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莫小谈
东坡有水汇聚成河,是溱水河。溱水河畔水草肥美,根叶硕壮,是牧牛饮马的好地方。
午后,爷爷对奶奶说:“去东坡了。”
爷爷去放牛,骑在牛背上道:“驾!”像驾驭一匹马。
望着远去的爷爷,奶奶抿嘴笑,有点儿羞涩——她想起与爷爷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爷爷在溱水河边牧马,忽听见奶奶在对岸唱情歌:“你那青色的衣领啊,常绕在我的心头……”爷爷不禁喊了一声“好”。
“对面的,谁?”奶奶闻声问道。
“栓。”爷爷答。
“栓?哦,记下啦,你叫栓。”奶奶说。“栓——”奶奶拖着长音儿,第一次喊出爷爷的名字。
此后的日子里,爷爷应和奶奶的场景很多,尤其在喊魂的仪式中。
奶奶有一手绝活儿——喊魂。族里有人遇到惊吓失了魂会来请奶奶帮忙。多半是七八岁的顽童调皮,失足落进溱水河,被水呛一下,吓一下,犯了癔症。
奶奶在岸边举行仪式,点燃东家备好的纸、蜡等祭品,念着口诀。她一边在顽童落水的地方以手指耙水捞魂,一边开嗓唤着顽童的小名儿:“三儿,来家来。三儿,来家来。”
“三儿,来家来——”奶奶拖着长音儿喊,“你听到没有——”
爷爷站在河与村落的中间,应承道:“听到了——”
顽童的母亲怀抱着孩子端坐在自家屋里,听到爷爷的声音就回应:“三儿回来了——”
“三儿,来家来,你听到没——”
“听到了——”
“三儿回来了——”
这是一场庄重而默契的配合,一唱一和,九九八十一遍,一遍也不能少。
完毕,奶奶的嗓子就冒了火。
爷爷去东坡。这里是溱水河畔,水草肥美,根叶硕壮。爷爷说,年岁大了骑不了马,就养一头青牛使唤。爷爷坐在牛背上一路优哉游哉。
爷爷将青牛赶到河边,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当年。爷爷常到河边牧马,听芦苇荡里的奶奶唱歌:“你要是想我了呀,就卷起裤腿蹚河来找我。”这是溱水河一带流传千年的情歌,由先秦到如今,从未间断,早已融入了每一位族人的血脉之中。
青牛在河边吃草,爷爷坐在河边小憩,优哉游哉。
青牛在河里吃草,爷爷躺在河边小憩,优哉游哉。
从午后到日暮。
青牛从河里上岸。青牛用脑袋蹭了蹭爷爷的身子。青牛转头回家。
爷爷仍旧躺在河边。
族人由青牛带路,找到了爷爷。爷爷还睡在河边,没有醒来。
奶奶很镇静,没有哭,她用最古老的仪式指挥族人为爷爷选墓地、打墓穴,主持着每一个环节:“起——灵!”“下——棺!”
奶奶事后像爺爷一样照料着青牛。放牛时,她也会学着爷爷的腔调说“去东坡了”。奶奶常对少不谙事的我说:“平日里没少讨这牲口的力,要念它的好。”
我有一次随奶奶去东坡放牛,时逢浅冬,溱水河一片破败。我坐在岸边看青牛啃枯草,听奶奶讲述她与爷爷的事。奶奶说当年她的嗓门儿亮,隔着河为爷爷唱情歌,还躲在芦苇荡里偷看爷爷在河里洗澡,那火红火红的胸膛……
讲到喊魂,奶奶说祖传的形式不是这样的,没有中间人传话。只因为溱水河离村落太远,足有三里,怕魂魄寻不到家,才让爷爷在中途帮了腔。后来发现,有了爷爷的加入,这仪式就显得更加庄重。
奶奶一直讲,一直讲,直到天黑。奶奶把我扶到牛背上,她牵着青牛立在河岸边,立了许久。突然,她冲着溱水河高喊:“栓——来家来——”奶奶的嗓门儿仍然很亮,像是在喊魂,又像是在歌唱。
“栓——来家来——”奶奶高喊,“栓——来家来——”每喊一句,奶奶便问我,有没有听见爷爷的回应?
我屏着呼吸侧耳听,四周静悄悄的,什么声响也没有。我摇着头对奶奶说:“没,没有。”
“栓——来家来——”奶奶又喊。
奶奶又问:“你认真听,爷爷回应了没?”
我摇摇头,又说:“没。”
奶奶提了提嗓门儿,再喊:“栓——来家来——,栓——来家来——”
奶奶一直喊,一直喊。
母亲最先听到奶奶的喊声,她和父亲带着一众族人从村落里跑来。母亲接过奶奶手中的缰绳,连连道:“听到了,阿爹回应了。”
父亲背起虚弱的奶奶往家赶。一路上,奶奶不住地喊:“栓——来家来——,栓——来家来——”
我和母亲走在最后边,母亲不住地回应着:“听到了——,听到了——”
我疑惑地望着母亲,问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母亲说:“真的听到了。”
我问母亲:“我为什么听不到?”
母亲说:“因为天冷,河水冻住了爷爷的声音,小孩子听不到。”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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