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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中的“审判”:兼论卡夫卡焚稿之谜

时间:2024-05-20

⊙缑广飞[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审判》是西方现代派文学巨擘、奥地利作家弗朗茨·卡夫卡创作的一部重要长篇小说,许多评论家将其视为他的代表作。大家普遍认为,它是社会小说,通过一个普通公民被以莫须有罪名逮捕,最后遭处决的故事,揭露资本主义社会庞大的官僚机构和腐败的司法制度。对此,本人持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审判》是作者隐秘的、精神的自传,揭示的是这位文学圣徒所经受的三重审判,以及由此而来的精神分裂;它还是揭开卡夫卡焚稿之谜的一把钥匙。

与卡夫卡其他的小说类似,《审判》的情节离奇荒诞,似真似幻。银行经理约瑟夫·K在30岁生日那天早上,突然被秘密法庭宣布逮捕,可又允许自由行动,于是他一边上班,一边申诉,但无济于事。一天夜里,两个刽子手把他拉出去处死了。小说情节怪异,令人迷惑不解,那是因为人们用常人思维去理解,而在卡夫卡那里,这不过是他对自我真实状态的一种描述,约瑟夫·K是作者的又一幅自画像。

现实中的卡夫卡与小说里的约瑟夫·K一样,具有双重身份。卡夫卡是公司小职员,每天上下班,处理文件,在保险公司服务了十七年;另一方面,他又是作家,每当夜深人静,便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八点到二点或二点二十在办公室,午饭吃到三点或三点半,紧接着上床睡觉 (多半仅仅是睡觉的尝试……)躺到七点半,然后做十分钟操,赤身裸体地在床前做,然后一个人或同马克斯或再加上一个朋友散一小时步,然后在家吃晚饭……然后在十点半 (经常甚至是十一点半)坐下来写作,根据精力、兴致和运气的不同分别坚持到一、二、三点,有一次甚至达清晨六点……”他的一天以夜晚十点半钟为界,明显地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十点半前为生存而奔忙,是公司职员,十点半后他是作家,从事创造性劳动。

文学史上其他的作家既写出传世之作,又尽到公民应尽的义务,同时还拥有家庭、友谊、社交、娱乐,他们是完整的人。对卡夫卡来说,写作却是他的唯一,除了写作,他没有其他任何兴趣、爱好,“我的全部本质都是建立在文学上的,一直到三十岁我都始终如一地坚持着这个方向;如果哪一天我离开这个方向,就等于我不再活着了。不管我是什么或不是什么,全部导源于此”,“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状态。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能够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因此,在卡夫卡心中,自己也就成了被审判的罪人。

卡夫卡经受的审判至少有三重,首先是社会审判。卡夫卡生活的具体环境构成了他的小“社会”。在家庭中,这唯一的儿子未能帮助父亲经营化妆品商店,更不可能子承父业,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昨天父亲为工厂的事责备我:‘你就这么作弄我,叫我出洋相。’接着我就回家了,安静地写了三个小时,同时始终意识到:我的罪过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即使不像父亲说得那么严重”;他也很少关心亲人们,平时总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卡夫卡像常人一样有个职业,可那仅仅是为了谋生,即便如此,他也越来越不能忍受保险公司的工作,“我身上的一切都为文学创作而准备着,这么一种工作不啻是一种神仙般的消解和一种真正的生命活力;而在办公室里,我却为了这么一件讨厌的公文,不得不从有能力获此幸福的躯体上割下一块肉来”,“由于我的作品产生缓慢,由于其独有的特性,我便不能赖文学以生存。因此我成了一家社会保险公司的职员。现在这两种职业绝不能互相忍让,绝不会产生一种共享的幸福。一个中的最小的幸福也会成为另一个中的莫大的不幸。如果我在某天晚上写下什么好东西,第二天我在办公室里就会激情中烧,什么都做不成。这种交叉矛盾变得越来越难以处理了”。办公室工作干扰卡夫卡的写作,而写作也影响到办公室工作,他愈来愈频繁地向公司告假,终于在1922年6月卡夫卡申请退休。在保险公司老板眼里,卡夫卡不会是个优秀的职员。

卡夫卡清楚地知道,既然选择写作,就再也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娶妻生子了,但是又幻想写作与婚姻能够两全。在订婚仪式上,卡夫卡的感觉是“像罪犯似的被捆绑”,“从我决定结婚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不能安稳地睡眠,头脑日夜灼热,再也没法生活下去”,他甚至将结婚比做上断头台,于是,又千方百计解除婚约。“如果我有妻子,它不是牺牲了我的写作了吗?这就是不行。”他先后三次订婚,又三次解除婚约,这在父母看来不合情理,甚至是有意捣乱,让他们在众人面前出丑,而未婚妻的心灵也受到极大的伤害,使她的家庭蒙受羞辱,连卡夫卡自己也多次承认:“我使菲莉斯不幸。”

我们必须指出,卡夫卡在生活中,曾经受到了一次真实的“审判”。1914年6月1日,卡夫卡与菲莉斯正式订婚,想到三个月后就要举行婚礼,他惊恐万分,于是常写信给未婚妻的朋友格蕾特·布洛赫,二人之间的情感迅速升温。不知是出自何种动机,格蕾特将一切都告诉了菲莉斯。7月12日,卡夫卡被“传唤”到柏林的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接受由菲莉斯和她的妹妹、格蕾特组成的“法庭”的“审判”,菲莉斯“指控”他性情古怪,反复无常,对自己不忠诚。卡夫卡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他是有罪的,又是无辜的,他为了写作而抗拒婚姻,可这又去向谁申诉,谁又能理解呢?“我知道由于我的缘故你平白受了两年苦,那是有罪责的人所无法忍受的,但我发现,你不能理解我的处境。”这次“审判”让卡夫卡刻骨铭心,一个月后,他动笔创作《审判》。

其次是人类审判。对艺术的爱吞噬了卡夫卡作为正常人的七情六欲,“在我身上最容易看得出一种朝着写作的集中。当我的肌体中清楚地显示出写作是我本质中最有效的方向时,一切都朝它涌去,撇下了获得性生活、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的快乐的一切能力。我在所有这些方面都萎缩了。”他冷酷地压制人的合理欲望,已经成了“艺术”的化身,或者说是一台写作机器,人之为人的东西即人性已丧失殆尽,他生活在另一世界,是超出人类常规的例外,换句话说,他不再是“人”了,于是有了人变成甲虫的怪诞故事。人们说,《变形记》揭示的是现代人的异化、人堕落成非人,事实上,异化的是卡夫卡。芸芸众生谈情说爱,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他们才是活生生的人。格里高尔·萨姆沙因变形而有了思想,识破了生活的真相,同时也就走出了人间,与周围人无法沟通。

“是我错了,还是大家错了?”“大家”人数太多了,误入歧途的只能是我,“大家”合在一起,便是人类,他们组成一个威严的法庭,在这个有形而又无形的法庭上,卡夫卡屈服了,承认自己违背人性,不能作为人类的楷模,“是脱离人类的方向的”,“我不是光明,我只是在自己的苦恼中迷了路,我是个死胡同”。他晚年创作的两篇小说《饥饿艺术家》《女歌手约瑟芬或耗子民族》都是写艺术家的,饥饿艺术家从正常人的生活里得不到幸福,只能完全献身于饥饿艺术,“我只能挨饿,我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他被观众忘却,无限制地绝食下去,断气了也没人知道。后来,黑豹取代了他的位置,饥饿表演这门艺术渐渐地被淡忘了。女歌手约瑟芬“躲起来了,不再唱了,而这个民族却那么平静,看不出任何失望的表情,镇定自若”,她很快被人“遗忘”,当然,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升华解脱”。这便是卡夫卡对自我价值的评估,是他为自己谱写的一首忧郁、凄凉的挽歌。

社会审判、人类审判最终都内化为卡夫卡的自我审判。“写东西时越来越害怕。这是可以理解的。每句话,在妖魔的手中转过来,翻过去,变成矛,掉过头来又刺向说话的人。”可怕的精神折磨简直把他撕裂了,他像约瑟夫·K一样,奔走申诉,在社会、人类、自我的法庭上结结巴巴地为己辩护。他不知道犯了什么罪,甚至前来逮捕他的人也不知道,他应该是无辜的。然而,辩护逐渐转变为自责,他相信自己有罪,应该毁灭,如同《变形记》中的甲虫,死后被清扫出去,在人间不留一点痕迹。耐人寻味的是,格里高尔·萨姆沙对父母妹妹没有怨恨,相反却为不能挣钱养家而“羞愧与焦虑得心急如焚”,他是“怀着温柔和爱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主动绝食而死的,“他消灭自己的决心比妹妹还强烈呢”。与此类似,约瑟夫·K在受刑时想的是“他应该把刀拿过来,插进自己的胸口”,“代替”刽子手完成任务,只是因为他太累了,才没能那样做。

卡夫卡和艺术,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就像夸父与太阳,太阳单单烧死夸父,不损伤他人一根毫毛,太阳必须烧死夸父,夸父与那火热的圆球互相心仪,互相仇恨,又互相成全。卡夫卡对此有深刻独到的理解,试看《审判》中的寓言《法的门前》:一个乡下人求见法,守门人说:现在不行,将来可能让你进去。乡下人在法的门前苦苦等待,直到奄奄一息也未能如愿,他奇怪地问:除我之外,为什么没别的人想求见法?守门人答道:这道门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

卡夫卡将全部生命都用来写作,这些文字就是他的血和肉,按说他应该敝帚自珍,千方百计使之流传后世,不可思议的是,卡夫卡留下遗嘱,托付马克斯·布洛德“毫无保留地、不加阅读地予以烧毁”。对此,评论家们各自有不同的解读。

有人认为卡夫卡写作不为发表和出版,纯是为释放心中的魔鬼,“看重的是进行写作的瞬间”,因此,他留下的更多的是书信日记,生前公开发表的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也是马克斯·布洛德“巧施计谋和劝诱说服后才拿去的”;有人认为卡夫卡对艺术的情感太圣洁了,炫耀自己为之牺牲了多少,用作品博取利益和名声,即使是死后的名声,他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他情愿献身到底;也有人认为卡夫卡对生活极度绝望,他不相信自己的作品有益于人类,不相信人们能够真正理解它们,流传千古与付之一炬毫无二致。在1922年5月8日的日记里,他以犁地来比喻:“或者它仅仅在土面上一抓而过。或者它竖着高高的、无用的铧在空犁,有铧也好,无铧也好,都无所谓。”

以上观点的前提是,卡夫卡的焚稿是真心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卡夫卡的焚稿是否出自内心?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确实销毁了几个笔记本,但是卡夫卡并非猝然辞世,完全有时间从容地全部予以烧毁,为何不亲手付诸实施,却托付给马克斯·布洛德,而后者最早认识到卡夫卡的价值,敬佩甚至是崇拜卡夫卡,把他寄来的明信片、写的便条都当做宝贝珍藏起来,这样一个人怎能忍心焚烧卡夫卡的文稿呢?何况在此之前,马克斯·布洛德当面明确表示:“如果你真的要要求我做这样的事,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绝不满足你的请求。”

我认为是三重审判压在卡夫卡的心头,使他相信自己不足以成为人类的楷模,自己的作品不适应众人阅读,甚至会贻害无穷。有一位年轻人雅诺赫非常喜欢他的小说,卡夫卡严肃地说:“这完全是我的噩梦,人们根本不该把它们印出来,而应该将它们烧掉、毁掉。它们是毫无意义的。”可是,从他内心深处又时时发出另一个强大的声音:为艺术呕心沥血,牺牲一切,这怎能是罪过呢?!于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卡夫卡。

无论如何,卡夫卡对自己的作品价值的判断是错误的,可为什么作出错误判断的卡夫卡是伟大的呢?说不定他的伟大正在于他的错判?

① 卡夫卡:《书信日记选》,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文中有关小说引文均出自该出,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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