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邹文[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川端康成的“完美”之死
⊙邹文[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荆州434023]
川端康成是历史上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项的日本人,也是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如此功名显赫,成就斐然的川端康成为何选择令世人费解的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本文通过对川端康成的人生和作品分析,推断或许是因为川端康成亲历了太多常人的死亡,深感死亡的恐惧与丑陋,为了永远留给世人一个美好的形象和神秘的色彩,才在他人生的巅峰之时,做出了让世人惋惜、疑惑而又好奇的抉择。
“完美”之死孤寂的情愫虚无的“完美”生命的永恒
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1899年6月14日生于大阪,1968年凭借《雪国》《千只鹤》及《古都》等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获此奖项的日本人,也是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见《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72年4月16日在日本古都镰仓含煤气管自杀,未留下只字遗书。
事业登峰造极,已是功成名就的川端康成为什么自杀呢?令人匪夷所思。由此而来,关于川端康成自杀之因的猜测林林总总,纷至沓来,而且让川端康成的自杀蒙上了神秘的色彩。是因为孤独而消极厌世,抑或因为疾病困扰而痛苦不堪?这些问题的答案应该都不是肯定的,追求“完美”的个性,才是川端康成走向生命永恒“完美”的动力。
川端康成幼小就亲历了太多亲人的死亡。川端康成刚满2岁父亲即病故,3岁时母亲也离开人世,8岁时祖母病故,后来被寄养在姨妈家,在他12岁时姐姐也因病死去,16岁时祖父又病逝,最后被接到外公家抚养。这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使沦为孤儿的川端康成感到生命脆弱与孤独,内心长久的抑郁、痛苦、悲哀,逐渐形成了感伤与孤独的性格,他自己称之为“孤儿的根性”,也使他对死亡产生了恐惧甚至丑陋的感觉。川端康成的带有半自传性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中,对一位中风老人的着力描述深刻表明了这种感觉。《伊豆的舞女》的主人翁“我”是一位孤儿出身的大学预科生,带着忧郁的心情,独身去伊豆旅行,途中遇到大雨淋湿了衣服,茶馆的老婆子让“我”去一个房间把衣服烤烤干。可是“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像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像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这就是个活人。……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伊豆的舞女》,《昭和文学全集·第5卷》)《伊豆的舞女》中,“我”的汤岛之旅的描写其实就是川端康成人生之旅的写照。
川端康成经历亲人们的死亡后对死亡一直有着潜意识的反感和莫名的恐惧。但也在死亡的恐怖中萌生出强烈生存的希冀和无数美好的遐想。又如《伊豆的舞女》中还多次描述艺人们谈论“旅途上死去的婴儿”的情形,特别是这几段描述:“他们有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个孩子生下来像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中的心境并不像我最初想象得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伊豆的舞女》,《昭和文学全集·第5卷》)“我”看出艺人们并没有因孩子的夭折而失去美好生活的向往,自己先前笼罩着心灵的“死亡”的阴霾也烟消云散了,于是“我”也忘了痛苦与艰辛的处境,甚至对死亡也变得坦然了。小说中的“我”的生死观的矛盾、变化,就是川端康成自我的心灵历程的艺术再现。由此可见,川端康成对死亡的恐惧,其实是对生命的力量的渴求,对病态身体的丑陋的反感,其实是一种略带偏执的唯美生性的表露。亦由此姑且推测:川端康成选择“自杀”,是不想让自己给世人留下那种病死后“丑陋”的形象,是想留下“死”之神秘让世人不断地去探索、想象。也让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川端康成“孤儿伤感禀性和为悲哀和寂寞的人生创造理想与生的力量”的川端式“佛典”文学特征和深刻的日式“物哀”之美。
好强,是川端康成与生俱来的特性。川端康成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以优异的成绩考进大阪府立茨木中学,并在所有考生中,成绩位列榜首。也许是天资聪颖铸就了他好强的性格,因此,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孤寂悲哀情结,不仅没使生性好强的川端康成意志消沉下去,而且对他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
川端康成的身世十分孤独、痛苦。所以,感伤与悲哀的调子,以及难以排解的寂寞与忧郁的心绪渴望几乎贯穿着他的整个创作生涯,成为了他的作品的基调。川端康成本人也说:“孤儿的悲哀成为我的处女作的潜流”,“说不定还是我全部作品、全部生涯的潜流吧。”从川端康成的许多作品中都能感受到这点。然而,正是孤儿的遭遇,孤寂的情愫,为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提供了想象空间和创作源泉。16岁时,川端康成预感祖父将不久于人世,就决心把祖父在病榻的情景记录下来。于是,他写了洋溢着冷酷现实而又充满了诗情的《十六岁日记》,开始了他痛苦的现实的写生。中学四年级川端康成就发表小说《肩扛教师的灵柩》,就开始给一些有名的杂志写小品和小说。大学期间,川端康成因《招魂节一景》,受到当时日本文坛老前辈的称赞,名字出现在《文艺年鉴》上,标志着他大学时就已正式登上了文坛。以后的作品更是层出不穷,留下了不少如《伊豆的舞女》般的名篇佳作,特别是凭借《雪国》《古都》《千只鹤》《山之音》等获得了令世界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川端康成在自身孤寂、悲哀的生活时空中,源源不断地酿造出了人们世世代代享受不尽的文学甘醇。
川端康成文学成就卓著,当时可谓无与伦比,自然还会导致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但无论何人不会因“孤独”随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有着美好追求和丰富想象力的川端康成,更不会做出因孤独而放弃自己生命的举动。有专家对川端康成的作品做过这样精辟的评论:“川端康成的创作动力主要是来自人生的悲痛和寂寞,但川端康成并不想让读者在这种痛苦的气氛中窒息,而是让理想的光彩照耀读者苦痛的心,使之得到救助。”这无疑也是对川端康成的人生的总结。
川端康成的人生理想既气势恢弘,又虚无缥缈。川端康成获诺奖作品《雪国》中的环境及人物描写,就是他这种人生观的最好的写照——开始,“在镜子的底面,傍晚的景色变动着,也就是镜面和它映现的景物像双重电影画面似的流动着。上场的人物和背景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而且人物在变幻无常的透明中,背景在朦胧流动的薄暮中,两者融合在一起,描绘出并非这个世界的象征世界。”这里,川端康成在暗示读者:小说中上场的人物和背景并非写实,而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虚无。接下来,在遥远的雪国温泉,驹子虚幻的美丽的爱情在读者面前呈现:婀娜的驹子,一个爱读小说的,写了数十个本子日记的少女,一个对着空旷的山谷寂寞地练习三弦的艺妓,一个为治疗恩人家少爷而自愿卖身为妓的女子,一个爱上有妇之夫的顾客的情人……她的被漂白的肌肤仿佛伸手可及,这可及的还包括她每一次醉酒后的远望的疯狂,以及她对人生无比静默的顺从。当她的情人岛村说她记日记“完全是一种徒劳”,她“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是啊!’”小说写到这里,“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这时她对人生充满豪情。然而驹子的话又使我们对已确信的这种豪情产生怀疑,她说:“不论什么都不加隐瞒地如实记载下来,连自己读起来都觉得难为情哩。”是的,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徒劳。而她生活的其他部分呢?她对于三弦的执著,虽有一些闲寂清雅,但仍难逃用“这种孤独驱散了哀愁”之嫌;她对于爱情的渴求,则更是虚空。岛村第一次来雪国觉得她“非常洁净”,而第二次到来觉得她丰满了一些,有了一些艺妓的风姿。岛村在驹子身体验到了“肉”,但并没有求到“灵”。所以当叶子要岛村好好待驹子时,岛村说“‘我能怎么办呢?’岛村听到驹子碰上空虚着墙的回响。忽然之间,心里一片死寂,仿佛听得到寂寂雪声,这是被姑娘感应到了”。把驹子推到更加虚空的境界。
“驹子”即使是作为艺妓化名也是蕴含着虚无观念的,据川端康成说,驹子之名取意于中国古代蚕马神话。蚕有作茧自缚的象喻,蚕马的神话则暗示徒劳的空乏,川端康成连“驹子”作为名字也彻底虚无掉了。相对而言,驹子对应于岛村现世的,官能的、肉体的一面;叶子则对立于岛村传统的、诗意的、精神的一面。川端康成也说自己在写作中驹子确有原型,而叶子则是他“虚构出来的”。她一出场就以“优美而近于愁凄”的声音给人带来听觉上的美感与联想,又置身于车窗的映衬下,从一个别臻的视点显示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美丽、纯洁、善良,纤毫不染人世污浊。她对弟弟无微不至的关怀,对行男耐心的侍奉,天天凭吊行男的执著、忠贞,都是她纯真品格的具体化。然而叶子的奇异魅力与不可逼视的光芒却使岛村“燃起了对驹子的依恋”。而叶子正是岛村爱上驹子后的一个替代,是作者崇奉的理想女性和生理性倾向错位的化身。叶子的形象是美丽的虚无。所以在小说结尾岛村山重水复困境之时,作者安排了一场意外的火灾,叶子在大火中丧生,岛村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痛,相反却从叶子的升天般的死亡之中得到精神的升华而心灵的彻悟。他感到叶子的死如银河一般壮丽,这不过是她“内在生命在变形”,叶子会因“失去生命而显得自由了”。在圣洁的火海中,叶子超越了驹子“有些事拼命想也想不通”的层面,超越了肉体。当驹子把叶子抱在胸前,“她因抱着她的牺牲或是对她的惩戒”时,驹子与叶同时毁失,所以小说到此戛然而止,诸般形象都消隐于主观悲痛心彻的虚无感之中。随着赏析者渐次精湛的剖析,小说中的岛村就不由自主地演变成现实中清晰可鉴的川端康成了。“镜子”里外变化的世界,就是川端康成的现实与理想的世界的描摹,“岛村”所面对和想象中的“驹子”与“叶子”,就是川端康成现实生活与精神追求的寄托。
也许,就是因为现实的残酷与美好理想的巨大反差,加上川端康成孤寂的幼年和其一脉相承的物哀思想,以及“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等一些日式佛教的思想的影响。所以,川端康成在获诺奖后,带着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色彩和诺奖的光环,毅然走向了他所追求的、永恒的、完美的,虚无缥缈的世界。
川端康成的作品富有抒情性,追求人生升华的美,同其笔下的人物——主要是年轻妇女——《伊豆的舞女》中的纯情舞女熏子、《雪国》中婀娜的名妓驹子及美丽、纯洁、善良,纤毫不染人世污浊的叶子——一样,具有很强的个性魅力,这又同他的唯美主义倾向和执著地追求所谓“日本的美”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
川端康成亲历了死亡的恐惧和痛苦,但对生存有着美好的诠释和希冀;即便深感现实中有太多的不幸,精神世界里总洋溢着激情与壮美。他毕生遨游在文海之中,驰骋在创作天地,把精神的追求写进作品,把美好的希望洒向读者的心田。有文对川端康成《雪国》做了这样的评述:川端康成以富于抒情色彩的优美笔致,描绘年轻艺妓的身姿体态和音容笑貌。并巧妙地用雪国的独特的景致加以烘托,创造出美不胜收的情趣和境界,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诸如,“列车行驶在皑皑雪原,夜幕开始降落,然而尚未将雪原全部覆盖起来,大地还留在一片模糊的白色中。坐在火车上前往雪国去会驹子的岛村,正从车窗欣赏这蕴含这一种神秘感的黄昏美景,忽然,一张同这衬景非常调和的影影绰绰的面孔和一双明亮而不十分清晰的眸子引起他无上的美感。岛村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征服了,顿感心旷神怡”。令“岛村”所陶醉的情景,应是川端康成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的艺术表现,“岛村”对美景的神往与陶醉,正是川端康成的精神世界美好追求的描述。由此,川端康成被称为“在探索美的漫长道路上的先驱与大师”。
当然,一个作家,既然生活在现实社会,即便是唯美主义的美的追求,也不可能是世外的梦呓。很多时候,由于世界观和思想感情的变化,他们又会以丑为美——比如对性的渲染,特别是对淫乱颓靡的卖淫生活的赞美,带有浓烈的颓废的色彩。不管哪种形式的“美”的追求,在日本当时现实生活都不尽如人意,加之日本古老佛典思想的影响,川端康成对美的追求由执著直向“虚无”。因此,他获得至高无上的诺贝尔文学奖后,以往追求诺奖时的一种神秘的美好的感觉逐渐淡然乃至消失了,这是其一;其二,害怕未来的落寂:有言道“物极必反”,辉煌之后必定渐入阑珊直至偃息。对于年已七旬的川端康成来说,获诺奖意味着他人生事业的巅峰时刻,随后的生活事业很难有更高的突破,甚至会每况愈下,这对生性孤僻好强,视“美”胜过生命且带偏激的川端康成来说是不可容忍的,加之深受日本古典社会风气“死不可耻,死是光荣的”等虚无的“武士道”精神的渗透与熏陶。所以,追求完美的川端康成,想以梦幻般的“死”将他的人生定格在完美之巅,留下永传千古的著作,也留下他“死”之谜让世人一代代思忖探讨因而更具一种神秘之美,让他的名字成为不朽。
川端康成早在1962年就说过:“自杀而无遗书,是最好不过的了。无言的死,就是无限的活。”(见《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浙江人民出版社)卓有成就的川端康成的“自杀”与常人的各种消极怠世的自杀,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他的“自杀”,既具有超越常人的勇气和洒脱,又蕴含有一种追求“不朽精神”的信念,且笼罩着日本“武士道”精神的色彩。而川端康成的勇气和信念,又完全来自于至上无比的“唯美”生性,以及日本的古典社会风气所渗透的思想的熏陶。因此,川端康成的自杀,于他而言,可谓“完美”之死。
[1]信德.诺贝尔文学奖金获奖作家作品选[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
[2]井上靖等.昭和文学全集(第5卷)[M].东京:小学馆(间本),1986.
[3]杨曾文.佛教的起源[M].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89.
[4]陈希我.川端康成的“佛界”与“魔界”[J].名作欣赏,2009:(03).
作者:邹文,长江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为日本语言文学。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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