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今夕何夕
日常写作的日子,迟子建会先在灶上煲一锅汤或熬一碗粥。到了下午五点,她会准时奔进厨房,边听广播边做晚饭。
写作之外,她喜欢到处“溜达”。经常去的地方,是烟火气十足的大街小巷。
她会去凌晨的哈达果蔬批发市场看交易,在夜市晃荡尝小吃;也会到花市看花,去旧货市场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欢迎,到教堂看教徒怎样做礼拜……哈尔滨的万家灯火,如风似雾,滋润着迟子建的心神;整座城市的鸡毛蒜皮,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写作灵感。
有一次,迟子建颈椎不好,去做理疗,路过一个卖香瓜的地方。她和其他人一样,在那挑挑选选。东北人买香瓜要先拿起来闻一闻香不香,她在那儿闻,卖瓜的人就“逗”她:“别挑了,我从瓜地买瓜,先选了一遍,你随便拿都是好的,在我车上的香瓜,都是进入决赛的瓜。”
迟子建笑了,她把这沉在人间的灯火,化成了书中趴在桥栏杆上的一只雀鹰,这只精灵飞进书中,落在笔尖——《烟火漫卷》,因此而成。
哈尔滨独特的城市景观与小说人物复杂的命运,被迟子建以特有的洗练细腻手法,娓娓道来。热闹喧嚣的夜市、早晚高峰的车流人流、炖锅里热气腾腾的炖菜、护送车上垂危的病人……迟子建的“人间烟火”,在于这座城池的一点一滴。
作品一经问世,好评如潮。
自1990年离开大兴安岭来到哈尔滨,从最初的隔膜到现在水乳交融,迟子建花了30年时间。
这些年,迟子建已经发表600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大概80部书,其中有10余部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晚安玫瑰》……这样旺盛稳定的创作力,被苏童称为“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
作为一个写作者,她注定孤独,像马拉松选手奔跑在漫长的赛道上。只是她从不觉得悲苦,因为人间的烟火让她着迷。“哈尔滨就是个烟火气十足的城市,在这里生活越久,了解愈深,就特别想去表达我对一座城市的感情和爱。”
中篇小说《原始风景》中,迟子建如此写道:“我生于一个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月光稠密”之地,说的是迟子建的家乡,漠河北极村。
1964年的元宵黄昏,迟子建在漠河乡一个不过百户人家的村庄出生。当时天将黑,窗外尚未挂灯,父亲为她起了乳名“迎灯”。因为喜欢曹植的《洛神赋》,父亲给她取名“子建”。童年时代,她在北极村度过,后来随家人搬到了临县塔河。
北极村的夏天有极昼的风景,天才黑了两个小时,阳光就会铺满庭院。而冬天的温度在零下30多度,推开窗户就能望到雪野覆盖着木屋。干干净净的雪路,没有雾霾的空气,生于斯长于斯的迟子建,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
每到过年,迟子建都会得到一盏不同寻常的灯。父亲会从门外的雪地上捡回一个罐头瓶,然后将一瓢开水倒进瓶里。只听啪的一声,瓶底均匀地落下,这盏灯的灯罩便有了。跟着,父亲会找来灯的木制花纹底座,从底座中心钉透一颗钉子,再固定半截红烛。夜幕降临,点燃蜡烛,父亲再小心翼翼地落下灯罩。晚上,迟子建能提着这盏盖灯,四处溜达,格外开心。
除了父亲的灯,还有冬天的火炉。
漫长的冬日,家人们围在火炉旁,从地窖里拿出几个土豆,切成片儿,一边烤土豆片一边喝茶。有时土豆片儿被烤后,因为淀粉沉积,就像给炉盖做了一次美容,在炉盖上留下一圈一圈白白的淀粉。孩子们一边吃土豆,一边听老人讲鬼神故事。
这些幸福短暂的时光,构成迟子建记忆深处的城池壁垒。这里极寒的气候,也赋予她天然的伤感气息。
迟子建6岁这年,母亲带着她们姐弟看望姥姥。去姥姥家的路上,迟子建像小鸟儿一样欢欣雀跃。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妈妈脸上渐渐凝固的黯然与悲凄。在姥姥家,母亲说要把她留在姥姥身边。她十分委屈,带着一丝愤怒,将筷子摔在饭桌上抗议。但母亲依然将她留在了那里。
谈起这段往事,迟子建说:“被母亲留给住在北极村的姥姥身边,那种仿佛被遗弃的痛感,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在这之后,她一个人在极北环境中长大,独自感知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为生命打上感伤的烙印。
这些独特的成长经历,构成迟子建关于童年的不二感知。她将这些记忆小心封存,用心裹藏,最终以优美至极的散文格式绘就《会唱歌的火炉》。
迟子建用笔封印童年,怀念已逝去的遥远时光。
来到哈尔滨后,迟子建在群力新区买了房子。她喜欢亲近大自然的居住环境。这个住所,符合她的偏爱:窗外是江水和翠绿的外滩公园,写作之余,她抬起头,会见到窗外有鸟飞过。那时,她刚经历人生的第一次“阵痛”:50岁的父亲,因病去世。父亲的离开,让年幼的迟子建第一次真正认知“死亡”。
今生今世无法再相见的事实,也成了她这辈子跨不过去的遗憾。后来,她将对父亲的思念,写进短篇小说《重温草莓》等作品中。
逝者如斯,步履不停。34岁这年,她遇见人生的另一半黄世君。婚后,黄世君十分支持迟子建的写作事业。尤其是写作《伪满洲国》那会儿,黄世君给予妻子莫大的鼓励和肯定。
两年后,《伪满洲国》完成。迟子建特地在扉页上给黄世君写道:“把我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一部作品送给你,它是我的,更是你的。”温暖如蜜,即便不言,深沉的爱意已在指间流淌。
日常,他们喜欢每天黄昏去居所附近的公园散步,看落日熔金,看各色鸟飞,谈论小说情节,交流看法感悟。有一次,他们在河边散步,见到草丛中出现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鸟,“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
之后,噩运“如期而至”。
2002年5月,黄世君在归乡途中因为一场车祸意外身故。在人生中最甜美的时刻,命运又把迟子建推进一场暴风雪中。
经历父亲的离世和爱人的早逝,迟子建恍然知觉,这世间的万物——不仅有令人痛苦的疾病,有面对灾荒的无奈,有亲人离世的悲伤,更有遭遇生活变故的苍凉。
无处安放的情殇,成为迟子建创作的分水岭。之后,她的作品风格,依然清新质朴,却更多了对人生的思忖,对无常的思索。
創作《候鸟的勇敢》之初,迟子建想起和丈夫一起见过的大鸟。向母亲提起时,母亲说,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种鸟,“那鸟出现后,你成了一个人,可见不是吉祥鸟”。可在迟子建眼里,“它的去向如此灿烂,并非不吉”。她忘不了这只鸟,查阅资料得知是东方白鹳。
迟子建最初的设计中,《候鸟的勇敢》里那对东方白鹳是失败的命运。但在收尾时,她给其中的一只白鹳安排了一次“折返”,也就是搭救它的爱人。虽然最终,它们还是殒命于暴风雪,“却因为有了那一次的‘折返,自然鸟类的柔情和悲情,更为打动人”。
浮沉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对脚下土地的热爱,对过往经历的感悟,对未来悠远的畅想,构成迟子建创作灵感的不竭源泉。所有外在的获得,都是内心笃定的产物,也是她和这个世界对话的独特方式。
迟子建的写作之路,一直在路上。
(源自“十点读书”,有删节)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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