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时间:2024-05-20

关山

绝食的那些日子,他的齿间塞满青苔。

为了那个女人,他险些把命搭上。

她皮肤黑黄,四肢粗短,头发乱蓬蓬的,而且也不年轻了,少说也得三十五岁。

她有天使般美妙的声音。

在他自从三岁失明后经历的二十多年黑暗里,这是唯一的光。

“花——”他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叫王二花。

她正在做豆腐,脸上冒着油汗,围裙上糊着油泥和锅灰。她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胡乱地在围裙上一擦,应声:“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坐在外面看着那桶豆吗?”

“外面冷。”他说。他的嘴巴咧了咧,像笑也像哭。

“你以为来我这儿挣钱容易呀!”王二花一手拿勺在锅里搅拌,一手往灶下添柴。

他站在门外,不说话。

王二花摇了摇头,说:“进来吧,里面倒是暖和,可没你能干的活儿。”

“我会烧火。”他说。灶下烧着松木,木材冒油,容易起黑烟,得掺点儿麦草。

他摸索着坐了下来。灶下的木头噼啪作响。

王二花偶尔低下头,看着那张青白色瘦削的脸,敛声叹口气。

上架,沥水,压制成形。用布包盖好木屉里热气腾腾的豆腐,天也露亮了。

“天亮了。”他说。

王二花扑哧一笑,说:“你还知道亮?”

他严肃地说:“知道,你做完豆腐就是亮。”

“你在作坊里看着吧。”王二花往身上套上外套,然后解开裤带提了提下垂的毛裤。

他跟着站了起来,往外走。

“不是说让你在作坊里吗?”

“我跟着吧,”他说,“去看着东西。”

王二花又笑了一下,说:“外面冷。”

“不冷了,”他说,“天亮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出村的小路上,踩着一层积雪,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嗖的一声,路边蹿出个什么东西,从他们面前跳了过去。

王二花嗷嗷尖叫着,险些将豆腐担子扔掉。

他一手将她扶住,另一只手扶住豆腐担子。

“还是我来挑吧,我有力气。”

“你看不见路。”

“我也看不见野兔。”

王二花向路边扫了一眼,那只兔子也在看着她,耳朵抿在脑后,黑眼珠亮闪闪的。

唉,这双眼。

两人将豆腐放在担子中间,抓着扁担两端抬着走。王二花在前,他在后。

集市上人声稠密,豆腐扔进去,像块冰,很快就融化了。

王二花将一沓皱巴巴的零钱卷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掖进裤兜里。

两人仍旧抬着担子向集市外走,中间晃荡着空木屉。

走到商店门口,王二花停下了,说:“你在外面看东西。”

转眼回来,递给他一包烟。

他用手挡着,说:“不要,熏坏牙齿,有味。”

“那要什么?”

“糖吧。”

两人在回村的路上都嚼着糖。

“花,”他低声说,“你想好了吧,我们?”

“什么?”王二花说,“你就别动这心思,别人都长着嘴。”

“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他说。

“也许还会,”她说,“不回来,我等。”

“你得要个帮手。”

“你是帮手吗?我养活自己就够难了。”

“我快好了,我能看见你的影,一团发亮的光。”他欢喜地说着,伸出手指。

她站在他的背后,与他手指相反的位置。

这个冬天,他们每个集市都去卖一次豆腐。

腊月最后的一个集市,王二花买了新衣服,给他也买了一身。

衣服里面还压着个布包,里面是几张整票。

“行了,这半年的工钱。”她说。

“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明年作坊不干了。”

“那做什么?”

“我得去找那个人。他能去打工,我也能,就去他那个厂子。”王二花试着新衣服,在镜子前面转来转去,搅起的微风吹动她的头发。

他坐了一会儿,默然站起来,摸索着走到作坊门口,掀起厚布门帘,在脸上抹了一把,出去了。

王二花在后面注视着,看他沿着墙壁一步步地摸到胡同口,摸到墙角的石墩,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转过去消失了。

那身新衣服和布包放在原处。

王二花哪儿也没去,仍在作坊里做豆腐。她起得更早,挑着担子去赶集。

天热起来了。有一次碰到了他。他手里多了根棍子,鼻梁上架了墨镜,在以前,他拒绝这些。

他不时仰起头,久久凝视。烈日当空,人们都低着头,急匆匆地走。

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放轻了脚步。她将豆腐担子挑到集市的尽头才开始叫卖,压低声音,不时四顾。

卖完豆腐,往回走时,她看到他仍旧站在原地,仰头望天。

“他在看什么呢?”她想,“也许,能看到丁点儿光亮吧。”

有人告诉她一件事,他到处打听怎么能得到一大笔钱,有个卖保险的和他聊了半天。

从此,她梦到了他各种稀奇古怪的死法。

他在四周黏稠如沼泽的黑里慢慢行走,想找出更黑的位置一步踏进去。

但就是死不了。

各种危险品都隐进黑暗深处,仿佛有专人看守。

后来,听说他绝食了。

她提着一块豆腐去找他,进门,什么也没说。他从床铺上坐了起来,叫了一声:“光,我看见了。”

“吃,快吃。”

他就吃了,一边吃一边哭,说:“这回又不成了。”

王二花说:“我回来了,作坊又开张了,招工,你来报名吧。”

“你根本就没走,集集去卖豆腐。”

“你也没想要死,天天都喝清水吃青苔。”

“那份保險,你是受益人。”

“我知道,卖保险的和我说了,你那些办法人家早想到了。”

“我会烧火,抬豆腐,”他说,“我还不怕走夜路。”

“是啊,你就是个走夜路的。”王二花说着笑出了声,“这块豆腐钱从工钱里扣。”

“我快好了,能看见你,一道白色的光,越来越亮。”他用手指着。

这次,王二花在他正面,手指差点儿戳到她眼睛。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提高声音:“少废话,赶快去干活儿。”

[责任编辑 秦 俑]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