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李方
体育馆后面是湖滨巷。巷小,不长,百八十米,两侧全是沙枣树。树不高,耐寒,适宜在北方生长;开花迟,花骨朵小,米粒一般,金黄色,但非常繁密。夏夜走进湖滨巷,有一种甜蜜的眩晕感。走出巷子很远,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小巷的尽头,是农科所的家属院,一幢四层小楼,十六家住户。我结婚后搬进了婚房,这里成为父母的二人世界。四年前母亲离世,父亲一人独守空房。
在我心中,父母可做天下夫妻的楷模。尽管他们的学历只是中专,算不上高级知识分子,但他们的恩爱,在这幢家属楼是公认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浸淫在他们所营造的温馨和睦的家庭氛围中。令我不解的是,学财会专业的父亲,业余爱好却是音乐——古典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甚至那种让年轻人浑身扭动的摇滚乐,也令父亲沉醉。他不光是聆听和欣赏,还动手演繹优美的旋律。冬日飘雪的傍晚,他坐在阳台上用手风琴演奏《三套车》;夏日落雨的黄昏,用小提琴演奏《梁祝》。没有哪位住户对此提出抗议。
和父亲如此大动静的爱好不同,学养蜂专业的母亲,业余生活却是那样安静:读书——全是文学类,四本一套的《静静的顿河》,各种版本、不同译者的,家里有五套。最独特的一套,是父亲出差时买给母亲的礼物。当时母亲亲过父亲、接过书刚翻看了两页,就笑得直拍大腿,说道:“都说艺术是相通的,但隔行如隔山,喜欢音乐的搞不懂文学。——这是盗版的。”那一套《静静的顿河》,母亲对照“人文社”版金人译本,用红色中性笔将差错逐一勘正,并指给父亲看。这让父亲在谈论音乐之外,对文学也有了谈资。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大半生,直到母亲离世。
我不知道母亲的离去对父亲造成了怎样沉重的打击,但他把所有的乐器、唱片、功放、音响,都赠给了他和母亲曾就读的中学。业余时间,父亲就读母亲勘误过的那套书。
父亲退休的前一年,我差不多有十个月时间没有见到他。打电话给父亲,要么不接,要么就回复两个字:在忙。直到今年六月的一天,父亲发短信给我:来家。
沙枣花全开了。
父亲坐在阳台上,小桌上反常地没有摆放《静静的顿河》,而是其他的东西。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吃了一惊:大粗黑的边框内,是纪委约谈父亲的通知书。我心惊肉跳地看完,发现日期是一年前的,说明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轻轻地放下了那页千斤重的纸,愕然地望着父亲。
父亲微笑着问:“你看它像什么?”
我无语。
父亲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真的做了错误的事情,这张纸看起来就会像一张讣告啊!而且抬头直呼其名,连‘同志两个字都没有!是啊,谁会称呼一个疑似贪污犯的人为‘同志呢?但是儿子你放心,爸爸是干净的,组织上对我是肯定的,我是对得起你妈和你的。”
父亲将小桌子上的两本荣誉证书打开递给我,一本是嘉奖令,一本是三等功证书。他又把一个细绒包面的精致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枚三等功奖章。
父亲站起身,打开窗户,望向湖滨巷。沙枣花的香气扑进屋来,四处弥散,倒像是奖章证书自带香气,肃穆而严正,逼退了其他的任何气味。父亲坐下盯着我说:“我学的是财会,干的是会计,工作几十年,坚持原则,得罪人是免不了的。有人告我的状,纪委查我的账,这很正常。关键是,自身要干净。现在有了结论,连续三年考核优秀,嘉奖和三等功,也补发了。昨天,办理了退休手续。做人,要像你妈,把所有的错误都剔除干净,这样手脚才会干净。如果要贪,就贪读书,像你妈一样,那样你的心才会纯净,才能安稳。‘讣告和奖章,我希望你都带走。这两样东西,就是生与死的界限。你干警察,应该比我更懂得它们的意义。”
走出湖滨巷,满身枣花香。不用回头我都知道,背后,是父亲站在阳台上深情注视的目光。
[责任编辑 吴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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