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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男二题

时间:2024-05-20

罗箫

猴皮筋

我所居住的邺城西关院里有棵梧桐树,粗壮,一个人抱不住;挺拔,比二层楼还要高那么一截儿。时值初冬,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枝杈托举着的那个雀巢,更显眼了。

周六这天吃罢早饭,我坐在电脑桌前想写点儿东西,灵感却不来光顾,时间一寸一寸白白溜走。百无聊赖之际,我去玻璃窗前玩吹水泡,同时观察那对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蹦蹦跶跶的小鸟。

我是跟儿子桐桐学会吹水泡的,杯子里倒些洗洁精水或洗衣粉水或肥皂水,用一个细塑料管,一吹就吹出好多水泡。有时用匀气只吹一个,能把水泡吹成排球那么大。灵感不来,我就一直吹泡泡,吹一个,爆一个。

夜里我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无奈服下两粒安眠药,才能迷糊三四个小时。

我的失眠症是在和老婆闹离婚那段时间落下的。我们离婚最受伤害的是桐桐,那年他才九岁,变得整天郁郁寡欢,无精打采。好在桐桐好学,读初二那年就成为小有名气的八〇后写手了。

桐桐在短篇小说《那朵粉红色的云》里写道:“我独自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观望愁云密布的天空。有一只孤鸟低低地掠过。我想,我也是只孤鸟……”

我何尝不是一只孤鸟?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少串门儿,见到人家夫妻和睦的情景就羡慕嫉妒不已,何如躲进自我的陋室,过一种狗不理的惨淡时光?夜里我老开着电视,关掉就睡不着。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好像有声音陪伴着,这个世界才安宁。

隐隐约约听到窗外有鸟的嘀咕声,夜很深了,它们在谈论什么呢?鸟儿们的叫声和它们的大脑一样简单。在婚姻这方面,人得向某些鸟类学习,相濡以沫,忠贞不渝。想到这里,我抑制不住笑出了声——那不成鸟人了?

起风了,我隔着玻璃窗朝外探望,推测风肯定很大,因为灯光照耀着的梧桐树枝在大幅度晃动。那只橄榄球般大小的雀巢,随着树枝的晃动而左右倾斜,像唯一的叶子,摇摇欲坠。灵感突如其来,一首小诗《雀巢》浮出寂寞的水面:“一枚叶子晃在枝梢/悬着/冬日的风声//一棵梧桐树于空旷中/紧抱着/一只雀巢//多大的风/也不能使它落下来”。

桐桐高考罢,对班主任说:“如果我的成绩超过分数线,有希望录取,麻烦您帮我填填志愿。”

桐桐去了他表叔李常青带的建筑队。

桐桐十九岁就人高马大,对他来说,搬砖提泥的活儿,似乎是小菜一碟。生活的紧箍咒催逼着他,赶紧出去挣点儿钱,好减轻一些我肩膀上的压力。

我问:“成绩咋样儿?”

桐桐说:“差不离儿吧。”

我心里不由一紧。知子莫若父,我太清楚自个儿的儿子了。重要的是,桐桐胸有成竹。

我每月工资小几百块,将就供桐桐读完了高中,如果他能考上大学,这点儿钱就有些捉襟见肘。

我想逮空跑出租,手里有A型驾驶执照,可那辆破旧不堪的松花江面包车,已经600元卖给废品站了。凭眼下这情况,买辆二手车,怕也是驴年马月或接近下辈子的事。

一天上午,文友刘向为老爸祝寿,我和西关一位大腕儿坐在了一张桌子。听他说刚买了辆小客车,我留了个意,酒场散后磨蹭着没有即刻离去,我想让刘向问问,人家用不用夜班司机。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催问,刘向拍了拍脑瓜儿,说:“嗐,瞧我这记性,咋把老哥这事给忘没影儿了?”

刘向刚擢升为电力局副局长,应酬多,健忘也正常,责怪屁用不顶,最好的办法是坐催。我抑制不住把桐桐高考的事说了说。

“这样啊,”刘向挠挠头,“后天你再来,明儿个我找他当面问问。”又说,“亏谁不能亏孩子,真要考上了,先从我这儿拿点儿钱。”

三天后,我真就开上了夜班小客车。

有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女人的男人是在建筑隊粉刷大楼外墙时出的事,楼层太高了,像是在天上干活儿,防护网陈旧、破烂,连一位瘦子的体重也没承受住。

女人婆家是王庙庄的,人长得怪秀气。

头回见面,我说:“丑话说在头里,我没啥家底儿。”

女人说:“谁信?你不仅有正式工作,夜里还开小客车,能说手里没钱?”

“真的,我儿子如果考上大学,每年花费不少呢!”

“穷不会卖给谁,慢慢挣呗!”女人又说,“今晚我不走啦。”

“这……这怕不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两相情愿,上帝也没空儿管这闲事。”

“我觉得不合适,真不合适。”

“窝囊不窝囊?一个大男人,咋婆婆妈妈的?”

“我觉得不合适,真不合适。”

女人这一走,再没登过我家门。

桐桐考上了外省某学院,喜忧参半而去。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手指快冻成胡萝卜了。一天初夜,窗外簌簌簌簌响,雪花落在地面上,越积越多,将周围的黑暗映衬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凌晨两点左右,我忽然醒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突然觉得夜晚像一只猴皮筋,松松的,似乎有着不可限量的张力。

隆 冬

刘向的小姨子徐玥在新市场开着一家台球、保龄球厅,他给徐玥说好了,让我周六周日白天去那儿照看,月底按值班多少小时付酬。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好人啊!我感激之余,不由慨叹起有刘向这位当官文友的好处。

桐桐在电话里说:“爸,别把自个儿搞得太累。钱,我会省着花的。”

我说:“该花就花,正长身体呢,别不舍得吃。”

“爸,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要不……”

“净胡说!记着,只要你上进,爸啥苦都能受!”

一个男人的难,似乎不在吃穿上,这些都能将就。有工作,又有外活儿干,自然进项就多,累点儿算个啥哟!可我弄不明白,在外边累得够呛,走路都犯迷糊,回家撂床上竟又精神起来,眼皮硬是合不拢,得吃安眠药。

早晨起来,我又想起儿子的话,“太冷清了”,冷清得直想跟貓啊狗啊吵一架,可惜为省钱,没养猫狗。

深夜,我总盼着电话铃响,那样,闲置的嘴巴就会派上用场,但似乎是不可能的,子时已过,少有凌晨打搅别人的人,除非神经病!

徐玥说:“老吕,该找个伴儿了。”

我说:“等等,再等等。”

“等啥等?进家连个说话的也没有,过个什么劲儿?”

“咋没说话的?电视,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啥都讲,还讲得怪地道。”

徐玥就笑:“搂着电视机睡呀?”

“再说了,捉襟见肘,空瘪的口袋不允许。”

“我有个初中同学,爱人去年出车祸没了,明儿个安排你俩见见,成不成自个儿拿主意。”

“年龄也不般配,我都‘一巴掌了。”

“不就大她几岁吗?人家说了,不嫌。”

这天,徐玥真的带着一个女人来了我家。

徐玥对我说:“这位就是我同学,楚楚。你俩谈谈。”

我瞥了一眼,心里说,那脸与锄头板儿怪相像呢。

楚楚说她开着个缝纫店,每月收入大几百块,足够正读高中的儿子花费。

我说:“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怪不容易的。”

楚楚说:“你应该换房。”

“为啥?”

“这里……咋说呢?冷飕飕的,有种阴森的感觉。换就一步到位,安居园又新起了一栋楼,正卖着呢,地势好,紧挨兴邺市场,两居室不到七万块……”

我脑子里扇叶飞旋,仍跟不上对方的现代意识。我这院不大,那套平房顶多值三万,换房?连擦边球也挨不上。

我琢磨着另一件事。桐桐前天晚上打电话说,他托英语老师找副校长了,想在校内揽个活儿……

楚楚说……

楚楚又说……

楚楚口才真够可以的,从她飞溅的唾沫星子里,我捕捉到了新世纪传销员的形象。

没料到,楚楚会来机关找我。

楚楚说:“架子还怪大的啊!”

我说:“昨晚出了点儿事,我因为见天睡眠不足,打迷糊,开着小客车在拐弯处被一辆拖挂车剐蹭,送大修厂了。唉!夜班车开不成了!”

“开不成不开呗,狠狠心买辆新车呗,啃人家碗边儿,到底不如自个儿砌灶遂心。当下你想走出困境,唯一的办法是买车,开自个儿的车。”楚楚属于那种敢想敢干、特有主见的人。

“早两年我就想过,只是发愁钱。”

“我可以帮你呀!”楚楚狡黠地笑了笑。

“你有存款?”

“我原先的老公开出租车十几年,能不积攒点儿?再说啦,出车祸,肇事方能不赔几个?”

“那……干脆借给我几万买辆新车得啦。”像溺水的人忽然瞥见一把稻草,我慌忙去抓,话未及拣择,实打实撂了出来。

“一个大男人,出口竖根棍子,咋不懂得绕弯儿呢?”

楚楚答应借给我钱买车,但要求我赚钱后先帮她装修前年就买到手的新居。

“反正我不会住你那座房子,不如卖掉……”楚楚酷似那些传销者,嘴唇抹了蜜,但不掏空你口袋誓不罢休。

如此这般,哪还有相互信任?还说什么同舟共济?简直成了雇佣与被雇佣、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我梗着脖颈说:“楚楚,你这人蛮坚定的,最好找个条件相当的主儿,日子肯定会很高级!”

“咋说话呢?败兴!活该倒霉,窝囊一辈子!”楚楚跺跺脚,一走了之。

我不愿回家。不回家能去哪儿呢?那是家吗?整个一冰窖。桐桐不回来,我是饭懒得做、衣服懒得洗、地板懒得拖、桌子懒得抹、换气扇懒得开,屋子里烟味、酒味、鞋子里的脚臭味、枕巾以及衣被上的汗垢脑油味儿混杂在一起,比猪圈强不到哪儿去。

进入隆冬,气温降至零下五度、零下十度,还在降。茶杯里结了冰,脸盆里的水也结冰了。我没生火取暖,那不得花钱吗?蜂窝煤球价格见涨,每天烧六块不多吧,一天的饭菜钱没啦。我睡觉时盖有三条棉被,脚头为防止漏风,用麻绳捆了,又嫌难看,上面加了层毛毯。电褥子拒绝插电源,棉帽子入冬就扣在头上,早戴习惯了,睡觉也舍不得摘下;白羊肚子毛巾整个蒙在脸上。生人进屋,准以为这是一位危重病人。

桐桐打来电话,问我:“家里生火了没?我看天气预报了,今晚咱们那儿有暴雪。”

我说:“生了,生了,爸是大人,你一个孩子家家的,操哪门子心?把自个儿照顾好,比啥都强!”

入夜,果真下起了暴雪,大团大团棉花般的鹅毛大雪,无可奈何地飘落。它们聚集在一起,以为会暖和些,但似乎更寒冷了,仿佛劫后余生。

电视里播放着韩国影片《看了又看》,我看完一集,又找《新四军》,又找《英雄》,又找……故事片找不到了,只得闭了眼,听央视中文国际的新闻,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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