并无不妥,但从诗歌的本质来讲,任何索引式理解都将损伤诗歌全味的浑融性,至于“姐姐”一词,从深层结构中可以置换为“理想”,或一切独异于日常的另一种存在态,也未尝不可。在诗的结尾“姐姐”超过了人类,超过了世界,成了涵盖着两者之上的一种巨大的心理存在,瞬间照亮了个体生命在日常尘俗中的卑微,具有了某种程度的神性向度,其巨大的自由体量给我们无边弥漫的慰藉,同时也赋予了“戈壁”、“草原”、“荒凉的城”以神性蕴藉。

就在海子写作《日记》同一天,海子还写下了《青海湖》:“这骄傲的酒杯/为谁举起/荒凉的高原//天空中的鸟和盐/为谁举起……//一只骄傲的酒杯/青海的公主 请把我抱在怀中/我多么贫穷,多么荒凉,多么肮脏/一双雪白的翅膀也只能给我片刻的幸福”。如果把这首诗和《日记》做一下互文性对比阅读,我们更能把握《日记》中所体现的精神状态,海子带着施洗的心情途经青海湖,抚慰自己的“贫穷”、“荒凉”、“肮脏”,如果读者从世俗意义来解读这几个词之于海子的意义,就会误入海子设置的词语陷阱,实际上海子对自己的“贫穷”、“荒凉”、“肮脏”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因此也就并不存在羞愧和难堪,这只是海子自我特征的身份认同而已,甚至也是对整个人类的某种状态的指认,这也是海子两次进藏的原因和寻找“远方”的动力之一。

德令哈同时具备草原、戈壁、沙漠等地貌,有外星人遗址等种种神秘传说,德令哈在天地间静穆呈现出一个大实体的状态,海子经常为这种大实体所深深迷恋。如果结合海子在稍晚一些游历西藏时所写的《西藏》,我们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西藏》这首诗不长,我们录在此:

“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爱自己//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泪水使我变成花朵/没有任何国王使我变成王座”。在另一首《冬天》的附后,海子也写道:“在黑夜里为火写诗/在草原上为羊写诗/在北风里为南风写诗/在黑夜里为你写诗”。从进入德令哈开始,在日喀则、拉萨、萨迦,海子怀着朝圣之心写下了心中喷涌出的歌谣,其中在拉萨写下了《我飞遍草原的天空》中有这样的句子:“今天有家的 必须回家/今天的有书的必须读书/今天你的有刀的必须杀人/草原的天空不可阻挡”。著名诗歌评论家张德明强调:“海子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是很深刻的,从存在主义哲学出发自然就可以解开海子诗歌中的重要思想环节。”③这个观点本来是针对海子的诗《九月》的,但对于《日记》的解读也同样适用。“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它自己/一切都在生长”。在这里“海子完全沉浸在做神的代言人,做神本身的诗歌迷狂状态。”④海子的“姐姐”,既可以看作是一个不在场的世界,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倾诉和呼唤,或者是对另一个“非现实存在的自己”的倾诉和呼唤。最后一句堪称经典佳句,“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只想你”,把“姐姐”置于比“人类”还重要的位置,这不仅是海子“孤独”的结晶,也是他与世界的联系方式,或者说是他的存在方式。

《日记》中所涉及的“德令哈”,及其付之于其上的“戈壁、草原、石头、青稞”等,都是海子诗歌中的“远方”意象,从这些非日常物象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子的诗歌特征及其诗学追求。与此相关联的诗歌还有《远方》《九月》《祖国》等。“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早在《龙》中,“远方就是你一无所有的地方”,海子对“一无所有”情有独钟,只如此,才能更彻底地和尘世世界分离,从而为建立自己的诗歌世界廓清一些迷障。“海子一生不断地漫游,其真正的心理动机恐怕正是逃离此地的强烈愿望。……视野中的远方,实际上则是一个封闭性的自我。”⑤远方,作为海子诗歌的空间形态,也是海子诗学地理空间的一个重要意象,海子借用“远方”构建起一道阻断现实的通路,而也只有在“远方”这一诗学空间中,才能容纳海子的三次受难和三种幸福:“流浪、爱情、生存;诗歌、王位、太阳”。有论者认为:“‘远方’这样一个意象其实是海子的一种理想家园,或者说精神家园的一种表述。”⑥

在海子的诗歌理念中,他强调“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这种对实体的意识和感觉,是史诗最本质的特征”,“诗应该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间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其实,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我们应该沉默地接近这个核心。实体永远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⑦海子的这首《日记》充分体现了他自己的这些诗学主张,海子也正是用自己的“生命之光”把一团晦暗不明的“黑乎乎”的实体照亮。

“试图在这个神圣价值缺席的时代重塑诗歌探寻人生意义的崇高使命;以圣化反对俗化,在代表大众的俗文化倾向日渐占领诗坛的时候,艰难地固守着浪漫主义的最后阵地。”⑧海子的诗歌《日记》,克服了“诗歌的世纪病”,即“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更加接近哲学的本质,这首诗是海子“远方”意象和神性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海子诗歌地理坐标的一个重要节点。

① 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② 张清华:《精神的冰或诗歌的雪》,《当代文坛》2010年第2期。

③ 张德明:《海子〈九月〉存在主义解读》,《名作欣赏》2007年第23期。

④ 张厚刚、王洪月:《黑暗意象丛:海子诗歌的意象主题》,《齐鲁学刊》2010年第2期。

⑤ 西渡:《圣书上卷与圣书下卷》,《文学评论》2012年第6期。

⑥ 李楠:《论海子诗歌中的“远方”意象》,《大众文艺》2012年第13期。

⑦ 海子:《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西川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7页。

⑧ 高雪:《浪漫主义与史诗梦想》,《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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