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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与山的差别不是高度而是情感

时间:2024-05-20

李青松

2022年4月22日,我关上屋门独自一个人流泪。一粒一粒,一颗一颗,为一个人的离世而流泪。那是一个悲伤的上午。

他叫雅克·贝汉。

他的作品曾经深刻地影响了我——让我明白了两个词:节制与情感。

之前,我已经很少看电影了,却因雅克·贝汉的名字,我于2004年的某一天,走进了电影院。看完《迁徙的鸟》的那一刻,影片巨大的震撼力几乎令我目瞪口呆。我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影院的。

《迁徙的鸟》是雅克·贝汉执导的一部自然纪录片,描写了各种候鸟为生存而艰难迁徙的历程。从寒冷的北极到炎热的沙漠,从深邃的低谷到万米高空,候鸟在迁徙中,面对各种危险和人类的贪婪,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胆略、智慧和情感。全片没有大开大合的戏剧情节、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有的只是鸟的遭遇、欢乐和不幸。鸟类的飞翔是一种奇迹,羽翼在风中闪动,我们似乎能够触摸到风的颗粒。然而,看得越清楚,内心便越是凄凉。

这部96分钟的纪录片,旁白和解说据说竟然不超过五百字。

雅克·贝汉为何要拍这样一部纪录片?

童年时期,雅克·贝汉是个顽皮的孩子。他喜欢爬树,喜欢掏鸟蛋。一个秋日的黄昏,当雅克·贝汉注视着一群叫不出名字的候鸟扇动着翅膀从容飞过巴黎上空的时候,他忽然想飞。他说:“在人类的梦想里,总有一个自由的梦想——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梦想。”

雅克·贝汉说:“对我来说,唯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是呀,人的一生,会经历无数的事情,但我们能记住几件呢?然而,我们倾注了情感的事情,会永远记住。也许,雅克·贝汉拍摄《迁徙的鸟》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就是情感使然。

由此,我想到了生態文学的创作问题——我们在谈论“地球”“人类”“使命”“责任”等大词的时候,是否忽略了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呢?

同文学一样,生态文学与公文、新闻等文体的重要区别,就在于它是有情感的。人,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人,一旦接触了外物,必然产生某种感受。情感,是人的内在心理活动。情感是复杂的,也是多变的。它是随着人的立场、观点和生活经历的不同而流动和变化的。

置身自然,作家产生什么样的情感,创作的作品就会涌动什么样的情感。可以说,情感激发是生态文学创作的动因。面对一棵树时,你看见树里的水了吗?没有。但树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水在树体里流动。谁说水是无形的?树长什么样水就长什么样。情感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是将语言浸润在作品中,通过作品的品质来表现的。毋庸置疑,所有生态文学作品都饱含着作家的情感经历。情景理于一体,是生态文学追求的境界。

我之所以创作《北京的山》,是因为我在北京的山上有过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那段生活经历有我的记忆,有我的情感。我在《北京的山》的后记中,专门讲到我与北京西山的故事。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走生态文学创作之路,33年来,义无反顾,从未放弃。

1989年5月,我被派到林业部绿化基地参加造林劳动(那时中央国家机关各单位在北京西山均有造林绿化基地,承担一定的造林绿化或幼林抚育任务,新毕业的大学生分批参加这样的劳动锻炼)。每天猫腰撅腚,挖坑打穴,植树造林,幼林抚育,劳动强度之大,只有手上磨起的血泡和茧痕知道。绿化基地角落里,三块大石头支起一口大黑锅,木柴烧得旺旺,锅里炖腔骨飘出的肉香,令饥肠辘辘的我们馋涎横流的情景,我印象清晰。

晚饭后,我常常一个人爬上山顶,坐在一块青石上,遥望喧嚣笼罩的北京城,然后瞥一眼西山夜幕降临时那些森林的轮廓。西山与北京城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西山的森林与北京生态系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我试图理清头绪,然而,终究是茫茫然没有答案。

从生态学角度看,从来没有一座孤立的山,它连着一切呢。地球生态正在发生着改变,不仅仅局限于气候。它的许多方面可能变得更糟。在所有影响地球未来的各种因素中,最关键的因素还是人类。我们的思维和观念,我们的行为和习惯,我们的生活方式无不对地球产生重要的影响。地球的事情并不广大而遥远——山的事情就是地球的事情。

山有自己的黑夜和黎明。地球从不倒转,但地球也有性格,也有脾气。当黎明咬断了黑夜,当时间撕破了空间,地球上便有了蜿蜒起伏的山。

庐山,高耸与广阔兼具,险峻与秀丽相融。人置身于山中,从现世烦恼里解脱出来,一个超越世俗的生命就产生了——仙。我没有见到过庐山的仙,但庐山的仙人洞还在。陶渊明不是仙,陶渊明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庐山人。他辞官后,又回到庐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南山,就是庐山。他卧云餐雾,躬耕田垄,他的心是属于庐山的。

徐霞客活了54岁,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写下《徐霞客游记》。流传下来的60多万字中,写山的篇目占了大部分。若论对黄山的情感,没有人能胜过徐霞客。“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他用最具情感的否定句式来赞美黄山。徐霞客登黄山的日子是个大雪天,雪深盈尺,随他登山的只有一个樵夫。积雪渐深,石级愈加险峻。经过千辛万苦,终于登上光明顶。光明顶上有一块巨石,石上长着一棵怪异的老松,虬枝横斜,盘根错节。徐霞客爬上巨石,依松而坐。只见天都峰与莲花峰并肩而立,四周一片冰雪世界。向下看去,陡峻悬崖山岭,一览无余。良久,樵夫走到徐霞客身边,问道:“先生,看这漫天大雪,你不在家烧火取暖,围炉煮酒,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却不惜舍身,冒死登顶,图啥?”徐霞客沉思不语。过了一会,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我是痴人。”何谓痴?情感的极致谓之痴。徐霞客的游历始于天台山,终于鸡足山。他写作《天台山游记》的那一天(1613年5月19日),若干年前,被国家定为“中国旅游日”。这是山的荣耀,也是文学的荣耀。

如果说,文学就是人学,那么是否可以说,生态文学则是人在认识自然过程中的情感产物呢?是的,一个人只有对山有了情感,山才能置于他的心中。

人一生做一件事情,需要目标和信念。但是,支撑一个人持续做下去的一定是情感。有了情感,创作就不觉得累;有了情感,所有的付出就不计较回报;有了情感,即便在苦寒或者落魄的境遇中,人生也能闪耀出别样的光彩。我想,无论是陶渊明、徐霞客,还是雅克·贝汉,皆是如此吧。生态文学创作,亦然。

(源自《光明日报》)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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