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生态的困境——电影《可可西里》与小说《怀念狼》叙事视角的比较

时间:2024-05-20

⊙黄亚清[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23]

作 者:黄亚清,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浙江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渐紧迫的生态问题和由此引发的生态文化热潮,是陆川的电影《可可西里》和贾平凹《怀念狼》创作的背景。前者以纪实的镜头,展开了可可西里生态保护的艰难历程,是一部优秀的生态电影。后者以熟悉的商州作为小说背景,在诡异的民间记忆和宗族传奇中,展示了一幅残酷的生态图景,是一部耐人寻味的生态小说。但十分有意思的是,电影和小说不约而同地设置了“外来者”的记者视点,并在三个层面上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以及不同层次的思考,这是一种无意的巧合?还是内蕴着一种理性的普遍认识?

一、记者视角:传媒霸权下的生态拯救神话

“记者身份”是电影和小说叙述者的显性身份。作为时代的宠儿,在报纸、电视和网络的大众传媒中,记者掌握着特殊的话语权和传播权。这使他们在生态的话语构建中,已然成为一个意念符号,演绎着一出出生态拯救的神话。但具体到文本,却有不同的意义指向。陆川,是想让电影保持一种“克制与理性”。电影以记者尕玉多次的特写,提醒着一个以传媒为中介的不容置疑的主流视点的存在。电影的拍摄灵感“与媒体本身有着一种分不开的关系,我最早看到了《南方周末》上对野牦牛队的报道,然后在真正开始这部电影时,就也像是影片中的记者一样,用一种‘外来人’的眼光去凝视他们的生活。它到底是怎么样我心里没有底,我只能,或至少能拍出我看到的东西”①。事实上,现代传媒掌控的话语权力,足以让记者成为一呼百应的英雄人物;尕玉富有责任和道义色彩的形象,是对传媒拯救神话的认同;同时在盗猎者扬长而去的背影中,镜头由跪在地上的尕玉向长发飘扬的日泰脸部侧面特写慢慢推进,辅以风沙弥漫的荒原背景,将英雄之死渲染得十分悲壮与无奈,这是对英雄神话的一次改写,具有浓郁的解构主义色彩。最终,是尕玉震惊世界和政府高层的报道,而非英雄之死,促成了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的成立,这之中是不乏讽喻意味的。报道所体现的传媒的话语霸权,陆川并不是没有觉察,“我知道你是记者,这可可西里是你们记者保护着的”(日泰语)。但陆川的抵抗也只能点到为止,犹如电影的结尾,作为艺术,他更愿意追求英雄之死的震撼力:“如果我可以自己决定的话,我会把电影结束在日泰的死。”②但决定电影的还有投资方、审片委员会,这是一部院线电影必须面对的现实处境。

显然在《怀念狼》中,贾平凹频频质疑了传媒霸权的动机与成效。在一场貌似崇高的狼的追寻中,记者子明却说:“我是没有真正见过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动物园里看见过一只……”对狼的兴趣更多源于对生存的世界的厌倦,而不是崇高的环保理念:“我们那个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人人事事,任何题材的写作都似乎没有了兴趣”。子明用八卦式的职业敏感,察觉到了狼所能带来的新闻效应,试图在追踪商州仅剩的十五只狼的过程中,造就具有轰动效应的新闻话题,刺激人们日渐麻木的神经:“以职业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写作题材。”作家以不无嘲讽的口吻,揭示出找狼并不是为生态保护的道义,而是为了自我的拯救:“我立地成佛,突变式地成为了一位生态环境保护主义者。”最后追寻保护的过程却不断演变成杀戮和灭绝的过程,这里面所包含的荒诞,恰恰是对传媒拯救神话的讽刺,记者在生态保护中的崇高形象,解构为滑稽的个人利益的追求。

二、知识分子视角:生态文化的启蒙和载道

两者叙事的第二个视角是潜在的知识分子视角。中国知识分子的“载道”责任和“启蒙”角色,使得他们在对主流文化规范的诠释中,表现出特定的优越感,并要求大众的理解和接受。电影中,当巡山队员驾着盗猎者向远景走去,近景中的尕玉则试图去制止他们的暴力行为,这是知识分子的独特的人文情怀的体现。而他与马占林在黑暗的车厢里的对话,以及将香烟与食物分给马占林,都在暗示与队员不同的知识分子身份和气质。同时用一系列蒙太奇镜头,强化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场。如为了救治患肺水肿的队员,队长让刘栋卖皮子,此时的近景镜头中出现了尕玉略带痛苦的神情。事后他拐弯抹角、明知故问“会不会卖皮子解决经费问题?”平行蒙太奇将镜头切换到刘栋卖皮子的场景。虽然明知巡山队的艰难处境,但尕玉的第一反应还是:“你说我该怎么写这篇报道?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好记者……”无论是对灰色小人物马占林的同情,还是对巡山队员的要求,都体现出知识分子的主流意识和优越感。

《怀念狼》中的专员作为主流话语的代言人,通过“我”(知识分子)向大众传递环保理念,“我”也时刻将之实践在找狼的过程中。当舅舅的枪口对准狼时,当老百姓群起攻击狼时,“我”竭力劝阻,试图消解他们对狼的仇恨,实践知识分子的启蒙责任。但知识分子自身也不过是主流话语的“饶舌者”,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当我把专员引进狼的想法转告商州的百姓时,招致了集体的抗议,进而“我”被视为人类的“叛徒”、狼的同伙,甚而是狼本身了。政府推行的环保理念,能否为千百年来视狼为天敌的人接受,作家对此是疑惑的:“消灭还来不及呢,何来保护?保护狼,谁来保护人?”单调干巴的条例如何抗拒根深蒂固的生命法则,这是生态的困境。当所有的狼被打死,“我”的极度悲伤,不过源于个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摄影家的梦想破灭了……”这种对知识分子责任的内省和批判,小说比电影走得更为深入。

三、归来者视角:生态悖论中尴尬的“他者”

比较容易忽视的是“归来者”的视角。尕玉的父亲是藏族人,他与可可西里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但除了会讲藏语,他的成长经历、生活习惯和他的气质与这块土地没有太多的联系。当盗猎老板射杀日泰后,马占林让老板放过尕玉,并指点他走出可可西里,都是基于他一个最根本的认识:跟日泰不是一伙的。所以在草原人的眼里,尕玉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同样,子明的奶奶来自于商州,但奶奶关于商州的记忆仅限于儿童时期,子明由此建构的商州未免是破碎甚至是虚幻的:“我把我所知道的傅家的故事全讲出来,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补充和说明……”,与土地的隔膜,让他“已经不像商州的子孙了”。更何况子明退化的身体,失却了与狼长期作战的商州人的强健与豪气。所以出走的是祖辈,归来的已经不再是子孙,这种貌似亲近的血缘关系已经淡化为一种虚无缥缈的想象,无论是藏羚羊,还是白眼狼,注定是归来者眼中的“被看者”,很难产生相互对立中的情感依存。“非人类中心主义”在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中谋求人与动物的和谐,但既然无法消弭“看”与“被看”的基本规则,那么实现平等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乌托邦”梦想,其间的豪言不过是人类谋求自我利益的一种掩饰。以人为中心的生态保护与野性的丛林法则的抵抗,是贾平凹生态思考中的另一重疑虑。

伴随外来者的主观视点,尕玉参与追寻盗猎老板的过程,是一个目睹英雄悲情抗争的过程,探讨的是生态的悖论性困境。但电影的理性视角,触及到了藏羚羊背后全球性掠夺中的生态失衡。牧民马占林剥羊皮是因为“没有草地了,牛羊活不下去了,人也活不下去了”。在巡山队与盗猎者的黑白对抗中,这个灰色的卑微的人物,本能地挣扎着生存,他背后隐藏了更深刻的矛盾,影像却无力解答,电影向着“英雄受难”和“政府救羊”的命定主题发展,以个人英雄的悲剧凸显政府的强大功能,并以结尾的字幕肯定政府生态保护的权威。《怀念狼》却处处质疑生态话语本身,万物生存是彼此相依的自然链条,各种生物在链条中消长起伏,维持繁衍;但人为保护,会削弱种族自我生存的意志力,从而引起生物的退化,这显然是生态所面临的最深刻的困境。正如美国学者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所说:“太多的安全似乎产生的仅仅是长远的危险……”③狗与狼、“我”与猎人的甥舅关系,其反差突出了“人”进化的双刃剑效应,“人”,特别是城市人,因为失去了自然生物链的磨砺,退化成养尊处优的体魄,丧失了“舅舅”们野性的生存追求。相反,由狗进化到狼,狼比狗磨砺出了更优秀的生存能力。贾平凹小说中难以厘清的生态保护理念,正暗合了“非人类中心主义”下的生态困境。狼的消失预演的是人的灾难,但人对狼天生的敌意,与保护狼的理念,一直处在紧张的对峙中。他们在斗争中依存磨炼,而保护极易带来物种退化和生命力的丧失。犹如大熊猫,在失去适应环境的能力后,甚至连繁衍都成为困难。所以“非人类中心主义”,绝不是一种平等理念,在数量和工具上占绝对优势的人掌控着生态环境的话语权,小说言说的是对环保话语本身的焦虑与忧思。“作家的特点决定了他永远与现实发生着冲突。”④作家有更多的表达自由,而电影受制于市场与审片机制,不得不掩藏甚至牺牲导演的自由。但狼和羊作为生态文化阐述的对象,并没有在叙述中获得清晰的意象特征,它们还只是人类心目中的“他者”,这是生态最大的困境。

四、“单纯”抑或“热闹”:生态叙事中的语言选择

有必要一提的是,在相类似的叙述视角下,影像语言十分纯净。面对荒凉辽阔的场景和人类的贪婪,“这个环境强制性地要求你的单纯”⑤。导演更认同“深刻”的是内容而非技巧:“我现在觉得我们是做内容的,不是着重于叙述的语言,你结结巴巴地说一个真理也许更好。”⑥因此美国西部电影惯有的追杀、枪战、性爱等元素,都融化在单纯的信念推进中,甚至连影片的内驱力——盗猎老板在大部分时间中也是“缺席”的。美国哲学家罗蒂认为《可可西里》充满着力量感的真实,原因即在于此。在电影充斥色情和暴力的今天,可谓是一种宝贵的艺术坚持。应该说,《怀念狼》具有荒诞色彩的叙述,有其独特的一面,作为一种叙述的尝试,未尝不可。但密集的“下半身”写作,似难以摆脱《废都》的风格。傅山性事态度的描写,对“烂头”偷鸡摸狗的津津乐道,以及喋喋不休地讲述“我”的痔疮,虽然对于表现生命力衰退有一定的意义,但过多的阐释损害了小说的语言品格和主旨表达。回想贾平凹上世纪商州系列中牧歌情调的语言,再联系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女写作的身体叙事凭借娴熟的市场操作获得的巨大的利益,似有迎合市场之嫌。虽然贾平凹一再强调他没有追求热闹的冲动,但有意识的频繁的性描写,背后不乏追求效益的动机:“文坛上的淘汰太残酷了,从事创作容不得你作原地踏步。”⑦销售的神话无法让作家平静于诗意的写作。不可否认,在贾平凹“怀念狼,就是怀念勃发的生命,英雄和世界平衡”的叙写目标中,性欲是生命力不可缺少的元素;但当文笔坦然于生殖器、交配之类的词语以及赤裸暧昧的黄色小故事时,只能见出其虚弱的创作能量。如“用蛇精斑来迷惑女人”的不雅故事频繁穿插于叙事中,冲淡了作品关于生态困境的思考力度,这是贾平凹后续创作中应该引起警惕的。

①②⑥ 转引自苏七七:《第一感70篇声色笔记》,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页,第65页,第64页。

③ [美]奥尔多·利奥波德:《像山那样思考》,《大家知识随笔》(外国卷),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32页。

④⑦ 廖增湖、贾平凹:《贾平凹访谈录——关于怀念狼》,《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期,第89页,第90页。

⑤ 转引自武晔岚:《电影百年佳片赏析》(2),中国长安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页。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