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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鲜明“梦幻叙事”的意义

时间:2024-05-20

对于张鲜明的“梦幻叙事”文本实验,我关注已久,此前我专门写过一篇《张鲜明小小说简论》。前些时,《百花园》杂志选了张鲜明的几篇记梦的近作,准备出一个他的个人小辑,编辑约我写一篇评论文章,我欣然应允,因为对于这位作家和他的作品,我特别有话说。

我注意到,张鲜明的《寐语》于2017年在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之后,2021年12月,作家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一套名为《鲜明之幻》的作品集,包括“梦幻叙事”文本《信使的咒语》、魔幻诗歌文本《暗风景》、幻象摄影-诗歌文本《幻游记》。这套作品集出版之后,立即在读书界和文学界引起反响。其中《信使的咒语》不仅上了《南方周末》“我的2021年度好书推荐”榜单,而且上了2022年“华文好书1月入围书目”,最终还进入了“人气榜”。全国一流的文学评论家纷纷撰文评论,认为“作者在梦思维和神话思维的主导下,通过对梦境的记录,打开并记录了深藏于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晦暗领域,让梦、无意识或潜意识获得了文学性及其修辞形式,开拓了文学的题材领域,从而为中国文学提供了一种新的话语”。张鲜明此类作品被关注,全在我意料之中。在我看来,这种极具原创性的写作,不仅开拓了文学的题材领域、创新了文学话语,而且就小小说的写作而言,同样——甚至更加——具有重要的、普遍的启示意义。

不论是《寐语》,还是《信使的咒语》,就文体而言,从一开始就体现出一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有人将其称为“跨文体”,有人将其归为“散文”,甚至还有人认为这是“诗歌”,各种说法都有道理。但作为小小说文体的研究者,我更愿把张鲜明的“梦幻叙事”当作小小说看待。

记得那是2016年的一天,张鲜明把他刚刚整理出来的一组叫《寐语》的碎片化的记梦作品发给我,真诚地让我指导。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我的眼睛一亮,一种既陌生又极度新鲜的感觉扑面而来。我一口气把这一百多篇作品读完,从心里叫了一声:“好!”

可是,当我从阅读的迷狂中清醒过来,一个问题习惯性地出现在脑际:这是什么东西?要知道,这样的文本,既超出了我的阅读经验,又颠覆了我对文学的认知。这种阅读体验是全新的,我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迷迷糊糊地跟着作家经历了一次一次的梦魇。是的,是梦魇。他的这些东西,就是对一个一个梦境的记录。这些梦境记录,完全不受理性约束,天马行空,飘忽不定。猛一看,你完全无法确知作家写的是什么、他要表达什么。可是,这些东西却又是那样具有鬼魅般的魔力,勾引着你,吸引着你,迷惑着你,让你情不自禁地跟着文本往下走。我一方面对这种全新的文本着了迷,一方面又想在体裁上对它进行界定。

后来,河南省作家协会和河南大学文学院为张鲜明的《寐语》开了一个研讨会。作为应邀参会的嘉宾,我再次认真地阅读并琢磨《寐语》里的篇章。在多次阅读和研究之后,我发现,将这些记梦的文本放在意识层面来考察时,想要解释其中的逻辑与叙事线索将变得困难,但如果将其置于无意识、潜意识的层面来考察,你会发现,其实,梦幻也是有自身的逻辑的,那就是梦幻逻辑。按照这种逻辑去观照这些文本,一切都豁然开朗。以无意识或潜意识文本观之,这些叙事文本中,有人物,有故事,有场景,还有丰富的情节和细节,只不过它们突破了承载意识的容器,较之传统意义上的叙事文学——譬如小说——让人难以一眼看清,更费捉摸。然而,这一点也不影响它作为小说的基本特质。非但不影响,反而正是这种独特性,使它具有了非凡的吸引力。基于这样的认知,我坚定地认为:这些文本,应该归为小说一类。这些文本,篇幅都极其精短,少则近百字,多则千余字,这就更加符合小小说的标准,就姑且称之为 “梦幻小小说”吧。

沿着这个思路往下深究,我发现,张鲜明的这种写法,其实也是有所传承的。自古以来,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们并不缺乏梦幻思维。庄子就是一位具有梦幻思维的伟大的哲人和文学家,他那著名的“庄周梦蝶”的故事,就是一个充满哲思的“梦幻叙事”的妙文。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一首记梦之作。曹雪芹的《红楼梦》,就写到梦游太虚幻境。至于鲁迅的《野草》,其中多数的篇章都可以视作梦的记录。在西方,以梦为素材进行创作的,也大有人在。在西方的文学家中,卡夫卡的小说就可以当作“梦幻叙事”来读。至于博尔赫斯的小说,梦幻意味似乎更为浓郁。张鲜明不全然是“梦幻叙事”的创造人,但他绝对是该类叙事文学的创新人。他不再仅仅把梦幻当作小说的元素来使用,而是自觉地把“梦幻叙事”当作一种文体来营构,完全使用梦幻逻辑、梦幻思维、神话思维来结构小说,从而使“梦幻叙事”明确成为一种写作方式。这是他对于文学的一个了不起的贡献。

当我们放眼小小说领域,就会发现,张鲜明的“梦幻叙事”作品——那些“梦幻小小说”——与当下我国小小说界的先锋写作者们,譬如谢志强、滕刚、大解等人的作品相比,显然走得更远。因为,一般的作家,无论他们怎么先锋,毕竟还是在意识层面进行运作的,而张鲜明却是在潜意识、无意识层面挖掘。他的小小说取材于、根植于潜意识的梦幻,这就从根本上把他与其他先锋作家区分开了。这就是他的“梦幻小小说”独一无二的价值。

考察张鲜明的这些“梦幻小小说”文本,我发现了几个秘密——也许这就是他此类写作的“秘籍”吧。

其一,他善于以梦幻为手段,化抽象为具象。譬如在《“叮——当——”》这篇作品中,黑暗是有形的:“眼前是方形的黑,这黑,占满了我卧室的整个空间。”更奇妙的是,黑暗竟然是有表情的:“木木地站在那里,有点儿呆;继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再后来,它好像发现了什么,变得紧张起来,咬了咬嘴唇,鼓起了腮帮子。”在文中,聲音,是有温度的,甚至是有质感的:“那声音,在空气中飘浮着,丝丝缕缕,凉凉的,从我脸上掠过去。”“这声音,寒光闪闪,像刀子。”黑暗中,“叮当”声像金属敲击瓷器,又像子弹穿透人体,给人带来一种凛冽的寒意,甚至带来毁灭。就这样,作家将无形寓于有形,将无感寓于可感,把主人公在黑暗中内心的斗争与挣扎,通过形象的画面精准地表达了出来。

其二,他善于将梦幻进行转化,使之上升为一个寓言。读《等待总统》这篇作品,一开始,看到那个“我”在走廊里走动、在肉摊前徘徊,还以为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呢。随着故事的深入,当“我”看到鱼在肉锅里游动的时候,那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变得强烈起来。当写到“我”为那位即将到来的“总统”准备的食材——形状像蜗牛、个头儿有海碗那么大的树牛,以及拇指肚大小、通体透明、闪闪发光、浑身散发着异香的胡萝卜,写到“我老婆和那个朋友口水流出了几尺长,就像是下粉条一样”的时候,作品的虚幻性彻底显露出来。最后,“我”的手机冲天飞起,像一只蝙蝠哗啦哗啦地飞走的时候,作品不仅彻底地幻象化,变得异常诡异,而且显露出整个“事件”的寓言性质,让人想到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这正是作者要表达的主题:生活是荒诞的。

其三,他善于将梦境与现实暗中对应,产生亦真亦幻的超现实效果。在《没有听众的演讲》中,“我”被某报社副刊部主任邀请,去做一次以“编辑与写作的关系”为主题的演讲。“我”很认真,早早地赶到演讲现场,可是演讲前却论级别排座次,级别高的坐前排,受邀请的演讲嘉宾反被安排到第二排。现场场面也一片混乱,演讲地点改变没有通知演讲嘉宾,导致演讲者迟到。演讲的过程更是充满讽刺意味,台上嘉宾在卖力地讲,台下竟然无人在认真听。听众由窃窃私语变为大声喧哗,最后起身离去——他们吃饭去了,演讲者尴尬地继续发言。这篇作品,简直就像是一部黑色幽默讽刺剧,剧中人物完全可以在现实中找到原型。或许,作家正是借助梦中这样充满荒诞意味的一次演讲,对现实生活中类似的某些现象进行解剖和讽刺。正如著名文学批评家耿占春在一篇关于张鲜明“梦幻叙事”的评论文章中所说的那样:他“以近乎疯狂的、无所不包的无意识瞬间回应着经验世界的诸种状态”。是啊,《没有听众的演讲》让我们无奈地、可悲地联想到,现实社会中还有多少人看重心灵的滋养呢?许多人更在乎的只是吃喝和做戏!

总之,张鲜明的“梦幻叙事”对于我们的文学创作——当然也包括小小说创作——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在这里,我想强调并重申的是:潜意识或无意识,是取之不尽的宝藏。

[责任编辑 王彦艳]

杨晓敏,河南省获嘉县人,当代作家、评论家,小小说文体倡导者。著有《小小说是平民艺术》《冬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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