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王大春
刀是刀。雪是雪。
耀眼的白。凌耀的寒光,直逼人眼。
两个男人,身披裘皮大氅,手握长刀,相向而立。东向这人瘦高个儿,长脸短须,面沉似水,眼神冷漠;西向这个呢,中等身材,胖头圆脸,腮帮子里像含了两个柿饼,肥嘟嘟直往外拱,一把黄胡子迎风乱抖,嘴角耷拉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
风刮得疾猛,呜呜直叫。雪花纷扬,又胡搅蛮缠,直往人眼睛和脖领里钻。
四野寒寂,渺无人影,野鸟也不见一只。
都不动。像是两个冰雕。
但分明不是冰雕。有热气从他们口中袅袅呵出。还有头上,也似蒸笼一般,只往外冒烟,显见内力惊人。
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不动。
高手过招,最忌先行出手。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都想后发制人。
眼神都定定地盯住对面那个人。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
雪依然纷乱,风依然凌厉。刀呢,也披上了一层冰衣——雪落在上面,化成了水,水则凝成了冰。
一高一矮两个人,身上的大氅也变得雪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
如果不是他们内力惊人,只怕头发、眉毛、胡子上落的雪都凝成了冰。
不能动。谁动谁就会陷入被动。被动就等于送死。
一个想:复仇未果身先死,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先人?
另一个暗忖:被一个无名娃娃杀死,江湖上传开,岂不是要贻笑天下?
雪越积越厚,地上、身上、树上,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被。
天地茫茫。
不能动。哪怕只是抖一下雪也不行。都在心里暗暗地告诫自己,并使出全部内力,稳住身形,巴望着对方出手。
刀在手里越握越紧,渐渐感受到了它的沉重,越来越重。寒气从刀身往人的身体里侵袭,一缕缕、一寸寸地侵袭。都暗叫不好,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冻成冰雕。不动手是死,动手也是死,还不如大战一场,落得个干脆利索。
都在心中这样想,却又都等着对方出手。
雪地上一行小小的印记。
是只野兔。
小东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坚挺的双耳也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小眼睛里满是疑惑与不解,看着这两个人。
雪已经停了。
它没有这两个人的耐受力或说是定力,坚持不住,先行撤退。风呢,也小了很多,却似乎更冷了。
这地方叫野狐岭。
野狐岭平时就少有人至,更不要提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了。
这样也好,免得伤及无辜。
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蜀中唐门掌门人唐九义途经此地,被人乱刀分尸,惨不忍睹。唐家以毒药和暗器名世,亦正亦邪,江湖上得罪的人不少。唐家派出十几位顶尖高手寻查杀人凶手,一无所获。这也成为江湖上一桩难以破解的秘案。陡然折了掌门人,唐门元气大伤,渐渐衰败。十几年过去,这无头冤案不再有人过问,但有一人始终没有放弃,他就是唐九义的孙子唐一成。
在唐家,他属于天资愚钝、默默无闻的人,一套拳脚功夫,三年练不下来。唐家最擅长的暗器和使毒功夫,他则视为“武学中最卑劣之手法”,弃之不学,却喜欢上了刀。他公开对爷爷说:“刀,大开大合,阳刚威猛,正而纯良,这才是武林大家门派应练的功夫。”言下之意,唐门所练乃旁门左道,登不得大雅之堂,为江湖人士所不齿。他的这番言辞,让唐九义怒不可遏,也隐隐觉察到一丝不祥之兆:唐门儿孙有此言论,危矣!没想到,还没等到他修正孙子的想法,自己却不明不白地一命归西。唐九义死的时候,唐一成十一岁,但他对爷爷的死始终牢记在心。他抱定复仇的决心,要以牙还牙,以刀对刀,斩杀仇人,重振唐门雄风。
从十九岁开始,唐一成行走江湖,寻找仇人,但凡有半点儿线索也不放过。“淮西三杰”赵仁义三兄弟、“辣手狂生”崔大标、“峨眉仙子”凌菲菲等人,都死在他的绝命刀下。
半年前,唐一成终于从江南慕容家得到准确线索——唐九义乃是被“豫西狂人”闫才让所杀。
这闫才让,唐一成早就听说过,其为人阴狠,手段残忍,擅使诡計。但他为何要杀自己的爷爷,唐家是如何得罪了他,唐一成始终不得其解。
查到真凶,让唐一成暗暗地出了口长气,也对自己冤杀的几人又暗含愧疚。“对不起了!”他在心里默诵一声,又踏上了追凶之路。天缘巧合,他终于在这冰天雪地的野狐岭上截住了闫才让。
闫才让本以为早已时过境迁,他当年做下的那桩见不得人的买卖已成江湖上的秘案,只怕下一辈子也无人能破。没想到,唐门居然还有个不知死活的人在追凶。
好吧!多杀一个也无妨,让这小子去地下陪他爷爷去吧。我要让他知道,得罪豫西闫家,是要付出代价的。管你是何方神圣!
他看着眼前这个又高又瘦的年轻人,想起了唐九义当年在武林大会上对他的无情嘲讽:“豫西闫家算个什么玩意儿?有何手段敢来天下英雄面前卖弄?想要争一杯羹?”
无数个夜里,闫才让无法入睡。唐九义的话语,那一个个字、词,像一簇簇唐门暗器,挟着阴风只往他心窝子里扎。群雄们的哄然大笑,像一把无情的鬼头刀往他身上抽插砍剁,让他体无完肤,又或者是像一盅让人死不得活不了的毒药,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豫西闫家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偶尔有人提起,也全是些鄙夷之词。
整整五年,闫才让杜门谢客,足不出户,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把一把豫西闫家刀练得柔中带刚,刚柔并济,神鬼莫测。唐九义本是使毒和喂暗器的高手,论起硬功夫却是平常,这才被闫才让从背后偷袭砍翻,命丧野狐岭。
“江湖事江湖了。娃娃,放手过来。”听了唐一成的来意,闫才让沉身含胸,左臂外旋,右臂内扬,刀刃朝外,刀尖向前,摆好架势,等唐一成出手。
唐一成不甘示弱,迈左腿撤右脚,骑马蹲裆式站定,腰身微拧,刀身横端,刀背向外,刀刃向内,进可攻退可守,是他自创的“一成刀法”。此刀法阳刚威猛,以刀背御敌,横削竖剁,上砍下撩,左劈右搠,划缠斩抹,刀刀是杀招,招招要人命。
闫才让是使刀名家,一看对方架势,知道与自己不相上下,不敢怠慢,当下引而不发,只等唐一成出手,好后发先至,一击致命。
唐一成精研刀法二十年,自然知道闫才让刀法的厉害。“才让出手,行家没有”,便是江湖上对闫家刀的评价,足见其刀法霸道阴狠。
二人抱定了等待对方出手的想法,任你狂风大雪,我自岿然不动。
谁动谁先死。
死也不能死在仇人的手里。
死不足惜,江湖名声不能败啊!
终于,雪停了,风住了。
风雪过后,雪野更加耀眼,刀光更是烁人。
天暗下来,雪岭上兀自站立着两个人。
大雪没膝。
两个人仍一动不动,姿态威猛,都在等着对方出刀。
雪与刀与人都是一色的白。
依稀地,有一个声音遥遥回响:“哈哈,江湖事江湖了……大仇终于得报了……”
一只狗,从岭下小跑上来,呆头呆脑的,站定了,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久久见没动静,便仰起脖子,“汪汪汪”连叫三声。
狗吠在雪岭上扩散,震得树梢上大团大团的雪扑簌簌落下来,砸在两个人身上。
一个晃了一晃,另一个也晃了一晃。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动了,却没有出刀。
雪似刀,刀似雪。
刀与雪与人彻底地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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