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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精神分析视角看《红高粱》中的“性”

时间:2024-05-20

⊙杨敏娇 周 敏[山西师范大学, 山西 临汾 041001]

作为莫言创作的里程碑,《红高粱》自问世以来就获得了广泛关注。人们从各个角度对它进行研究,从天马行空的叙述到备受争议的人物,从广博深厚的文化意蕴到浓墨重彩的美学风格,不一而足。本文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对《红高粱》中的“性”进行解读。

自古以来,“性”一直是一个禁忌的话题。尽管几千年前我国的古圣先贤已经认识到了性(色)与食一样,是人天然的追求,如孔子在《礼记》中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①,《孟子》中告子也高呼:“食色性也”②,但这些熨帖人性的思想却未能得到很好的传承。在传统语境中,“性”与“食”的待遇仍有着天壤之别,我们会理直气壮地喊出“民以食为天”,但在人类对“性”的需求上却始终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一直以来对“性”本能的刻意压抑,在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人生命力的萎缩和流失。

《红高粱》正是莫言有感于现代人的苍白孱弱和“种的退化”,通过“重塑农民英雄形象”,来“呼唤生命强力,复活民族的野性的游魂”③。而要表达“生命力”这一主题,作为人类生命本能之一的“性”,便是创作中不可回避的话题,也是研究者无法绕开的领域。《红高粱》中对“性”有着多次的展现,根据人的生长历程与性意识的萌发过程,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个阶段:

一、婴儿期——对母乳的眷恋

弗洛伊德按力比多的发展,把人的性心理发展过程分为五个阶段:口欲期、肛欲期、性蕾欲期、潜伏期、生殖期。④他指出:“性生活并不仅仅开始于青春期,而是在出生后不久就开始有了明显的表现。”⑤他认为,婴儿从一生下来就有性意识,他会通过吸乳、大小便来获得性快感。从《红高粱》一开篇,我们就能隐隐感受到这种性意识的弥漫。

《红高粱》的开篇是非常简练的。开头三句每句带出全文一个主要人物,并通过“奶奶”“父亲”“干爹”“干儿”这样的称谓,将人物关系以最简洁的方式加以展示;余下两句,通过余占鳌、“我奶奶”、“我父亲”三人之间两两的语言与行动,人物之间的情感与相处模式也展现了出来。但在这样简洁有力的行文中,有一段描写的存在显得突兀且“诡异”。在写到奶奶送别余司令和父亲时,面对奶奶的叮嘱,“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发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⑥。父亲在离开奶奶之前这一系列表现究竟作何用意?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借助精神分析理论来剖析。弗洛伊德说:“从出生之日起,作为性感带出现的,并向心灵提出力比多需求的第一个器官是口腔。……婴儿固执地坚持吸吮,证实了早期阶段追求满足的需要,这种满足尽管源出于摄取营养并由摄取营养所引起的,然而却是努力去获得超出营养的快感,为此,可以而且应该把它叫作性的。”⑦父亲的幼年同一般人一样,是在母亲(即“我奶奶”)高贵的乳房的哺育下成长。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婴儿在吸吮母亲乳头时,除了对“食”的索取,也已经隐隐有了对“性”快感的追求。父亲成长到十四岁时,他在婴儿时期通过母亲的乳房获取食与性满足的经历,已经不在其显性的记忆之中。但曾经获取性快感的体验却已经深入到父亲的无意识世界。离别前夕,奶奶“夹袄里散发出的热烘烘的香味”勾起了父亲对哺乳时期奶香味的回忆,潜意识中的快感体验如电流般使父亲的灵魂在那一瞬间颤栗,因此他“突然感到凉气逼人”,而随后的他“肚子咕噜噜响一阵”其实可以看作对弗氏这一观点的反证:婴儿最初是出于“食”的需要吸吮母乳,而同时感到“性”的快感;十四岁的“我父亲”则是在感受性快感(虽然是无意识中记忆的复苏)的同时,对“食”的需求条件反射地表现了出来。

二、幼年期——恋父(恋母)情结

如果说在上一个阶段婴儿的性对象还停留在自己的器官(如口腔、肛门)上,即所谓的“自恋”;当婴儿成长为儿童,他们的性对象就由自己转向他人,由“自恋”发展为“他恋”。这一时期,男孩会体验到俄狄浦斯情结(O e d i p u s Complex,恋母情结),与之相对,女孩会体验到厄拉克勒特情结(Electra Complex,恋父情结)。具体到《红高粱》中则表现为:

1.“我父亲”对“我奶奶”的俄狄浦斯情结

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理论历来备受争议。“也许我们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把我们的第一个性冲动指向母亲,而把我们第一个仇恨和屠杀的愿望指向父亲。”⑧这一“杀父娶母”的观点,大大颠覆了我们社会的伦理道德,刺激着我们每个人的神经。但在笔者看来,弗氏提出的俄狄浦斯情结其实是确立了母亲在每个人生命过程中的地位。在人的一生中,父母的角色不仅意味着物质上的供养,也代表了人们在精神和心理层面上两种天然的情感需求。年龄、性别的差异,则会使得这种情感需求有所侧重。就男孩而言,他对哺育自己的母亲有着天然的亲近之情,因此当进入“他恋”阶段,他自然而然会把性对象转移到最亲近的母亲身上。而这种情感往往外化表现为对母亲的独占、视母亲如天般的依恋——正如恋爱关系中恋人之间表现的那样。

从这个角度上看,“我父亲”对“我奶奶”的俄狄浦斯情结是很明显且强烈的。从作品来说,父亲十四年的生活里是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的——生父余占鳌在他前十四年的生命中是以干爹的身份存在的,因而父亲对奶奶的依赖之情更为强烈。除了上文所举的父亲离别时的留恋,还有打伏击时,面对伏击队队员的调笑,父亲“老羞成怒,举起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⑨。玲子事件后因为余司令对自家叔叔的包庇,任副官撂挑子不干了,奶奶犯颜进谏,余司令气令智昏拉开手枪对准奶奶,父亲“高叫一声娘,扑到了我奶奶胸前”⑩。特别是在最后,敌军当前,父亲“靠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启示”,“看到奶奶像鲜红的大蝴蝶一样款款地飞过来。父亲高叫一声:‘娘——’”奶奶中弹后,父亲又“撕心裂胆地高叫一声”,随后他“张着两只手,像飞腾的小鸟,向奶奶扑去”,同时高叫着:“娘——娘——娘——”一声声“娘”中包含了“人间的血泪,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11]也体现了父亲对奶奶的深切依恋。

2.“我奶奶”对罗汉大爷的恋父情结

与俄狄浦斯情结相对,弗洛伊德又提出了“厄拉克勒特情结”,即恋父情结,他认为女孩生来就有一种杀死母亲、嫁给父亲的愿望。在这样耸人听闻的观点背后,笔者认为“厄拉克勒特情结”其实是揭示了每个女孩生命中都需要“父亲”这样一个角色,而不论他是否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当然,生父是“父亲”这一角色的天然承担者,但若家庭中无法给予女孩这样的满足,女孩就会转向家庭之外寻求。

从社会意义上来讲,“我奶奶”是来自一个双亲健全的家庭,然而从心理层面上来考量却并非如此。从文中我们可以得知,“我的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为了一头骡子,竟然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麻风病人。这样一个不称职的爹,使得“父亲”这个角色在“我奶奶”的成长历程中是缺席的,这也就为她后来将恋父情结投射到刘罗汉身上埋下了种子。“我奶奶”与罗汉大爷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叙述者对此并不愿多言,他明确说明:“关于他(刘罗汉大爷)与我奶奶之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12]虽然我们无法从叙述者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但通过对文本的分析,在叙述者的字里行间或可见一斑。“……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13]这段话中,“我奶奶”对罗汉大爷的依恋之情表露无遗。她自十六岁嫁入单家,新婚三日便守寡,独自一人撑起一家烧酒作坊,一路走来,罗汉大爷都默默辅助、扶持着她。“我奶奶”十六岁前接触的男性基本只有“我曾外祖父”一个人,而“我曾外祖父”还是个见钱眼开、卖女求荣的小人,“我奶奶”所热爱的力量、强劲不可能在他身上获得满足。在高粱地里与余占鳌激情野合使她感受到力量上的强劲,而之后多年来罗汉大爷的默默守护使她感动之余同时感受到一种如山般坚实可靠的心理上的强韧。而这一心理上所依赖的强者,在一个女孩的成长历程中正是父亲的角色。

三、少年期——潜伏的性冲动

如果说恋母(恋父)情结中的个体对性的需求还限于心理上的性爱,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性器官开始成熟,个体对生理性爱的需求也有所觉醒,但由于人体生理发育尚未成熟,因此还不能称之为成熟的性欲,而是一个人性欲的潜伏期。随着社会观念的渗入和羞耻感、美感的影响,儿童不再一味追求本能的满足。因此所谓“潜伏期”,其实就是儿童性冲动被外界所影响和压抑的结果。当然,这种潜伏只是暂时的,并不意味着中断或消失。[14]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女性身上最能体现这种潜伏期的压抑。

古往今来,如果说“性”是个禁忌的话题,那么女子之“性”则被无视得更彻底了。在传统道德语境下,“性”被深深地打上了男权烙印而成为男性的专利,女子的性意识和性冲动往往与道德相挂钩而被极力压制和禁锢,直到明清以来的文学作品中才有所呈现。以往文学作品中写到女性的性意识多是以一种非常态的方式展现的,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被长期看管,思春情绪无处宣泄,只能压抑在梦中与柳梦梅幽会;还如《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长期被财欲与情欲压制得人性扭曲。《红高粱》中也写女子的性意识和性冲动,但与以往作品相比它更为大胆和从容。叙述者落落大方地讲述,把少女怀春当作其自然而然的生理诉求加以呈现,不仅细致描绘了性冲动下女性的内心世界,甚至在描摹女子形态、举止时也散发出强烈的“性”的气息。

在《红高粱》中,最能体现少女潜伏期的性冲动的是“我奶奶”和玲子姑娘。待字闺中时,“奶奶在闺中刺绣嫁衣,绣出了我未来的爷爷的一幅幅精美的图画”。十六岁的“我奶奶”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出落得丰满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腰扭动,好似风中招飓的杨柳”。她“鲜嫩茂盛,水分充足”,“丰腴的青春年华辐射着强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消除孤寂”。深闺寂寞,少女春心萌动,对异性的渴求日益强烈,这种性冲动的驱使不仅使她在闺阁之中勾画出自己未来夫婿的种种幻象,甚至在出嫁途中对其他男人身上的男性气息也产生了向往和迷醉:“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和穿着双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脚。……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15]而这里,已然有了本能冲动逾越道德的意味。

与“我奶奶”一样怀着思春情绪的是村里的美人——玲子姑娘。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对操着一口漂亮京腔、整日眉毛紧蹙的任副官产生了爱慕之情,每天任副官操练时她都在一旁观看。“玲子喜欢看任副官打人,喜欢听任副官骂人。任副官潇洒的神态令她如痴如醉。”她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逼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16]这里,作者抓住了作为少女的玲子姑娘对潇洒男性的爱慕心理,并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举动来展现其性意识的萌动。这种对少女性本能的充分正视和展示也成为《红高粱》谱写的人性乐章中不可或缺的音符。

四、成年期——生殖期的性欲

经过潜伏期的发育,力比多再次进入高潮,这一时期性器官已趋向成熟,成熟的性欲是以生殖器性交为最高满足形式,以生育繁衍后代为目的,这就进入了生殖期。《红高粱》中对“我奶奶”与余占鳌在高粱地上的激情野合的叙述,是作品中最惊世骇俗的部分。青春期的潜伏使奶奶的性欲需求作为一种本能冲动一触即发。望着掠夺自己的余占鳌脱裸的胸膛,“仿佛看到强劲剽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肤下串流不息”,“奶奶心头撞鹿,潜藏了十六年的情欲,迸然炸裂”。她“浑身发抖,一团黄色的,浓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哔哔剥剥地燃烧”。[17]他们二人在生机勃勃的高粱地里相亲相爱,耕云播雨,为高密东北乡丰富多彩的历史,抹了一道酥红,也为“我奶奶”三十年红高粱般充实的人生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精神分析理论属于心理动力学理论。弗洛伊德把性本能冲动作为人一切心理活动的内在动力。当敢想敢干的余占鳌受到这种动力的驱使时,他自己和“我奶奶”等一系列人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我奶奶”被轿夫们的强劲吸引,与之相对,她的哭声唤起了余占鳌心中的怜惜之情,他将我奶奶无意露出轿子的三寸金莲,柔情一握送回轿中。他们二人都为对方所倾倒,这种性冲动的萌生“唤起了他(余占鳌)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而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改变了我奶奶的一生”。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红高粱》故事的发生正是由于余占鳌与“我奶奶”二人性冲动的驱使。

莫言将食与性作为其创作的全部主题。食与性,是人类生存繁衍最重要、最核心的内容。《红高粱》中所歌颂的人的最原始、最粗犷的生命力,追根溯源就是对人类这两种本能冲动的张扬。文学即是人学,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审美观照。通过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对《红高粱》中人物性本能的解读,不仅进一步挖掘了《红高粱》的主题意蕴,使我们更透彻地理解了《红高粱》,而且使我们深入了解了人本身,并以此反思当下人的生存状态。

① 张延成、董守志编著:《四书五经详解·礼记》,金盾出版社2010年版,第228页。

② 潘江、文军校注:《孟子》,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页。

③ 雷达:《现实主义文学还有没有生命力》,《北方新报》2009年11月11日,第31版。

④[14]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主义论评》,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211—220页,第218页。

⑤⑦ 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上卷)》,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42页,第543页。

⑥⑨⑩[11][12][13][15][16][17] 莫言:《红高粱》,《人民文学》1986年第3期,第4页,第15页,第26页,第29页,第8页,第7页,第20页,第25页,第32页。

⑧ [奥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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