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一个晴好的春日下午,我路过城里那条最古老的小巷,看见3号小院的梅太婆,坐在院门旁的柳树下。正是柳絮飞舞时,那些已栽种了近20余年的柳树都已成材,柳絮像雪花一样乱飞,人人避之不及。可梅太婆稳坐着,还戴了个老花眼镜在看报纸。我凑上前去,婆婆手上的那张报纸竟是英文的!离开学校久了,好多英文我都记不得了,好在有图,画面是地震灾区新建农房,青山绿水旁,一对中年人在结婚。我仔细一看,原来说的是地震灾区丧偶群众重组家庭的事,再一看日期,是4年前的报纸。
梅太婆见我注意她,抬起头来,忽然说:“what is yuor name?”我很惊讶,梅太婆80多岁了,在我印象中一直都疯疯癫癫的。怎么今天像换了个人?职业敏感让我再次觉得梅太婆的故事肯定很精彩。我忙对她说我是记者,她说记者好啊,敢直言真话,敢打抱不平。我笑了。这时,和我同行的摄影记者对着梅太婆拍了起来,梅太婆忽然就怒了,手舞足舞蹈地吼那摄影记者:“你又要来偷我啥东西?”
对门裱画店的柳大娘忙丢下手中活路,过来拉梅太婆坐下,指着我们温言对她说:“你忘啦,这两位是记者呢!前两年,他们还联系爱心人士看望过你呢……”柳大娘若不提,我还真忘记了那事,不过我一直还记得第一次见着梅太婆时的事。
那是几年前一个快要过年的腊月天下午,一个采访时结识的城管朋友打电话给我:“我们今天在街头执法时,又遇见几个老是不听招呼、以街为市的商贩,没收了一只母鸡,真不好处理。不如你想个法子,把这只鸡送给困难群众过年……”我赶忙给柳大娘打电话,说了送鸡一事。
那天黄昏下班后,柳大娘带着我和城管朋友,拎着那只宰杀了的母鸡,走进了小巷3号院最里面的一楼一间房里,那就是梅太婆的家。头发花白、眼睛大大、瘦瘦小小的梅太婆正靠在那张奇特的大床边,看电视,我注意到她看的是电影频道,正放的是部外国电话,说的是外语,当然也打了字幕。梅太婆的屋里真乱啊,到处都是书啊报的,还有一个破旧的二胡靠在屋角,但屋里还是蛮干净,特别是那张床,古色古香的。桌上水杯里还插着一束腊梅花,冷冷地香着。
听柳大娘说了我们的来意,梅太婆忽然从枕下摸出个口琴,吹了一首歌,竟是旧时上海滩影视歌星周璇演唱的名曲 《天涯歌女》!虽说梅太婆口琴吹得一般,但我一听,这个梅太婆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当晚,我们在柳大娘的厨房里,用高压锅炖烂了那只母鸡,端给梅太婆吃了。天黑了,我还很想和梅太婆聊聊天,听她讲讲那些古老的故事。但夜深了,柳大娘拉着我走出了梅太婆的屋。
在院里的那道古墙边,我听柳大娘讲,她知青返城后,就见小巷三号院里多了个梅太婆。这些年,梅太婆孤身一人住在此,前些年物质缺乏时,梅太婆还喜欢在黄昏时走出小屋,搬出两根长条凳,听院里的小女孩给她念小人书,也乐意拿出些零钱买些糖,请院里的小孩子吃。梅太婆年近八旬时,开始有些痴呆了,还添个怪嗜好,喜欢捡垃圾进屋,但她最喜欢捡的是书报。在她的小屋里,我的确看到过很多发黄的旧报纸,她把那些书报撕成条,粘满她那张床,让那床也变得面目全非了。这几年,梅太婆吃着低保。一年有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是小院里的人轮流帮她买点米面菜,照顾她最多的是柳大娘。
和柳大娘分手后,我独自走在这条小巷里。商品经济的大潮早已席卷这条小巷,一个接一个的小院里,除了卖些女孩子喜欢的时尚衣饰外,就数小吃烧烤多。我想,梅太婆和她的那张古老大床,还有她吹奏的《天涯歌女》,可能早已不属于这个年代了。但梅太婆的故事的确让我好奇,心心念念的,总在想,或许能够挖出梅太婆的故事,写成文章多半精彩。
从那以后,我在闲暇时,更爱去那条小巷子里闲逛。那条小巷是这座城里最老且还没被撤完的巷子,我看见巷里好几个院里有古墙,上面嵌满像小脸盆那么大的鹅卵石,上面长着青笞。一个接一个的小院外,有字画装裱店,绣庄,还有几家古玩店,都是挨着的,旁边还有一家茶楼。有时,我和同行采访完,会拎着笔记本电脑去那茶楼里写稿。发完稿后,同行去附近的盲人按摩店,她长期伏案工作,有些腰椎肩盘突出。其实我也好不到哪去,一样头痛颈痛,但我只要到了小巷那绣庄、裱画店、古玩店里转一圈,精神又来了。
裱画店老板就是柳大娘,柳大娘胖胖的,一头茂密的半白长直发,高高地在脑后挽成发髻,常年一条蓝布长围裙穿在身(主要是方便裱画),这让柳大娘颇有些文艺范儿,有别于同龄大娘。柳大娘很和气,她说这裱画手艺是家传,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政府把院里两家地主的房子,分给她和另8户人家居住,才进这小院时,有四进院,院大门是铁做的,还有狮子头,后来经过几次改造,成了现在的小院围着的小高层楼房。国家施行改革开放政策后,柳大娘就做裱画了。据说,裱画手艺是他爷爷小时给地主家的儿子当陪读时,学会的,没想到后来竟成了子孙后代的谋生手艺。
柳大娘除了忙裱画,还热心地代收邻里的水电费,是这个小院的“院长”。她见我热衷打探小院故事,也把她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但她对我说,可不要去打探梅太婆的事,不要惹恼她,让她再犯病,梅太婆够可怜的了。在这个院里,柳大娘是和梅太婆走得最近的人,但柳大娘不愿多说梅太婆的事,只记她当知青返城后,就见小院里多了个梅太婆。据说梅太婆以前就是这个院里出嫁的媳妇。既然是媳妇,那自然是有丈夫的,但现在活着的人,据说都没见过梅太婆的丈夫。
这样,我就更觉得梅太婆故事一定很出彩。我逛那条小巷更多了,也就和巷子里的人熟识了。要知道,现在的社区,包括小巷,还是挺重视宣传的,上头对那些年轻点的社区干部,多有宣传考核任务,他们知道我写稿为生,也乐意向我提供些线索。虽说那好多线索都鸡零狗碎,算不上新闻。但我还想想方设法地撰稿成文,多多少少总还是能发表些,把提供线索者的名字加在我前面。这样,大家给我讲故事的积极性更高涨些。我也乐意把一些业余时间花在这里,因为,我很喜欢的《聊斋志异》故事的得来,据说就是作家蒲松龄在家中院里设茶铺,过路人只要向他讲一个故事,就能喝到免费的好茶。创作小说都这样的来自生活,更何况我们作新闻宣传的了。一些老人家见我来小巷时间多,偶尔也给我讲讲那些古老故事,但我感觉可能都不如梅太婆的故事那么让人朝思暮想。
但是,自从那次送母鸡事件后,我再没见着梅太婆,听柳大娘说,梅太婆年事很高了,她无儿无女无亲无友无人照顾,社区居委会作主,把她送进了养老院里。柳大娘每隔十天半月还要去看她。但她有时连柳大娘也不认识。偶尔清醒时,又对柳大娘说,她屋里的那张床要照看好。
又隔了半年,敬老院忽然打电话来,说梅太婆不见了。柳大娘挺着急,带着街坊到处去找,还给我打电话,发动公安巡警朋友找了几天,没得下文。又隔了半月,省城一家救助站打来电话,说那里有个太婆自称是我们这城里一条小巷的居民。柳大娘让做生意的儿子开着轿车,跑到省城的救助站,我跟着去了。我们终于见着了梅太婆,她的头发全白了,躺在床上,掉着液体,护工洗净了梅太婆的脸,从五官看得出来,梅太婆年轻时多半是个美女。
梅太婆似乎认出我来,伸手来扯我的照像机,对我说,你能到处跑写稿件,是个福气事,哪里好玩的有趣的,你都能看到。以后哪里有唱歌跳舞好玩的事,你也把我叫上。她又对柳大娘说:“现在的女人才幸福,可以到外面做事,不像我们那个年代,一辈子都只能在自家的院里活着。但我不一样,我年轻时,爱人带着我去过不少地方玩过呢。”
救助站工作人员说,梅太婆有时嚷着要去城南找她的老家,找她的爱人。那一带其实老早就拆了,找得到啥嘛。有时侯,梅太婆又说,她要去化妆,她的爱人马上要开着军车回来看她,接她走了。一会儿,她又说她的爱人年轻时,最爱带她到华西坝去跳舞。
第二天,我们把梅太婆接回了她住的那间小屋。一周后,梅太婆去世了。临终前,她对柳大娘说,要把她睡了一辈子的床送给柳大娘,千万不要把她床下的一个鞋盒扔了。
春节前后,我们的采写及各项事务性工作特别多。我也无暇顾及小巷和那个已离世的梅太婆。
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我在采访一次拍卖会时,意外地见着了柳大娘。她拍卖的物品竟然是梅太婆赠予她的那张床。眼前的这张床,早已不是当初的破败样,那床框四周雕龙绘凤,泛着幽雅古意,像是个落难的公主,终于重回属于她的家。当天,这张清末古床以高价被人拍走。柳大娘走上拍卖台说:“这张床是我一个孤苦到老的邻居大娘送我的,但我不忍心一人拥有这张好床。我今天来参加拍卖会,就是要把这张床的拍卖所得,全部捐赠于敬老院的建设,让更多的老人们晚年生活会过得有尊严些、温暖些。”柳大娘的感言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柳大娘走出拍卖场,从包里摸出几张泛黄的报纸,那居然是民国时期省城的报纸。我一翻,有张报上登着一对年轻夫妻的结婚照和结婚启事,仔细一看,照片中美丽的新娘竟是梅太婆。说梅太婆是古城名媛、留过学、擅歌舞,和照片中的男子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后面的几张报纸,讲的是抗日战争的一些战事报道,梅太婆与丈夫新婚不久,川军出川抗日,梅太婆女中巾帼,上前线看望丈夫及其战友,还采写拍摄了一些战事报道,发回后方见报,鼓励民众抗日。还有报道说,梅太婆的丈夫在抗战最后关头,与日军对战,炮火中失踪!天啦,梅太婆竟然有这样的壮举和传奇经历。柳大娘对我说:“你是年轻记者,梅太婆过去受过许多不公的待遇,我不好对你多讲。但是,梅太婆一个人能高寿,到老时神智不清,忘记了痛苦和思念,临终时无病无痛地去世,也算老天有眼。”
在我的建议下,我和柳大娘等小巷居民,用拍卖那张古床的一点钱,在城里最清幽的公墓里,为梅太婆和她的丈夫购买了一处夫妻公墓,把梅太婆的骨灰和那些旧报纸同葬在一起。墓碑上,我们的摄影记者,把翻拍的那张旧报纸上的梅太婆与丈夫结婚照镌刻其上。我让人在石墓碑上写着:你存在,你来过。我等你,永生永世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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