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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孤独、纤敏:论郁达夫小说感伤特质及其成因

时间:2024-05-20

⊙尚伟芳[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河南 洛阳 471023]

在现代文学史上,郁达夫小说显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学风格,他以忧郁、感伤的士子姿态登上文坛,为中国感伤文学构筑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其最明显的特征是凄婉哀绝的忧郁、感伤情调,我们从中看到了他性格中矛盾的两个极端:他是那样坦诚直率,天真犹如儿童;又是那样疯狂颓废、忧郁孤独,朦胧得令人难以捉摸。正是在多层次性格组合中,郁达夫用忧郁、感伤、纤敏的笔触构筑了一个只属于他的艺术世界。

从内容上看,郁达夫的感伤小说着重表现人生的悲苦与不幸,刻画人物的精神灾难和心理危机。“生的哀愁”与“性的压抑”是其两大主题。尽管各有侧重,但总的看来弥漫在小说中的忧郁之情是相通的。他以孤鸿泣血的哀鸣在其中尽情诉说知识者性爱的幻灭与生存的悲苦,感伤之中涌动着颓废与病态。他或以留日生活为题材,表现对生命价值与生存价值双重理想的追寻,以及追寻未得、理想破灭后的感伤失望、堕落悲鸣;或写无聊生活压抑窒息下混迹烟花世界中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空虚落寞;或写被社会冷落、黑暗压迫的潦倒落魄文人的生存苦闷……这些小说隐含了作者淡淡的忧伤与沉郁的悲哀,笔调阴冷、惆怅,具有浓重的悲剧感伤效果。如果说他在日本性需求受到压抑,但仍有祖国可以寄托希望,那么一踏上故国土地,感到缚在他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一天一天地扎紧起来时”,当他被迫抛弃自己的理想主义,“东奔西走,为饥寒所驱使,竟成了一个贩卖知识的商人”时,他终于对“生”也完全幻灭,而且其知识使他更加深刻体会到精神幻灭、灵魂扭曲的痛苦。《沉沦》以一个留日学生病态的心理展示了主人公“性压抑”的痛苦与焦灼,开篇第一句“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就流露出主人公忧郁、孤寂、苦闷的情感波动。“他”孤僻抑郁、愤世嫉俗,内心的自闭及身处异乡的屈辱引发强烈的自卑与孤独,他在稠人广众中难以存身宁愿离群索居,但炽人的情欲又使他不能自已,以致偷看浴女,窥听野合,狎妓自娱,最终蹈海而死。忧郁、孤独、屈辱贯穿一生,成为其生命的主调,虽不甘沉沦但最终还是难以自拔地沉沦下去。他是典型的忧郁症患者,因屈辱而自卑,因自卑而孤独、忧郁,忧郁中裹挟着忧患,忧患中悲号着忧愤。《茑萝行》写得声泪俱下,悲怆感人,主人公激愤于个人价值不能实现,经济窘迫、前途渺茫,用血泪控诉生计无着落、婚姻不美满的苦恼与悲愤,并自怨自艾为“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力透纸背的生存悲凉已幻化成独特的忧郁感伤氛围。郁达夫的苦难境遇使他悲愤难鸣、泣血哀号,而又不甘沉沦,执著于生活而又不见容于社会,他带着一脸迷茫与颓废,铅一样的灰颓和沉重笼住了每个读者的心,“哀莫大于心死”,他对社会的失望使其退守于自己内心,反复咀嚼个人悲哀与酸楚,对生命已感到彻底的绝望。

从形式看,郁达夫小说的感伤、忧郁之美还体现为精致、细腻的景物描写。他自幼受传统文化的滋养和吴越风情的熏陶,继承了浙西文人崇尚、热爱自然的传统。水光山色的陶冶使他对自然美有很强的感受,形成了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他钟情于水一般的柔美意象,展示的完全是一个阴柔的世界,表现了“水性”艺术思维特质。对于自然山水,郁达夫喜欢秋意、清风、落叶,留恋晚霞、流水、冷月,神游于“忧郁美”的萧瑟、凄清气氛中,呈现出来一种感伤颓废之美。他认为艺术就是感伤,没有感伤就没有艺术,就没有美,所以他总是情不自禁大量描写自然景物,流淌出鲜活水灵的诗情画意,在不经意间为人展开一卷卷优美的风景画。《迟桂花》如行云流水,潇洒出尘,故事以杭州郊区一个小山村为背景,以艺术彩笔描写生意盎然的山景,把人带进一个美丽的充满诗情画意的境地。山村风景因时间不同而呈现出不同光线色彩以至人物不同心境:“渐走渐高,人声人影是没有了,在将暮的晴天之下,我只看见了许多树影”,再加上“缓慢而凄凉”的晚钟,“山脚下树梢头”笼上的“一带晚烟”以及“老远老远山脚下的村里传来小儿的呼唤声……”动人的晚景给人恬静悠远之感和如画的视觉。月光下山景:“从树枝里筛下来千条万条的银线,像是电影里的白天的外景”,而秋虫的鸣唱,“骤听之下,满以为在下急雨”,远近一家家的煤油灯光,又“仿佛是大海湾里的渔灯野火”。有颜色,有光线,有声音,有感觉,远山近树,晚钟人语,浓淡相间,疏密有致,翁家山被写得千姿百态、引人入胜。小说始终氤氲着迟桂花经久的馨香,飘散在灵秀的山水间、和谐的家庭气氛里、天真无邪的女性笑声中,馥郁的气味仿佛能把人宿梦摇醒,把人灵魂涤净,具有一种沁人心脾的艺术魅力。比较《沉沦》,《迟桂花》感情表达舒缓柔和,呈现的是中年人的沉静淡泊,使人不知不觉被打动、被迷醉。

郁达夫小说的忧郁、感伤特质,首先来源于他自身的天性。他的诗人气质主要体现为纤敏柔弱的个性和多愁善感的心理机制。其精神气质明显带有抑郁质的敏感忧郁、胆汁质的直率热情。这种气质类型决定了他独特的性格:敏感脆弱、热情感伤、情绪多变而意志不坚,属于典型的情绪型性格。具备此类性格的人,知觉或观察都比较敏锐并且容易受个人主观情绪影响。他们不善于对事物作理智分析,喜欢以情感体验代替理性思考,对外界事物常常做出过度的情绪反应。所以,郁达夫的个性气质有两个特点:一是情感过于纤敏,以致性格显得柔弱,其后果则是易于激动,也易于消沉;易于狂热,也易于痛苦,属于“转向了内,固守着我自己的壁垒”的内向型作家,童年的孤独、穷困对心灵精神上的压迫、伤害已渗透到深层的人格心理机制并构成其生命意识的底色。郁达夫从来就认定“人生终究是悲苦的结晶”,“不信世界上有‘快乐’两字”。他以感伤、忧郁情调剖析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颓废者,一个专唱靡靡之音的秋虫”。二是情感过于外露,故而气质显得率真。对于郁积在胸的丰富情感,郁达夫赞成宣泄和净化,不主张掩饰与克制。他所以能够勇敢地进行自我暴露,主要是人道主义的标准支撑着自己。即使是颓丧的情绪、卑微的欲念,也不愿为之披上庄严、高尚、纯洁的礼服。在直露、坦白的风格表现中,郁达夫有时也渗入某种“感情夸饰”,渲染往往言过其实,伤感经常失之于滥,突出了病态的感伤。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指出:“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

郁达夫小说的忧郁、感伤情结,还与时代社会背景相关。“五四”时期本身就是一个使人感伤的时代。五四运动的潮起潮落,使刚刚觉醒的青年一代感受了由充满希望的巅峰跌人悲观失望的深谷这一巨大的心理落差,于是,迷惘、感伤情绪就在他们中间迅速蔓延。感伤、苦闷是“五四”落潮之后青年们的普遍心态,笼罩着每一个曾经呐喊过、幻想过的觉醒者,使他们陷入痛苦绝望的深渊。郁达夫此时虽远在东瀛,同样感受到了心理失落。他曾有过一段自白:“人生从十八九到二十余,总是要经过一个浪漫抒情的时代的……我的这抒情时代,是在那荒淫残酷,军阀专权的岛国里度过的。眼看到的故国的陆沉,身受到的异乡的屈辱,与夫所感所思,所经所历的一切,剔括起来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悲鸣出来的,就是那一卷当时很惹起了许多非难的《沉沦》。”可见,这种感伤情调很能契合当时其内心需要。在他眼里,“五四”的“激情突进”已成为往昔过客,他并不以理性的眼光审视历史走向,而以情感律动来衡量时代变迁。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他以天性的忧郁、感伤、脆弱和孤傲书写了一部部令人愁肠百结、爱恨交加的感伤小说,成为感伤派文学的中流砥柱,流露出各式各样的哀怨与忧伤,他以大胆的赤裸裸的自我暴露,惊世骇俗的反叛姿态,凄怨、哀婉的情绪主调征服了广大读者,具有浓郁的西方唯美颓废色彩,并兼有中国古典美学风韵的“奇异之风”。《沉沦》能够打动读者的恰恰是包孕在其中的伤感情调。黎锦明说:“《沉沦》是一件艺术品,周作人先生这么说过,诚然,它的艺术的优美,完全在那凄婉动人的文字上;当时文坛,无有出其右者。”郁达夫小说实际上是一首苦闷、彷徨的诗,注重书写内心情感世界,开掘心灵深层体验,流露了挣扎于沉沦中的感伤、哀叹之音。他的感伤、愁苦是自我个人尊严和个性自由得不到满足,却又无力对抗黑暗社会的心灵折射,最终只能靠卑贱自身,才能对压抑自己的社会人生发出几声呜咽的悲鸣。他啜泣:“将亡未亡的中国,将灭未灭的人类,茫茫的长夜,耿耿的秋星,都是伤心的种子。”他悲鸣:“反抗,反抗,我对于社会何尝不晓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们,没有能力的我们,教我们从何处反抗起来呢?”

郁达夫小说的忧郁、感伤特质,还是潜移默化地接受外国文学,特别是18世纪英国感伤主义文学影响的结果。纤敏柔弱的个性和多愁善感的心理机制,加上“五四”特定的时代社会环境,构成了郁达夫接受英国感伤主义的主客观条件。感伤主义崇尚感情,崇拜人的关系的纯朴、真诚,提倡细致刻画内心活动,主张描写自然风景,强调个性和个人精神生活。常以生死、黑夜、孤独为题材,格调悲哀,语言灰暗,呈现出强烈的主观化和情绪化特征。郁达夫将之称为“殉情主义”,对此,他曾作过一番概括介绍:“文学上的这一种殉情主义所有的倾向,大抵是缺少猛进的豪气与实行的毅力,只是陶醉于过去的回忆之中。而这一种感情上的沉溺,又并非是情深一往,如万马的奔驰,狂飙的突起,只是静止的、悠扬的、舒徐的。所以殉情主义的作品,总带有沉郁的悲哀,咏叹的声调,旧事的留恋,宿命的嗟怨。尤其是国破家亡,陷于绝境的时候,这一种倾向的作品,产生得最多。”对感伤主义文学郁达夫评价极高:“把古今的艺术总体积加起来,从中间删去了感伤主义,那么所余的还有一点什么?莎士比亚的剧本,英国18世纪的小说,浪漫运动中的各诗人的作品,有哪一篇得完全脱离感伤之域?我想感伤主义是并无妨害于文学的。”他甚至认为,“这感伤主义,就是文学的酵素了”。郁达夫一生爱读的大多是充满忧郁感伤情调的作品,这培养了他的审美情趣。郁达夫倡导“悲哀之辞易工”,“悲剧比喜剧偏爱价值大”,“悲哀的感染,比快乐更来得速而且切”。偏爱感伤的审美情趣,使他历来注重情感表现,而情感之中,他又偏重抒发感伤之类。他是为了排解弱国子民的、青春期的、怀国思乡的忧郁苦闷,才有意去亲近阅读感伤主义作家作品。因而在他的感伤情怀之中,体现的不仅是个人愁绪,还有沉重的社会责任感。

综观郁达夫小说,可以说他以一颗纤敏、孤独、忧郁的赤子之心,为所处的那个动荡、病态的时代和整个抑郁、愁苦的民族谱写了一曲哀痛的生命葬歌。李初梨说:“郁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外在颓废堕落,内里忧愤深广,其伤感有旧式知识分子哀怨的窠臼,忧愤孤直不像鲁迅冷峻、峭拔,也不像郭沫若矫健、恣肆,他以自身特有的纤弱孤直的反抗方式否定病态的丑恶社会,为我们展现了一个忧郁、感伤的艺术世界,从中透视出深层的时代内涵。从美学意义上讲,各种因素综合使郁达夫选择了“忧郁和感伤”,这种天性的、潜意识的选择,铸就了他独特的“这一个”,失去忧郁感伤,也就失去了文学史上的郁达夫。郁达夫,一个旧时代飘零的孤鸿,一个现代社会忧郁的过客,他用全部生命创造的“忧郁感伤美”,是其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其以清新、凄美、痛楚又似混沌的幽玄激发出作家生命深层的色彩与浓度。

[1]张琴凤.感伤·忧郁·悲鸣——论郁达夫小说的忧郁气质[J].江西教育学院学报 (社科版),2006, (01).

[2]刘久明.郁达夫与英国感伤主义文学[J].中国文学研究,2001,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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