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傍晚时分,湾里几个从大队动力站打米磨面回来的女人说,今晚大队部放坝坝电影,听说放的电影叫《刘三姐》。彩儿一听,心里紧绷的弦倏的轻松了开去。她移开了面前正忙乎着的荷叶枕,轻吁了一口气。叫声,妈,我早些煮饭,晚些去把米打回来!放学归来的弟娃却说:分明是想去看电影嘛!彩儿说,你懂个屁!妈说:死鬼子,火都烧到眉毛了,算一算,还有几天,就要过礼了!彩儿随便“嗯”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到自己的那间厢房,脸色马上暗淡了下来。
彩儿是毛根河边上板桥村高篾匠的独生女儿,刚十九岁,她爹妈早二、三年前就把她的终身给定了。高家出了名的高媒婆作的媒,本村大队许来顺书记的二儿子。外人说,这是个好去处嘛!可彩儿却从没有把这家人和这门心事放在心上。许家她也曾去过几回,大都是许书记或其老婆子生张满日才去的。许家老二她也见过,长相也不丑,单独也谈了几回,总觉得心里别扭,听说还有个老咳嗽病,每到冬、春两季就发作,咳得厉害时都要咳到弯腰弓背。这些都是次要的,高彩儿不乐意这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她心里另有一个人。
待收拾停当,暮色便在鸡公山上下弥漫开来,屋檐下也分明被烟尘和暮色模糊了。彩儿盛满了满满一背篓谷子,就打算出门了。因后门外都响起了上湾去看电影的人们的脚步声。妈说,死鬼子,懂事些,打完了米早些回来,听到没?彩儿“嗯”了一声,抄起手电,出了门。
彩儿沿着毛根河弯弯曲曲的河道踽踽前行。还有十来天,自己就将是许家的人了,许书记说了,年龄不够没关系,先结婚,结婚证他包去办。彩儿心里是咋个想的呢?她是真的不愿意嫁给许家二娃子的。这一切,多半都是当爹当妈的应承下来的。
彩儿的前面、后面都响起了急沓的脚步声。乡村人难得看一回电影,那心情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在这一连串的脚步声后,彩儿有些急躁了。孝玉哥怎么还没有来?
正在这当儿,她的耳边响起了她急盼而熟悉的声音。彩儿,彩儿。随即一束手电光照得她双眼花了起来。我来替你背吧,彩儿。孝玉哥从来都是这么善解人意、体谅人。待孝玉替过了彩儿背上了背篓,彩儿捣了他一小拳,说,急死人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孝玉说:哪能呢?随即两人并排着走,沉默了下来。
毛根河在身边汩汩噜噜地响着,直向着前方的响水沱流去。
仲春里,夜风还有些凉,夜雾这阵子也严严实实的,柳条上已沾起些雾气了,夜斑鸠在邻近的竹林里叫个不停。
过了胜利桥,还有一会就到大队部的动力站了。过桥时,孝玉说,彩儿,歇会吧!彩儿便停了下来,两人挨着在桥头那一丛灌木旁坐了下来。这会电影都开场了,路上已断了行人。彩儿心里其实是非常急切的,孝玉今晚一路上默不作语,她是理解他的。
这时,彩儿大胆地抓住他的肩膀,轻声地说,孝玉哥,你打算好了没有?孝玉在昏暗中分明感觉出了彩儿的心情。他紧紧抓住彩儿的手,捏得她好生疼痛。最后,孝玉下了决心似地说:我们跑出去!彩儿于是紧紧箍住孝玉的颈,把嘴向孝玉凑了过去。彩儿这时的心情,完全被幸福和甜蜜陶醉,什么烦恼、焦躁都不翼而飞了。
要知道,彩儿和孝玉的感情是经历了四、五个冬春了。那时,他俩是板桥村唯一的两个同一级同一个班的高中生。当时,他们在区上读书,每逢放寒暑假、归学假,他们俩总是结伴而回,有说有笑,天真无邪。平常,大家大小事也从不相瞒,相互关心、帮助,俨然兄妹。有好几回,两人没搭上车,或者班车因故障不能开到乡上来,他俩总是要步行一、二十里路回家。翻山时,一个人提鞋,一个人便去石头缝里捉螃蟹、抓黄鳝,真是少年时光,其乐也不过如此。后来,年龄大些,懂事些,说话、做事都含蓄了许多。有几次,两人步行回来到乡上时,天都黑尽了。孝玉便鼓励彩儿:不用怕,我会送你回去的。于是,孝玉便掏出两元钱,在乡上小吃店里,一人一碗油醋面和几个点心,吃完后再慢慢地到店家那里找些桐麻杆,点燃,送彩儿回家。这样的时日,难道不正是产生情感的时日吗?当时,好些人都说板桥村那两个高中生是天生的一对,可彩儿的爸妈却不以为然。
说究竟,还是孝玉他们家不怎么宽裕,兄弟姐妹多,父母负担重,但好歹,他也是高中读毕业了的。不久,在校读书的彩儿便被爸妈背着,说到了许家,她当时知道些音讯时,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其实,她和孝玉两人的心意是相通的。记得,毕业前,两人从区上步行回来时,也是在乡上小吃店吃了些抄手才往回走的,也是在胜利桥,两人坐在桥头。
彩儿问:孝玉哥,万一考不上咋办?
孝玉说:回家呗,养一群猪,发展家庭养殖业。
彩儿问:那我呢?
孝玉看看天真可爱的彩儿,计上心来,眉头一皱:那当然就嫁人哦!
彩儿涨红了脸:你乱说,我不理你了!
孝玉于是说:开玩笑的。
还有一次,山色朦胧,月色溶溶。两人走累了,在凉风垭下那间供行人歇脚的亭子里小憩。彩儿紧靠孝玉,生怕他要飞了似的,还有两个多星期,他们三年的高中生涯就该告一段落了。
两人先是沉默,还是彩儿先开腔,孝玉哥,你在想什么?
孝玉说,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彩儿说,三年了,我们就要结束学生生活了,真留恋过去。
孝玉说,重要的还是要面对未来。
彩儿说,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孝玉说,你说呢?
彩儿于是把整个身子朝孝玉靠去,孝玉也张开宽大硬健的双膀紧紧揽住彩儿那个温热而躁动的身体,那时,彩儿就觉得是幸福的,满足的。
一阵温馨过后,彩儿说,别人说我们是一对,你说呢?
孝玉似乎有所考虑似地说:你妈怎么说呢?
彩儿抬起脸,坚决地说,那才不管他们的呢!
还有一次,也是趁着村上放电影,两人从家里跑出来。趁着大月亮,他们跑到毛根河边一个空阔的草地上,躺下。回家好久了,两人这是毕业后第一次会面。看着月亮在水中跳动粼粼的身影,他们开始用石子打水漂。
彩儿总是先说,孝玉哥,我有婆家了!
孝玉乍一听,只道彩儿故弄玄虚,说,好事嘛!
彩儿发急了,捧住孝玉的头,说,是真的,说的是许书记的二娃子。
孝玉的脸色开始由晴转阴,缄口不语。
彩儿说,孝玉哥,看着我,我的心难道你还不懂,我等着你,我跟他们说了,不到二十岁,谁也别想娶走我!
孝玉当时觉得,彩儿那双水灵晶莹的眼睛好生温柔、美丽,他不需要说更多的,他坐起身紧紧把彩儿抱在胸前,象审视一件艺术品似的,端详着月光里一片柔和的彩儿。彩儿觉得孝玉哥的双手好生有力,她的心都碎了。干脆,她闭上眼睛,孝玉的手开始不老实的在彩儿身上摩挲、滑行。
彩儿说,哥,亲我!
于是四片薄唇就在月华下吻合,久久地,久久地,夜露没能惊动他们,凉风也没能惊动他们。
那一晚,彩儿说得很认真,孝玉哥,我是你的人。
后来,也曾有人去撮合这桩婚事,彩儿妈总是推三诿四,说彩儿很乐意许家的,百家门,其他门都不去了。再后来,孝玉就要出去打工,彩儿送他,说,哥,我等你!孝玉说,彩儿,委屈你了,我会挣钱回来买一套房子给你的。
本来,彩儿为了应付爸妈和许家及高媒婆子,曾发誓地说过,不到二十岁绝不出门。她妈就她一个独女子,也不怎么苛刻她,只说,女儿,许家是去得的,你要和孝玉断绝关系哦,各人要长一个头脑!为了孝玉,她点了点头。
今年翻春后,许家就迫切要求接人了,彩儿一开始一口回绝。妈却说:你已满十九上二十了,差几个月嘛等啥,他爹说了一切手续他都包了。彩儿就沉默了下来。许家就送过来好多衣服、布料及礼钱。妈就开始要她准备些出嫁时的东西,还忙乎着算八字,择吉日,这下,彩儿倒真有些慌神了。
有一天,她匆匆来到乡上,将一封寄往广东东莞的信扔到邮箱里。十天后,孝玉回来了,一年多出门在外的磨练、劳作,他显得更成熟,也更壮实、魁梧了。看到了孝玉哥,彩儿心中悬着的石子落了地。是的,孝玉哥才是她的保护神、遮阳伞,什么话,也只能和他讲,而这终身大事,也只有和他来共同决定。
……,……
今天这个春夜,在这凝重的暮色里,一对年轻人,坚定了他们心中的那个愿望和选择,待孝玉语气肯定地说我们跑出去时,彩儿如释重负地瘫在了孝玉怀中。彩儿长久沉浸在被爱抚和亲吻的氛围中,看来,没有什么再能动摇他们此时的抉择了。
长久,彩儿睁开了迷醉的双眼,好温情,不无含羞地说,孝玉哥,我会为你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来的!
孝玉于是长久地抚弄彩儿的长发,抱紧她柔嫩的身体。说,明天清晨吧,我们就走!
这时,大队部宽敞的坝子上电影放到都快到一半了,而这对年轻人在为自己的爱情作出最后的抉择后,又被兴奋折腾得近似忘乎所以。
还是彩儿先问:哥,我们去哪里?
孝玉说,总之,远一点的地方,哪怕苦些!
彩儿温顺地说:嗯……
夜阑时分,彩儿才气喘吁吁,蹑手蹑脚地打开自己的房门。妈在隔壁大声问:怎么才回来?彩儿说,顺便请了几个客,我们小时候耍得很熟的几个女子。妈才停了询问只唧唧哝哝地说:死鬼子!这么晚了才回来……
彩儿很快躺了下来,听着隔壁爹妈的动静。最后待爸妈那边无了声息,还响起爸爸刺耳的鼾声时,她才下床来轻手轻脚打开箱子,拣些衣裤,放在一个深色的口袋里……
第二天,板桥村就少了两个年轻人。几日后,彩儿跑了这件事就象新闻似的在远近被传播着。
彩儿的爸妈满是沮丧,许来顺书记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村里不外乎有这么几种说法。
有人说:胆子也太大了,如果是我的女子,敢偷着跑,看我不打断她的双腿,哼……
还有人说,跑也不能跑,有啥事不可以慢慢说吗?
还有人说,结婚年龄都不到,就要逼着人家嫁人,看看,啥结局。
还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哪,不知成天想的啥,真难说!
最后,高篾匠叹了一口气,只得按彩儿走时留下的纸条上写的,如数退了布料、衣服及礼钱等,一家人才沉寂了下来。
板桥村也在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才沉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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