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与政治的歧途:解读欧茨的中篇小说《黑水》

⊙李 伟［宝鸡文理学院外语系，陕西 宝鸡 721013］

引 言

乔伊斯·卡罗尔·欧茨 （Joyce Carol Oates，1938—— ）是美国当代著名的女作家，“心理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被誉为“女福克纳”。她活跃文坛近半个世纪，作品的主角大多为女性，着重反映不同种族、年龄、身份的女性在美国社会的生存状态和遭遇。她用近乎编年体的书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美国“向性”的女性读本。①

一、《黑水》的发生学探源

欧茨发表于1992年的中篇小说《黑水》取材于被称为20世纪美国政坛三大丑闻之一的肯尼迪——查帕奎迪克丑闻。爱德华·肯尼迪于1962年当选为国会参议员，1969年当选为参议院民主党副领袖。1969年7月18日，他在马萨诸塞州查帕奎迪克镇参加完一个集会后，晚上驾车载着金发姑娘玛丽·乔·科佩奇尼回旅馆，途中车子冲入河中，他成功逃生，科佩奇尼死于车中。在案发后九小时爱德华才报案，被判两月监禁。很多人怀疑这起车祸另有隐情。此事损害了肯尼迪家族的声誉，爱德华被迫放弃1972年总统竞选。

查帕奎迪克丑闻发生后，欧茨对受害者科佩奇尼有着“一种源于恐惧的着迷和同情”，并开始为一部未来的小说做笔记，但她未立即写作《黑水》，而是到1992年才完成该小说，其原因可能在于，《黑水》的诞生也与威廉·肯尼迪·史密斯强奸丑闻密切相关。1991年，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的外甥威廉·肯尼迪·史密斯被控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肯尼迪家的别墅强奸妇女。审判时爱德华被迫出庭作证，陪审团因证据不足判处威廉无罪。爱德华最后不得不出来公开道歉:“我承认自己的缺陷——在私生活行为方面。我认识到我个人必须为这些缺陷负责，也必须由自己去面对。”②这一丑闻把欧茨的思绪带回到了查帕奎迪克丑闻。她在普林斯顿与友人电话交谈时曾坦言，似乎社会中弥漫着一种“针对女性的特别不友好的氛围”。作为一位有着敏锐洞察力、强烈社会关怀的作家，她深受肯尼迪家族这两件丑闻的触动，创作灵感油然而生。她在深思，20世纪60年代争取女权的女性和90年代享受女权的女孩，为什么都对有权有势的男性趋之若鹜？这一问题的根源何在？她要通过《黑水》引起人们对美国社会中女性处境的关注。欧茨否认《黑水》写的是查帕奎迪克丑闻，不过这件事带给她强烈的刺激，使她产生了许多遐想。她曾说:“我想把这个故事写成有某种神秘性的东西，写成一种几乎具有原型意义的经历——一个妙龄女郎信任一位老年男子，而这种信任受到了亵渎。”③

二、《黑水》:熔现实批判、象征意涵和悲剧品格于一炉

《黑水》 （Black Water）于1992年由企鹅出版集团出版，获当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奖提名，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值得注意书目”，并获1993年普利策奖提名；《落基山新闻》《时代周刊》《娱乐周刊》都把《黑水》列为欧茨最优秀的作品之一。1993年美国音乐家约翰·达菲建议欧茨将小说《黑水》改编为歌剧，欧茨于1995年开始策划歌剧版《黑水》，并于1997年4月在费城举办的美国音乐戏剧节上首演，随后又在洛杉矶史伯葛文化中心演出，大获成功。

《黑水》采用了“预先叙述法” （prolepsis）、“闪回” （flashback）等复杂的叙事手法、精湛的意识流技巧和简洁流畅、富有诗意的语言，展现了一个心怀抱负的年轻姑娘临死前的复杂心理活动和她短暂一生的种种遭遇。这部小说成功地将激烈的心理活动、纠结的两性关系、性与政治的纠葛等重要主题熔为一炉，篇幅不长却寓意深刻。《黑水》的男主角是一位出身政治望族、权倾朝野的参议员，虽然年老却仍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但作者没有透露其姓名，暗示此种人物并非特例。女主角凯莉·凯莱赫年方二十六岁，为波士顿一家公共服务机构的职员，其毕业论文便是以这位参议员为研究对象，她对浪漫爱情和政治充满期待。故事发生在7月4日格雷林岛的一个酒会上，凯莉在该岛访友，偶遇参议员。偶然邂逅了她仰慕已久的参议员，并且他对她表现出了特殊的兴趣，凯莉非常兴奋，以为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酒后参议员驱车带她回宾馆，途中汽车跌入一条河，参议员以凯莉的身体为支撑，设法逃生，她则死于车中。《黑水》中多次出现的一句话是“当黑水充塞了她的肺部，她死去了”。从修辞学的角度上看，这是叠句 （refrain）的使用，而且在小说中是以大致相同的频率出现的。这一遍遍的哀诉，如同古希腊悲剧中的合唱词，在读者和观众的情感上产生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悲剧的心灵“净化”效果。

通过凯莉的故事，欧茨对美国和西方文化有了一种敏锐而深刻的洞察:这一文化如何学会将政治权利与性别联系起来，而且将长期存在于两性关系中的一种不公正现象——历史悠久、令人可怕的视女性为性的抽象物和目标的倾向——接受为权利的标志之一。④当读者随着《黑水》的叙述者目睹、聆听凯莉走向死亡的各个阶段，瞥见她的少女时代，她与几位男子交往的情景、她与参议员之间的充满诱惑的相遇，也看到了将她裹挟到这一时空的个性、历史和命运等因素。

《黑水》是一部现代悲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品格，它描写了凯莉的个人命运，她的命运是由她的性格所决定的，也是被许多外在事件的力量所驱动的。欧茨用高超的技巧呈现了女主角凯莉悲剧性的一生。这就使平日的报纸头条变成了具有丰厚的心理深度、人性内涵和社会意义的小说文本。

三、女性作为“他者”:基于女性主义理论之解析

在《黑水》中，欧茨通过凯莉临死前对自己二十六年人生中几个重要瞬间的回顾，生动地向读者展示了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美国社会中的艰难、尴尬处境。在年幼时，凯莉常乘坐父亲的汽车外出，父亲常对她说的一句话是:“你知道你是某个人的小女孩？”⑤“自从少女时代，她就熟悉了接吻与被吻。然而，她感受到的却总是他人的欲望，男人的欲望，而并非自己的渴望。”⑥她曾有过一位名叫G的男友，G使她患上了泌尿系统感染，后来G无情地离开了她，她伤心欲绝。凭着对生活的坚定信念，她走出了人生的低谷，重新投入生活的角斗场。她对自己说:“你是个美国女孩，你要展示你的精彩生命，你要奉献你的所有。”⑦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凯莉作为一个善良的弱女子，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担心来自白人、黑人男性的不可预料的伤害。凯莉曾驱车去罗克斯伯里，义务教黑人文盲识字。“她因自己所做的事而感受到一种激情和热忱……然而，她也体会到一种傲慢的自以为是，感到心中白人的屈尊感与一种非常真切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感互相交织，担心自己受到身体上的伤害。”⑧

在格雷林岛朋友的酒会上，凯莉见到了来自不同行业的男性，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欢声笑语、打情骂俏的场合，她无所适从。“她是脆弱的，自从她与男友G分手后她似乎感到她皮肤的外层已被剥去。如果男人看她，她就会因恐惧而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下巴紧绷，血液加快流动；如果男人不看她，对她视而不见，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恐惧:这使她确信自己不仅仅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败的人。”⑨这段心理描写道出了女人不得不依赖男人、取悦男人，但又惧怕被男人伤害的凄苦心境和她们不得不用男人的标准来确认自我的“他者”地位。

在酒会后，参议员“用强壮有力的手指抓住了她裸露在针织套衫外面的肩膀，吻了她的整个嘴唇”⑩，然而这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男性欲望所席卷。”⑪她和参议员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他会再次吻她，而她则决意随他而去，改变了在该岛过夜的原定计划。他的吻使她确信“她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那个被他选中的人”⑫，“他，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一个真正的男人，美国参议员，有着人人熟知的脸庞和丰富的阅历，不仅仅被上帝授权承受历史，而且要根据他自己的目的来引导、控制和操纵历史”⑬。凯莉长期拜倒在政治与爱神的魔力之下，而那位参议员则成了这种魔力的化身。

由于参议员饮酒过度，汽车冲入了一条河中，他和凯莉被困车中，黑水逐渐流进车内，危及他们的生命。他踩着她的身体，用力推开了沉重的车门，却断然拒绝凯莉的求救。“她奋力地想要躲开黑水，即使在他推开她时，她仍然试图抓住这个男人的强健的前臂，她想要抓住他的裤腿、他的脚，他用穿着沉重的胶底帆布鞋的脚踩她、踩她的头，踩左太阳穴，所以她现在疼痛难忍，放声大哭，她疯狂、贪婪地想要抓伤他的腿，她的手指试图撕扯他的脚踝、他的脚、他的鞋。”⑭凯莉虽然伤痕累累，焦急狂躁，但仍天真地以为参议员会去找人救她，直至在黑水中窒息，绝望而死。

在凯莉眼里，参议员是历史的主宰者、男权的象征，她也心甘情愿地认同、屈从于这样的权威。凯莉的心理与著名女权主义者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经典之作《第二性》中所表达的基本观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第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造就的，即‘性别’ （gender）是由社会建构的；第二，女人在整个历史上扮演‘他者’的角色，通过与男人的关系而被界定。”⑮

四、女性与政治的歧途:政治文化之追溯

凯莉从小就对政治感兴趣、对政客并不陌生。她的父亲是一位国会议员的好友。她的毕业论文便是以《黑水》中无名的参议员为研究对象。毕业后她对政治的兴趣丝毫不减，经常在报纸上撰文表达自己对社会问题的观点。在最近一次 （1988年）总统选举中，凯莉自愿为民主党候选人迈克尔·杜卡基斯的竞选活动四处奔走、加油助阵，杜卡基斯败于乔治·布之后，凯莉的政治理想随之破灭，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深感绝望。在酒会上偶遇这位闻名遐迩的参议员，她以为这是天赐良机。“她不顾一切地要开拓一种新的生活、新的冒险、一种狂野的浪漫冒险。”然而厄运和死神却在等待着她。当参议员踩着她的身体逃出了陷在水中的汽车，黑水充塞了她的肺部时，她问自己:“我就这样死了？”⑯

在《黑水》中，欧茨借助不同人物和叙述者之口，发表了对政治本质的看法、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如“政治，就是谈判并获得权力；爱欲，也是谈判并获得权力”⑰。在与凯莉的交谈中，参议员说，政治在本质上是一种谈判的艺术。小说中还引用了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的名言:“尽管对于中立的观察者而言，人们看上去是如何卑鄙、自私和无知，但是所有的人都是政治性的”⑱，以及法国总统查尔斯·戴高乐的名句:“政客从来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所以，当别人相信他的话时，他必定会大吃一惊。”⑲

《黑水》中女主角凯莉的从政经历颇具启示意义。从古至今，女性想要参政并非一件易事，在西方民主国家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女性无权投票，即使到今天，在全世界正式的政治机关和决策机构中，女性代表的比例仍明显不足。因此，政治领域中历来便是由男性主宰。欧美女权主义者认为，这一现象的真正根源是西方的政治理论和政治制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霍布斯、洛克、卢梭，政治理论家和哲学家均认为男女生而有别，男人天生更理性，因而更适合政治和公共生活，女人因为非理性而更适合家庭的情感生活。⑳当代女权主义者认为，女性在政治生活中的尴尬地位根源于女性适合的社会角色 （如“贤妻良母”“屋中的天使”）的基本假设，源于权力结构中的男性统治。

结 语

欧茨曾说:“我是美国经验的记录者。”㉑她一贯关注女性在美国社会的令人堪忧的生存状态、痛苦复杂的生存体验和她们的“他者”地位。这正如美国出版的《20世纪世界文学百科全书》第四卷“欧茨”条目所论述的:“欧茨夫人成功地讲述了一系列扣人心弦的故事，同时又传达了她笔下人物痛苦的内心世界。通过这两方面，她提供了一个观察美国社会的独特视角。这视角是有点偏激，但却叫人胆寒心战。”㉒

《黑水》是一部有着多重意蕴的复杂文本。在欧茨笔下，妙龄女郎凯莉在汽车沉入水中、黑水逐渐使她窒息的短暂时间内，眼前闪过她一生中的重要场景，读者借此可以窥见她与不同男人交往的痛楚经历。因此，凯莉的命运是诸多女性生活的一个缩影，这部小说也是一部当代女性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美国社会中奋斗、挣扎，被利用、被伤害，最终挫败甚至失去生命的悲怆历史；这部小说更是当代女性的美国梦灰飞烟灭的写照。这部小说取材于作为昔日报纸头条新闻的肯尼迪——查帕奎迪克丑闻，但并不仅仅停留在揭露丑闻、迎合少数读者的猎奇心理的层面，而是真实地展示了广阔、复杂的美国政治和社会现实，描绘了女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如影随形的恐惧感和身心上所遭受的严重创伤，颇具典型意义、象征意涵、悲剧品格和批判意识。

① 李霆鸣:《穿裙子的福克纳》，《中国图书商报》，2006年8月8日。

② 史丹:《回顾爱德华·肯尼迪一生:车祸丑闻断送总统梦》，《外滩画报》2009年9月1日。

③④ Bausch，Richard.Her Thoughts While Drowning.See〈http://www.nytimes.com/books/98/09/05/specials/oateswater.html〉

⑤⑥ ⑦⑧⑨ ⑩⑪⑫⑬⑭⑯⑰⑱⑲ Oates，Joyce Carol:Black Water.New York:the Penguin Group，1992:58，115，58，58，71，54，54，54，61，64，58，53，91，137.

⑮ 转引自巴巴拉·阿内尔:《政治学与女性主义》，郭夏娟译，东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240页。

⑳ 简·弗里德曼:《女权主义》，雷艳红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㉑ Johnson，Greg，ed.Joyce Carol Oates Conversations 1970——2006.Princeton:Ontario Review Press，2006:199.

㉒ Ungar，Frederick and Lina Mainiero.Encyclopedia of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Vol，4.New York:Frederick Ungar Publishing Co.，1975: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