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毕文君[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抚州344000]
时代“硬伤”与阅读“洁癖症”
——论《素年锦时》的超越与局限
⊙毕文君[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江西抚州344000]
从文学阅读与文学生活的关系看待当代文学创作的时代境况,不仅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文学处境的直接介入,更可以经由《素年锦时》这类作品,间接考察在类似阅读“洁癖症”式的时代病面前,文学创作者其自我超越所面临的逼仄与无奈,尽管作家借记忆而拯救遗忘的书写来表达写作与阅读作为灵魂寻找方式存在的意义,但“素年”和“锦时”的命名并未从根本上挽救其写作的内在局限。
《素年锦时》局限文学阅读时代病
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生活变得越来越模糊难以分辨、支离破碎,任何事情都可以出现在谈资的场景里,“阅读”仿佛也成为一件可以被公开谈论、肆意嘲弄的事情,尤其是纯粹的阅读似乎已被扔到迂腐旁边,成为滞重、老朽的代名词;而另外的层面则是对文字的珍视,或者严苛与挑剔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阅读和“洁癖”就这样意外地站在了一起。肆意嘲弄也罢,极端“洁癖”也罢,这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生活固有的病态,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逃避阅读”的时代。在很多人那里,一次“文学阅读”仿佛是戴着一副枷锁正在经历一场苦役,它越来越只与事情相连,而与心境相去甚远,人和阅读逐渐开始貌合神离,阅读的过程也变得异常无趣和艰难。在求索清明的文字和保持沉默的美德所不断遭遇的挫败中,即使所谓阅读的“洁癖症者”也产生了持久的倦怠和怀疑,难道那些与梦、与记忆、与童年、与世相、与静默、与辽远相持的文字,在今天的文学生活里只能是一个幻象?面对这样的疑问,显然不能奢望从《素年锦时》里找到确切回答,事实上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无法充当这样的角色,但它却可以稍稍激活和唤起我们对这个时代文学生活与阅读的重新想象甚至是警惕着的期待,因为《素年锦时》里有它固有的人间世界,温暖又苍凉;更有它、有作者无法自愈的“硬伤”,正如我们这个时代。
在梦中,“我”抬起头,看到南方天空雨水充沛,阳光煦暖,万物生长显出自然焕发的本能。春日墙头有大蓬大蓬的蔷薇攀爬,绿叶丛中带刺的红花在风中招摇,花瓣落满街边石板路。青苔幽幽的石板路,坑坑洼洼,未经修缮。一到雨天,疏松处蓄满泥水。无意踩上去,水花四溅,使人走路格外小心忐忑。不知道哪一步是实处,哪一步又踩着了虚空。路的尽头,抵达一处小天井。高高院墙上头,但见青天白日,乍眼见到的惊心。世间的清朗风月,如同一种静默的昭示。
一个人的出生地往往决定了很多难以抹去的记忆,也带给以后的岁月无法被更改的方向。读到《素年锦时》里《冬》的文字《南方》,对南方的好奇虽不曾有些许增添,可作者的文字依然可以打动思乡的游子,只是在今天,谁还会去做一个怀乡之人?所以对《素年锦时》的作者安妮宝贝来说,写下关于南方的文字并不意味着要返回那里,而是要切断柔软、潮湿的记忆之弦,明知徒劳却要固执得以笔为刀,其间没有伤痕累累,只有那些曲折交错的万般心事,这些心事在《冬》的叙述里时隐时现,在作者采用的“女童”视角涵括下,《素年锦时》由《冬》开始,为我们敞开了一段由记忆到遗忘的旅途。这个女童当然无法预见自己的未来,也无法看到时间深处不可驱除的神秘性,所以在她的生命尚未完全展开的时空里,曾经的女童在现实生活中经由遗忘,而渐渐丧失了与童年、与成长相连的记忆。那么离开故乡后,她是不是就不会再为很多东西伤怀?在每次梦回南方那“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的追念里,怀揣着这些不能说出的秘密,作者慢慢破解自己的内心,《素年锦时》中《冬》里的《南方》《村庄》《日影飞去》《女童》等就是这样令人心底酸涩的篇章,它们构成了一道作者借助记忆抵抗遗忘,进而试图通往过去的“虚拟之门”。这里面是一座深幽的宅院,有着无比厚实的世间情分与凡常俗世的生活气息,那夏日午后池塘边的游戏,那图书馆里沉静的阅读,那和祖父一同走向深谷、拜访兰花的快乐旅程……所有的一切虽在遗忘与时光的链条中几成旧物,但在作者的记忆里它们却已然是不可能复现的美好。同样对远离了自己出生地的我们这代人来说,这些无法复现的美好仅仅昭示出那些我们未曾抵达的岁月痕迹,也意味着变得强大、坚硬的身体里,一开始即存在着永远难以割断的渺小和脆弱。人是如此,记忆也是如此,况且文字?在看似一片热闹与一派繁华的文学世界里,文字一再经历被阅读者粗暴地重新品析,不断遭遇被批评家不容情的拆解和随意组合,之后,便是它的渐趋黯然淡漠,慢慢失去本相。而在文字这些细小之物面前,阅读的“洁癖症者”号称对它满怀珍视与怀念,并希望通过这样的态度而获得智慧的无限,但文字毕竟有限,作者所期望的自我超越往往也会陷入某种自我重复的陷阱。
可以说《素年锦时》这部近作恰好在它所表露出来的自我超越意味里透露了其内在的局限,这就是:对阅读的肆意嘲弄抑或阅读的极端“洁癖症”,无不印证了我们这代人内心的寂寞和缺憾,这甚至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苍凉一隅。因为在貌似真实的阅读时间里,周围的生活却会变得极端不真实,身边的人与事被阅读随意取代,真切的情绪往往会隐藏在一个角落,等待灵性消隐,遁入空茫,《素年锦时》里的第一部分《冬》的四个篇章即是如此,其间的一切让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却又永远抓不住它们的本质意义。只因“世界辽阔,你总在底处。而这是一件郑重的事”,不得不承认,遇到这样的文字对从事批评这个行当的人来说需要很久的沉默,因为假若心性未到又怎敢在这样的写作面前唐突?其实评论文字最终批评的是自己,无非是看自己如何疏离生活,如何找寻那自由本真的天性。如果说与文学的相遇必然是让人心头一颤的开始,那么凭文字记载生命的纷繁芜杂,远眺自己从未抵达的世界,这似乎让写作者忘却了遗忘的存在,毕竟,能够稍稍捕获生命成长的感觉,无疑是和文字独处之人的幸运,那么写下了《冬》这样的篇章,安妮会再写下什么?“我看到自己带着这样的一种自知之明,转过身,离开了那扇大门。”这是《冬》的结束处,作者最终还是以转身离开的姿态暂时完成了她的回忆并开始了寄居他乡的书写。如果永恒恰恰是一种“去时间性”的存在,那当下的“刹那”即是永恒,对作者来说这是身心俱醒的活着,是为一些偶然和瞬间的到来,也许这就是凡人世界的软弱和欲罢不能,尽管它在很多时刻是生命被废弃、灵魂被消耗的过程,却也是那个逐渐变得强大的“女童”在这个坚硬世界里的生存境况。
自然,《素年锦时》中第二部分《秋》和第三部分《夏》传达了这样的意思,这也是从显在的文本层面带给我们的外在感受,但这两部分文字内里所隐藏的情绪依然会游弋于阅读中,也因为有第一部分《冬》的温暖和对记忆的小心捕捉,《秋》《夏》两部分文字的坚硬与理性表达也变得绵软和宽阔,作者将其生存的现实景况以洗练、清晰的文字色质呈现出来,语言富有弹性,画面更具流动感,叙述品格则充满知性韵味。尽管如此,这些干净甚至略带“洁癖症”式的文字,仍旧让敏锐的读者感受到作者内在的性别身份。在《猫》《回顾》《布匹》《存在》《她》《一期一会》《文身》《过路客》《咖啡店》《自闭》《洁净》等这些以性情入文的“边缘生活”篇章里,作者勾画了一个在都市捕捉灵光刹那闪现的女子肖像,这源于女童好奇天性的捕捉伴随作者倏忽一现的灵光一闪,流露出唯真的本色,暗含了书写者天性中无法被现实框定的散漫、自然甚至惨烈气质,也隐藏着巨大的明亮和类似深渊的黑暗特质,安妮宝贝正是带着她固有的、真诚的偏执,为我们这代人漂泊的生存景象开辟了一个另外的天地。
尤其是第三部分《夏》中《写作》《书写》《担当》《阅读》《克制》《评论家》《诗人》等篇章,展现了一个人在内心深处对文字的敬畏和对言说的矜持。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生活状态已经越来越像本雅明在《单行道》里所描述的“书籍和妓女”的关系,他说:“书籍和妓女都有各自的男人,这些男人以她们为生,同时也骚扰她们。就书籍而言,这样的男人是批评家。”可能任何一个以批评家自居的人都不愿意读到这样的语句,更不屑于接受如此不堪的比喻和联想,但也正是在我们进行阅读和谈论阅读的今天,这种类似“书籍和妓女”的关系使得文字在人的手里像任意操纵的陀螺,“缓慢的阅读”逐渐在我们时代的文学生活里变成了虚妄之事。站在这样的夹缝中,不敢奢望我们这些出生于1970年代人的文学潜能,如果这一代人还在思考,那么我们最后能为这个时代提供什么?而文字能留给现在的只是纪念的意义,纪念记忆里那些未曾抵达的美好,纪念在现实中已经被废弃却依旧在寻找着灵魂的阅读和写作。在此意义下同样出生于1970年代的作者对阅读和写作的发问,既有我们这代人无可避免的内在缺陷,也留下了铭刻着这一代人生存景象和精神处境的记录。文字重新变成了与生活相持的东西,如她在《夏》中的篇章《困顿》写道:“如果生活里没有写作,它将会如何。每个人的生活,需要一种可以得到内心支撑的形式,也许有时比有形质有目的的存在更为重要。……如果写作是一种治疗,这种治疗充满矛盾。一边自我控制一边反复刺激病灶。扩大,试图收敛。疼痛,试图麻木。剧烈,试图回避。伤害,试图完整。它不禁让人产生畏惧。一个人写完第一本书的时候,不会畏惧。越写越多之后,畏惧开始出现,如同跋涉到临渊深谷,看到前面漫漫长途,巍峨峰顶,不知边界何在。因为畏惧,人必须经常询问自己,为何如此,又该如何继续。”懂得畏惧的写作是值得重视的,因为它是一个匆忙时代里的执著,也是与生命血肉息息相关的记忆。在《讨论》里作者同时表达了自己面对这个时代文学生活的某种笃定和某些弃绝:“人若对自己的写作没有付出感情,它就不具备血肉。有着野心的架构,披着表演的外衣,即使能够获得再热烈的起哄吹捧,依旧是一堆骨架。这堆骨架无法支撑真实的内省,也没有自足的优雅。它们又往往俯视具备感情的作品。如果一本书里,有真实的情感和人格,这种坦诚是会被攻击的。只有读者需思索和识别这些真实。而在一个充满功利和表演欲望的书写时代里,这样的文字,常被衬托得有羞耻之心。阅读它的人,也不习惯在众人中讨论,仿佛这样会袒露他的内心。他只是把它放在枕边,带在路上,留在回想里。”简短的语言却为阅读浮现了这个时代里的另一期许,这无疑是庸常的文学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在那些已经被废弃、与沉默、灵魂相关的阅读和书写中,能有如此一种求索清明和保持沉默的心性当然是对写作和阅读的感念和馈赠。
但问题恰恰又出现在这里,大部分人都不会长久地忍耐孤独,于是写作和阅读就成为一种抵抗它的方式,作者也无法回避这样的问题,只是她在这自说自话的抵抗里,看到了自己写作的局限,它也正是沉默所带来的自闭和狭窄,甚至是陷入自我超越失败之后的重复。探索内心秘密的过程不可避免地会使写作延伸出一些难以掩盖的、同疾病相关的征兆(这固然是大多写作者无法体会到的一种疼痛),但如果站在阅读的立场来看待作者所谓“来自世间之外,不在人世之中”的判断,是否也说明了这种“孤立的写作者”和类似“阅读的洁癖症者”之间所存在的隐秘关联以及二者都持有的时代病相呢?
这就要谈到作者为何将这部新作命名为《素年锦时》,这四个字显然应该划分为两个词语:“素年”和“锦时”,它们似乎还是第一次出现在作者的作品中,但却是安妮宝贝对世间常人的生命过程与岁月年轮之间关系的独到省察。在时间长时段的绵延与短暂的停歇处,“素年”和“锦时”恰到好处地两相映照,巧妙构成了对一个人完整生命轨迹的隐喻。它们一个是普通的四季流淌,比如“素年”;一个是昌盛的时间镌刻,比如“锦时”,却都在生命被时间、岁月、年轮、瞬间而滴漏成的痕迹里留下渴慕圆满的气息,正是经由对这部新作的整体命名,作者一直在创作中试图寻找的对生命和记忆、时间与遗忘两大知识谱系的探索与建构。它们承载了书写者希望以写作求得圆满的生命态度。
如前所言,《素年锦时》第一部分《冬》里流淌的那些未曾抵达的美好记忆为第二部分《秋》和第三部分《夏》铺垫了温暖的生命质地,也是它们的存在为阅读、写作、灵魂的寻找增添了些许挽留和无奈的余地,于是在《秋》《夏》的字里行间暗暗生长着那些凡俗年华里即将逝去的生活细节,如《秋》里《笃定》写道:“半年之前看中的一对雕花木版,雕刻的是莲花和翠鸟,笔触细腻精巧,开价已跌下几千。耐心对待它们,等过些时日,再过去看望,也许依旧会在阴冷角落里因为无人追捧而跌价。孤僻的好东西难以等到真正欣赏它们的人,因此有时反而会归属甚佳。最终被痴迷它的人带走。”作者曾言:“门被打开,通道被呈现。生命因此获得新的提示,得以前行。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必须要背负在身上的行囊。它警示你不能停留,但可以在路途中栖息,获取这幸福的光芒……长路且行且远,心里有着单纯而有力的意愿。这所有的一切都要担当,并且感恩和宽悯。”的确,这样的年华记住的只能是那些无畏的担当和懂得悲悯的情怀,在时光写就的传奇里安妮首先抓住了两个准确的意象——“素年”以及“锦时”,由它们衍生出来的种种渗透沉淀在文字构筑的空间中并祈求能够将生命的未来通向圆融。而将《春·月棠记》作为近作《素年锦时》最后的文字,或许也是因为这样的希冀。作品文体亦由《冬》《秋》《夏》的散文或随笔体,转到了《春》的小说体,这也是源于由真实到虚构叙述方式的过渡。但吊诡的是:这篇小说所刻意营造和铺陈的“圆满”毕竟是依赖虚构而生,这就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冬》《秋》《夏》里内蕴的矛盾和张力,让这圆满无法从根部获得,仅仅陷入了对之前文字和创作风格的某种简单重复。
《月棠记》刻画了一段带有奇遇性质的恋情,但这“奇遇”也是被提前设定了的,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可以在《素年锦时》前三部分的篇章里找到一些情节和暗示。例如《秋·植物女子》里,安妮对“女子气质”的定义就隐约出现在小说《月棠记》的女主人公重光身上,女主人公就是这种美好如植物一样的女子,带有一些男子的品格,懂得坚守内心的格局,待人真诚实在,有一种粗率的优雅。当然小说里的男主人公清亦可用这样的词语来描述,同样在散文《秋·男子》中也可以见到他的影子出没,这位男主人公品性温厚,知道如何修理草坪,有耐心种植一盆花,但又保持童真,不被世间标准左右和界定。可以想见让这样的女子、男子相遇,小说自然会有了一些寡淡和意料之中的情节,比如邂逅、误解、彼此的发现等,然而这些情节又似乎太过顺理成章,也就失却了小说所应有审美的冲突、张力,也正因如此的重复和单调,作者这部近作所追求的那种相忘于江湖的情境就只能在《冬》里寻觅、在《秋》《夏》里以矛盾形式出现,而《春》里的“在彼空谷,其人如玉”只能是没有了力量的收场,而这样的局限是作者所有的,也是我们这个文学时代不可遮掩的“硬伤”。
[1]安妮宝贝.素年锦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本雅明.单行道[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作者:毕文君,东华理工大学中文系讲师,文学博士。编辑:吕晓东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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