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四题

张望朝

“三棋王”他爸

胡小平棋下得好，象棋军棋围棋样样精通，下遍全校师生无敌手，人送外号“三棋王”。然而除了下棋，该男生别无所长，学习更是一塌糊涂，他爸爸经常为此发愁。他爸爸是局长，市教育局局长，胡局长。

中考将至，胡局长厚着脸皮来到我们学校，通过校长见到班主任，请班主任找同学帮胡小平补课。班主任说：“找几个老师帮他补，不是更好吗？”胡局长说：“还是请同学比较合适，我毕竟是教育局局长，请老师来家给孩子补课，传出去影响不好。”

班主任找了三个男生——王立冬、邢志国、我，分头为胡小平补数学、英语和语文。老师把我们三个叫到办公室，说明情况，征求意见，并一再声明，一定要自愿，如不愿意，绝不勉强。班主任出面，怎么好不愿意？胡小平虽说有个当局长的爸爸，却没有“官二代”的架子，见谁都嘻嘻哈哈的，学习不好，人缘不错。再说帮别人补课也是一种复习，甚至是一种更好的复习，不会有什么损失。更主要的是，我们这些平民子弟都很好奇，都想看看局长家什么样子。那时候在我们这座小城，局长就算高干了。

局长家就是不一样，房间宽敞明亮，家具精致考究，客厅里还摆着一部黑色的电话机，看上去既神气又神秘。那时候只有达到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家里才能安电话，普通百姓家里是没有电话的。胡局长待人亲切，没有官架子，他要我们叫他胡伯伯，不许叫胡局长。他说：“你们现在是胡小平的老师。按旧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跟我是平辈，让你们叫我伯伯已经委屈你们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家里只有亲人没有局长。”说得我们很感动，心里特别温暖。胡小平有个妹妹，叫胡小玫，比胡小平小一岁，非常漂亮。每次去给胡小平补课，胡小玫见到我，都主动打招呼，说“张哥哥好”，之后便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再也不见出来，想必对王立冬和邢志国也是一样。我和王立冬、邢志国私下里很激动地聊起过胡小玫，都说没想到胡小平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妹妹，真是太漂亮了，简直胜过电影明星。作为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男生，我们三个都在暗暗地想，要是能给胡小玫补课，那该多好。

补课结束后的一个晚上，胡伯伯请我们去他家吃了一顿大餐。算上胡小平和胡小玫，桌上一共六个人。六个人围一张圆桌吃大餐，像是一家人吃年夜饭。我们跟胡伯伯已经混得很熟，都不再拘束，大家热热闹闹地说了很多话。说到家事，胡伯伯显得非常伤感，他说：“小平的妈妈患了绝症，早早去世了，临终前嘱咐我照顾好两个孩子。为了这两个孩子，我也算是用尽了心思，我怕对不起他们死去的妈妈。”这时我看见胡小玫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着泪光，接着就有晶莹的泪水流过白皙的面颊，我真想伸手替她把眼泪擦干。

吃完饭，天已黑，路灯亮了。胡伯伯亲自送我们出门，胡小平和胡小玫跟在胡伯伯身后。胡伯伯和胡小玫停下了脚步，胡小平又单独送了我们一程。分手的时候，胡小平同我们三个一一拥抱，他说：“我知道你们都能考上一中（我们市唯一的省级重点高中），我是考不上啊！以后你们可别忘了我，咱们永远都是好哥们儿，对不对？”我说：“放心吧，苟富贵，毋相忘。”胡小平本来就没什么城府，加上喝了点儿啤酒，就对我们说了实话：“其实你们不是给我补课，是给我妹妹补课。你们在外屋讲，她在里屋听。她今年也中考，和咱们一块儿上考场。”我们三个马上怒视胡小平，都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胡小平连忙解释：“这也是没办法，因为老有男生骚扰我妹妹，我爸爸不敢让她单独接触男生，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嘿嘿……”胡小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王立冬说：“怪不得你下棋下得那么好，你在棋盘上使的那些损招儿，都是你爸爸教的吧？”邢志国用英语告诉胡小平：“Your father is an old fox（你爸爸是个老狐狸）！”

打那以后，只要提起胡小平他爸，我们就叫他老狐狸。

若干年过去，我也有了一个漂亮女儿，再提起胡小平他爸，我不再叫他老狐狸，还是叫他胡伯伯。

魏三儿他爸

记得他姓魏，在家里行三，都叫他魏三儿。大名叫什么，如今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念初中时，我俩同年级，但不同班。魏三儿是坏学生，坏得出格，打架、骚扰女生、扎老师的自行车胎、偷学校的东西，什么都干。学校有个图书资料室，图书一天天见少，大家都怀疑魏三儿，后来才知道，就是他干的。一次偷书，他被学校保卫人员当场捉拿，之后就被送进了派出所。警察问魏三儿：“你又不爱学习，偷书做什么？”魏三儿说：“卖钱。”其实也没都卖钱，有的送给了同学，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牛虻》《罪與罚》《西游记》等等，都送给了我。也不是白送，他让我以后替他写检讨。他知道我作文写得不错，在同学里小有名气。

毕竟魏三儿年龄还小，警察把他批评教育了一顿，这件事也就算了。有家长要求学校开除魏三儿，说：“学校里有他这样的坏学生，我们的孩子没有安全感。”校长和班主任一起家访，见到了魏三儿他爸。他爸是个酒鬼，他妈因为受不了他爸天天喝醉酒，带着他的两个哥哥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他妈之所以把魏三儿扔给他爸，是因为看不出他比他爸强，认为他早晚会长成一个和他爸一样的无赖。班主任把魏三儿偷书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爸瞪着两只喝得通红的眼睛问老师：“他偷过老师的东西没有？”老师说：“没有。”他爸又问：“他偷过同学的东西没有？”老师说：“也没有。”他爸说：“没偷老师，没偷同学，我就放心了，偷学校怕什么？公家的东西，不偷白不偷，白偷谁不偷？我还经常偷厂里的东西呢！”

遇上这样的家长，校长和老师都头疼，都无奈。老师只能让魏三儿再写份检讨。魏三儿写过多少份检讨，他自己都记不清。与往次不同，这一次，老师明确告诉魏三儿：“检讨必须深刻，必须感人，必须打动所有同学，让大家觉得你的悔过是发自内心的，觉得你以后绝对不会再干坏事了，否则，你有被学校开除的可能。”那天上午，做完课间操，魏三儿站在操场主席台上，通过高音喇叭向全校师生宣读了他的检讨。这次检讨言辞恳切，他念得声情并茂，大家听了都很感动，都觉得魏三儿一定能改好。事情到了这一步，本该结束，不想，放学以后，班主任又把魏三儿留下了。老师问魏三儿：“检讨书是你自己写的吗？”魏三儿说：“是。”老师说：“你写的检讨什么样，我会不知道吗？你要是有那么好的文采，语文考试至于回回不及格吗？说实话，谁替你写的？”不管老师怎么问，魏三儿就死死咬定是他自己写的。老师急了，抬手抽了魏三儿一个响亮的大嘴巴，啪！

无论当时还是现在，老师打学生都不是一件小事。老师打完就后悔了，放走魏三儿之后就去报告了校长。校长很恼火，说：“你打谁不好偏打他，他爸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为防止魏三儿他爸来学校闹事，当晚校长和班主任又去了魏三儿家，向魏三儿他爸说明了情况并做出了解释。老师说完，魏三儿他爸瞪起两只喝得通红的眼睛问魏三儿：“老师打你，还手了没有？”魏三儿说：“没有。”他爸说：“为什么不还手？你平常打架那本事哪儿去了？”魏三儿说：“我不敢。”他爸说：“不敢就对了。记着，师徒如父子，老师打你就是你爹打你，那叫恨铁不成钢。只能感恩，不能记仇。你要是敢还手，我他妈敢打死你，信不？”魏三儿说：“信信信，我信。”他爸又说：“虽说师徒如父子，可朋友是手足，不是手足人家能替你写检讨吗？你要是敢出卖朋友，我他妈照样敢打死你，信不？”魏三儿看了看校长和老师，这回他不知道该说信还是该说不信。

李永彬他妈

迄今为止，我没遇到过比李永彬更聪明的人。当年他从初二跳级到高一，从高一直接参加高考，考上的是清华。那时候高考恢复没有多久，考大学很难，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在社会上被人们称为天之骄子。出了这样一个天之骄子，全市都很震动，市长亲自部署有关部门做好宣传，新闻单位严格落实领导指示，迅速派记者采访有关人员，收集宣传素材。李永彬身边的人，包括他的老师、同学和家长，都是采访对象。当时流行一种观念，认为完美的英雄才是英雄，没有缺点的杰出人物才值得大家敬仰和学习，大家对此心领神会，接受采访的时候都知道该怎么说。谁都没想到的是，记者采访到李永彬他妈那里，竟然遇上了麻烦，而且是不小的麻烦。

记者认为，如此聪明的一个孩子，必定有一个非常机灵的母亲，所以事先也没进行必要的沟通，直接对李永彬他妈进行了采访。记者问到家庭状况，他妈说她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一个念高中一个念初中；丈夫受了工伤不能劳动，只能按月从厂里领取一点儿抚恤金，一家人基本上靠她一个人养活；她也没有正式工作，天天摆地摊儿卖咸菜，挣钱不多，日子很苦。记者听了很兴奋，说这就叫寒门出贵子，这就叫家贫出孝子。记者问他妈：“李永彬一定非常孝顺吧？”他妈说：“孝顺什么呀？回家就知道看书写作业，什么都不帮我干，我说他一句他能顶我十句。”记者拧紧了眉头，又问：“李永彬对他的两个妹妹应该很好吧？是不是经常辅导她们做功课？”他妈说：“他要是那样倒好了，他只顾他自己，根本就不管他那两个妹妹。两个妹妹天天帮他洗衣做饭，可要是问他点儿什么，他马上就烦，烦得不得了。没良心的狗东西，他爸要不是瘫痪在床，早揍他了！”记者让工作人员把摄影机录音机什么的先关掉，开始做李永彬他妈的思想工作。记者说：“大姐啊，您不能这么说，这么说等于破坏李永彬的光辉形象，那还了得？您得……这么说才行。”他妈说：“那你们就直接说吧，找我干吗？”记者说：“这些话就得您说，您是他妈。”李永彬他妈说：“你们要是让我说，我就只能实话实说，没准星子的话我不能说，没脊梁骨的事我不能做。”

李永彬他妈拒不配合，采访被迫停止。记者回单位向领导汇报了情况，领导说：“你们也是死心眼儿，他妈不行还有他爸嘛，你们不会采访李永彬他爸吗？”记者一拍脑门儿，说：“对呀，还是领导英明。”有了采访他妈的教训，记者不再犯傻，没有直接去找他爸，而是先找到他爸所在工厂的领导，请求厂领导出面做李永彬他爸的思想工作，教会他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厂领导说：“别费劲儿了，没有用，老李（指李永彬他爸）更倔，更不会配合你们。”厂领导告诉记者，有一年工厂车间失火，大家都往外跑，老李往外跑的时候，被一根烧断的横梁砸折了脊梁骨，事后厂里想把老李打造成救火英雄，说老李受伤是因为奋不顾身冲进火海抢救国家财产。老李要是配合的话，绝对名利双收，他自己成为救火英雄不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厂里完全可以帮他解决。厂里解决不了的，还有政府，还有社会，可他说什么也不配合。他说：“我要是配合你们做这种事，我可真就没了脊梁骨了。”厂领导说：“这种人，指望他配合你们，可能吗？”

市长接到新闻单位打来的情况报告，沉吟了半晌，最后做了八个字的批示：实事求是，如实报道。没过几天，我们市有史以来第一次宣传了一个不完美的英雄，一个有缺点的杰出人物。社会上对此议论纷纷，但议论最多的，不是李永彬值不值得别人敬仰，能否成为青少年学习的榜样，而是这样一个天才少年为什么会有那么愚钝那么固执的父母。有人说：“李永彬是亲生的吗？八成是捡来的吧？”有人说：“老实人有福报，李永彬就是上天给他爸他妈的福报。”还有人说：“诚实是一种大智慧，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生出有大智慧的儿子。”

说什么的都有。

“王第一”他妈

王迪在乡下读书时，回回考第一，转学到我们校，第一次期末考试，排名第三十七。

王迪接受不了，王迪他妈更接受不了。开家长会，王迪他妈跟班主任吵了起来。他妈说：“我儿子原来回回考第一，老师同学都管他叫‘王第一，怎么到了你这儿第一就变成了第三十七了？”班主任是个男老师，脾气不算好，面对这个虚荣而颟顸的乡下女人，还是耐住了性子，解释说：“城里中学不比乡下中学，兔子跟乌龟赛跑，当然回回第一，现在是跟猫赛跑，如果还想考第一，只有继续努力，没别的办法。”王迪他妈说：“你说我们乡下人是乌龟？你什么意思？”班主任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打个比方。”此后，不管王迪考第几，我们都叫他“王第一”。

王迪他妈虚荣心过强，逼着王迪考第一。王迪学习很拼，刻苦程度超过一般人的想象。课间十分钟休息时间，我们在操场上忙着打闹，王迪却还坐在教室里背英语单词。王迪晚上睡觉不脱衣服，一学期只理一次发，只洗一次澡，那副蓬头垢面的样子、那身不洗澡的气味，很招人烦。班主任不止一次地给他讲“八减一大于八”的道理，意思是如果从八小时的学习时间里抽出一小时用于休息或者运动，学习效果会大于用满八小时。班主任告诉王迪：“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这不是我说，是列宁说的，列宁的话会错吗？”王迪该怎么用功还怎么用功，他只听他妈的，不听老师的，也不听列宁的。从第三十七到第一，中間毕竟隔着千山万水，王迪拼出大半条命也没能抵达。初中最后一次期末考试，王迪考了第二十七，进步已经不小，班主任在家长会上点名表扬了王迪，王迪他妈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兴奋，不过这次她没跟老师吵架，只是回家大骂了王迪一顿。他妈说：“如今我也不指望你考第一了，可眼看中考了，以你现在的成绩，能考上一中吗？考不上一中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连你爸那点儿出息都没有，你爸不管怎么样还会修鞋，你会什么？你爸就是废物，你将来比你爸还废物！”王迪他妈骂了好多难听的话，王迪一直不说话。等他妈骂累了，喘着粗气坐下来，王迪只说了一句话：“中考要是考不好，我就不回来了。”他妈马上吼道：“你爱回来不回来！你以为我没有你不能活吗？有本事找你那个死爹去，牡丹江又没盖着盖儿！”

王迪他爸是个修鞋匠，挣钱很少，因为欠债还不上，一时想不开，投牡丹江自尽了。中考考完最后一科之后，王迪没有回家，约上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去了江边。我和另外两个同学只是想陪他散散心，不想到了江边，王迪脱了脏兮兮的衣服，晃了晃乱蓬蓬的头发，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江水，几下便游到了江心。当时我们都没想到王迪有这么好的水性，都看傻了。王迪到了江心，远远地向我们挥了挥手，算是告别，然后顺流而下，一去不回，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事以后，王迪他妈急了，先是跟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理论，说：“你们为什么带他去江边？”我们说：“不是我们带他去的，是他带我们去的。我们不去，他非要去。”他妈找班主任吵闹，班主任说：“你儿子已经初中毕业，不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完全可以不管，但我们不会那么无情无义，一定全力帮你找到儿子。”当地派出所接到报案后也表示，人命关天，人民警察全力以赴。那些日子，老师、民警、记者、同学，甚至还有好多同学的家长，能用上的人都用上了，能想到的办法也都想到了，最后还是没能找到王迪。王迪他妈坐在江边号啕大哭了一个晚上，哭完就疯了，见人就说：“我儿子是王第一，我儿子是王第一。”

中考发榜，王迪居然考上一中了，虽说刚刚搭上一中的分数线，可那也是考上一中了。社会对王迪是负责的，新闻媒体马上发布消息呼唤王迪，说：“王迪啊王迪，你考上一中了，快回来吧，你妈都疯了。”不管电台、电视台、报纸如何千呼万唤，王迪就是没有音信，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他顺着江水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很多人都说他死了。

我一直认为他还活着。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