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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别丢下我》中的荒谬境遇与反抗

时间:2024-05-20

■费欣瑞

《千万别丢下我》中的荒谬境遇与反抗

■费欣瑞

石黑一雄的作品《千万别丢下我》别出心裁地以克隆人为主人公,这些克隆人的生命历程可谓一面放大镜,映照出人类在面对生存的荒谬境遇时的态度。正视荒谬并义无反顾地生活着,这其实就是加缪所赞颂的“反抗”,正是反抗为生命注入了幸福感和人性的光辉。

《千万别丢下我》是日裔英籍小说家石黑一雄的扛鼎力作,作品娴熟运用了作家所钟爱的第一人称叙述手法以及回忆机制。作为克隆人群体中的一员,叙述者凯茜以回忆的方式展现了克隆人生存境遇的悲凉以及他们的喜怒忧乐。这些克隆人存在的目的即为人类提供可供移植的健康器官,一旦开始器官“捐献”,他们的身体状况便每况愈下,最终走向不可避免的“终结”即死亡。虽然是关于克隆人的故事,这部小说却巧妙地通过克隆人那悲怆的生命历程来影射人类的生存状况,“克隆人放大了正常人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奈和无助,是现实的极端表现,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冲击我们的感受”。克隆人的经历好似一面放大镜,映照出了人们在面对生存的荒谬境遇时的态度。根据加缪关于“荒谬哲理”的论述,荒谬即人与世界的分离和冲突。只要人活着,就是使荒谬生活着。其实,荒谬本身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情形在于生活在荒谬之中却浑然不知。具有清醒意识的人发现了荒谬的所在,品尝到荒谬的滋味并无所畏惧地对生活说“是”,这实际上就是面对荒谬的一种顽强反抗。石黑一雄借助克隆人的故事旨在启迪人们:只有勇敢面对荒谬并且义无反顾地生活着,人们才可能做到既背负沉重命运,又不被其压垮,才有可能获得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辉。

一、荒谬的最初信号

“如果没有意识的复苏,沉湎于机械重复的每日生活却麻木不仁,是难以发现荒谬的”。人们往往遵照既定的规则,在这个人们自以为亲切熟知的世界心安理得地生活着。突然,由于某种刺激,人们开始提出“为什么这样”的问题,并且意识到自己不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原因在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是限于我们预先设定的种种表象和轮廓”。人的内心深处始终回荡着希望世界能够被理解的强烈呼唤,然而已成为陌生的他者的世界对这种呼唤报以沉默。在人与世界的冲突之中,荒谬的最初信号便出现了。小说中的克隆人群体在寄宿制学校黑尔舍姆长大,黑尔舍姆即是他们原以为亲切熟知的世界。在这里,他们受到种种规定的约束,学生们每天都要参加晨会,在晨会上,监护长埃米莉小姐总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他们亦每周都要进行一次身体检查。面对既定的规则,他们进一步将其内化为强加于自身的约束,以此来规范自身的思想行为。针对一些敏感话题譬如有关画廊的说法,克隆人学生之间形成了一条规定,即有监护人在场时不应当提起这个话题,“这看起来是我们自己给自己定下的一条规矩,一如监护人制定的任何规矩”。于是,在监护人面前提及画廊的学生将被其他人认为犯了错误,自己也会感到相当窘困。埃米莉小姐是黑尔舍姆的监护长,学生们向来为她的权威所折服。犯了错误的学生几乎不会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可是仅仅知道她对你的评价降低了,你仍然会感到恐惧,于是,你就会立马想要做些什么来悔过自新”。这些克隆人的生活状况可谓一面放大镜,反映出人们机械遵循固有规定及秩序并自觉将其内化、臣服于权威并受制于裁决与评价的生活画面。人们往往沉湎于日常生活之中,人云亦云、亦步亦趋,而不去追问“生活为什么应当如此”的问题。

然后某一天,人们突然受到某种刺激,荒谬的最初信号便准备现身了。一位不苟言笑的夫人每年都会来黑尔舍姆几次,取走学生们完成的优秀作品。夫人以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与学生们保持着距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学生们认为是高傲的,而凯茜的伙伴露丝则认为夫人其实是惧怕克隆人学生。在验证露丝的看法的过程中,学生们从夫人的眼神中读出了那种真真切切的恐惧,每个人也由此经历了一种微妙的变化。“那种感觉就像我们从大太阳底下径直走进了寒冷的阴影下。露丝说对了,夫人是怕我们。可是她怕我们就如同有人害怕蜘蛛一样”。对这些克隆人学生来说,黑尔舍姆一直是亲切的。在种种规定的约束下,在监护人的教导以及园丁和送货人的关爱之下,学生们一直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关于黑尔舍姆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突然,这个原本亲切的世界变得陌生和疏离了,阳光消失、阴影袭来。在毫无防备之际,学生们被视为真正可怕的存在物,他们甚至无法理解自身了。“当你第一次从这样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时候,这会是一个让你心底发寒的时刻。就好像你从每天都要经过的一面镜子前走过,突然镜子里映出的你是其他什么东西,是一件令人烦心和陌生的东西”。克隆人的经历犹如一面明镜,反映出人类在最初意识到荒谬时受到的冲击。通常情况下,人们自以为亲切熟知的世界不过是人为建构的产物。对人们来说,理解世界就是给它打上人的烙印。在一瞬间,人们发现自己不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世界就此远离我们,成了陌生、疏离的他者。人们对于光明、理性的呼唤同世界那不合理的沉默之间的对抗,就是荒谬。在加缪看来,荒谬是人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和纽带。经由某种刺激,人们遭遇到荒谬的最初信号,这感觉就如同生活在一个曾经熟稔却骤然变得陌生的家,原以为的和睦被打破,人们变得不再能亲近这个世界,甚至会觉得连镜子中呈现的属于自己的脸孔都是陌生的。

二、不可避免的死亡

清醒的意识可谓发现荒谬的一把钥匙,具备清醒意识的人开始留心观察并思索周围的人和事物。凯茜认为,她在黑尔舍姆的年岁可分为迥异的两部分,即在黑尔舍姆的最后几年时光和这之前的岁月。于她而言,这最后几年生活具有非凡的意义。在这个阶段,凯茜开始以截然不同的态度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开始追问有关自身的问题并时常同汤米讨论那些盘踞心中的疑问,譬如关于器官捐献的深层含义。之前,她总是在面临尴尬的事情时畏首畏尾并感到窘困不安,而此后,她渐渐开始提出问题了。针对克隆人学生的生命历程,监护人露西小姐直言不讳:“你们的一生已经被规划好了。你们会长大成人,然后在你们衰老之前,在你们甚至人到中年以前,你们就要开始捐献自己的主要器官”。露西小姐道出了克隆人那短暂的生命周期以及他们所面临的迫近的死亡威胁。而在此之前,学生们一直试图回避有关捐献的话题,他们甚至说着关于捐献的玩笑话而不愿正视这个话题,这实际上就是面对死亡威胁的怯懦。露西小姐的一番话令他们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他们开始鼓起勇气,挺直脊梁骨面对其生存之境遇。在黑尔舍姆和村舍的生活中,凯茜同露丝、汤米建立了友谊,凯茜时常向汤米倾诉内心深处的困惑,美好的情愫也在两人之间悄然萌生,然而却是露丝成为了汤米的女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三人之间产生了矛盾与隔阂,凯茜选择成为看护员而离开了村舍。他们曾是形影不离的伙伴,却最终各奔东西,这成了凯茜心中的痛楚。多年之后,凯茜成了露丝和汤米的看护员,在悉心照料他们的过程中,化解了隔阂并与汤米确认了对彼此的爱意。然而,死神以其不可阻挡的姿态昭示着它的威力,令凯茜与其心爱之人分离,那残酷的器官捐献最终无情地夺去了露丝和汤米的生命。具有清醒意识的人发现了荒谬的所在,开始细心观察并思索周围的事物,“他从人的年岁的增长,发现时间对人构成的威胁”。时间给予人们灵动的青春、美好的情愫和为之骄傲的成就,但时间决不让人永久保留这些财富,其流逝的步伐是无论如何都阻拦不了的。韶华易逝,青春终究一去不复还,而外界环境的改变则常常意味着与昔日的挚友分别。生命伴随着时光的逝去不断被消耗,天灾人祸以及那不可避免的器官老化令人们意识到残酷的死亡威胁。“灵魂从这惰性的,拍击已不再对之起作用的身体那里消失而去。遭遇的这种原始而又决定的一面就成为了荒谬感情的内涵。从这命运死亡的观点看,无用性显现出来”。具有荒谬感情的人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避免性,青春、友爱、荣誉和名望终将消逝,再也无迹可寻。面对无可避免的死神威胁,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

三、面对荒谬的反抗

加缪认为,对生存的荒谬境遇的意识仅仅是第一步,关键部分在于反抗。反抗并不意味着拿起武器与世界为敌,它的精髓在于勇敢面对荒谬并且义无反顾地生活着,于生活中穷尽自己的潜能和激情,从而获得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辉。正是反抗赋予了生命以意义和价值。对凯茜来说,那个曾经如同伊甸园的黑尔舍姆渐行渐远,荒谬真相浮出水面,死亡威胁挥之不去。她成了一名看护员,每日驾车奔波于各个看护中心照料“捐献者”。看护员们总是在长途跋涉、奔波劳累。面对这种状况,有些看护员情绪低落,视此项工作为真正的折磨,他们只是在应付着时日。若是遭遇捐献者突然“终结”的噩耗,他们往往会意志消沉,一蹶不振,而凯茜却以截然不同的态度来面对这份工作。她在工作中兢兢业业,尽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她意识到看护员的工作其实相当适合自己,并努力让自身的潜能得到激发。针对工作中的挫折,凯茜总是泰然处之,她甚至学会了如何积极面对与这份工作相伴而生的孤独感。她逐渐爱上了坐进自己的小车里的感觉,也会利用难得的闲暇时间自得其乐地溜达。面对孤独感的侵袭,凯茜并没有怨天尤人,相反地,她努力于孤独中挖掘生活的乐趣。在加缪的哲学著作《西西弗的神话》中,古希腊神话人物西西弗被赋予了悲怆而又崇高的色彩。因为得罪了诸神,西西弗被判以推巨石上山的劳役。然而,当他奋力将巨石推近山顶之时,巨石就会从他手中滑落并滚下山,于是西西弗又得下山重新推起巨石。日复一日,这成了一项永无止境的真正的苦役,既无效又无意义。西西弗认识到了自己的苦难,却又不被其征服。他义无反顾地背负起沉重的巨石,悲伤在到达顶峰的斗争中化为真正的欢乐和幸福,而当巨石滚落之时,他又挥洒着汗水,一次次脚步坚定地向山底前进。面对沉重的命运,他决不低头,而那义无反顾的推巨石上山的斗争其实就是他对诸神的反抗,正是反抗赋予了他的生命以意义。具有清醒意识的人发现了生存的荒谬境遇,认识到人终将死亡,生活本身看似是无意义的。之后,人又不得不继续生活于荒谬之中。加缪反对自杀行为,诚然,自杀导致了人的生命的消亡,生命不存在了,作为人与世界的纽带的荒谬自然也就消失了。然而,在加缪看来,自杀其实是在承认自己为现实所超越和征服。敢于正视荒谬,无所畏惧地对生活说“是”并且义无反顾地生活着,这就是加缪所赞颂的面对荒谬时的反抗,正是反抗为生命注入强大的力量和切实的价值。人们以昂扬的姿态面对每日应尽的职责和义务,在生活中穷尽潜能,发挥聪明才智,在碰壁时努力化悲伤为力量,这实际上就是在赋予生命以意义。加缪慨叹,“人在世界上终于找到荒谬美酒和冷漠面包,并以此滋育自身的伟大”。

敢于正视荒谬的人于每日生活中提取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辉。在村舍的时候,凯茜同露丝、汤米产生了隔阂,大家最终不欢而散。多年之后,凯茜在多佛尔看护中心重遇露丝,“我们之间所有的分歧——虽然他们并未真的消除——和其他的事情比起来似乎无关紧要了:譬如我们在黑尔舍姆一起长大,以及我们知道并记得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观船之行是一个契机,它促使三个伙伴再次相遇,共同去看一艘搁浅的船。露丝在这次出游中坦诚了自己曾经的错误,她知悉汤米和凯茜间的情意却在嫉妒心的驱使下分开了二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她给了夫人的地址,衷心希望她的两个伙伴能想办法推迟捐献以延长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这次出游真正消解了凯茜和露丝间的隔阂。此后,凯茜经常同露丝谈心,在时隔多年之后,两个人再次贴近对方。身为一个看护员,在完成看护中心交代的任务的同时,凯茜能够用心去体会捐献者们的感受,与他们建立了真正美好的情谊。在露丝临终之时,凯茜守护在她的身边,陪伴了亲爱的朋友最后一程。虽然两人之间没有对话,她们却能够凭借眼神的交流读懂对方的意思。凯茜无私关怀着捐献者们,给予他们脉脉温情。“也许有人认为,她和其他人一样马上要面临‘终结’,她只是在等死而已,她短暂的生命并无意义,但她对那些快要‘终结’的捐献人付出的爱心和体贴的照顾,已经使她短暂的生命亮出了火花,拥有了意义”。人无完人。诚然,人们在生活中往往会出于嫉妒心、占有欲等而情绪失控,继而做出伤害亲人和挚友的事,这种情况是不容否认的。然而,人之为人的崇高之处在于人们能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在弥补过失的同时创造脉脉温情。面对生存的荒谬境遇,面临死亡的威胁之时,曾经的那些膨胀的物欲以及不留情面的追名逐利已经不再重要,人们真正能够体谅并关怀他人。在为他人带来幸福的同时,自己也能够收获幸福感并葆有人性的光辉。

四、结语

小说中的克隆人的经历放大了人们对生存的荒谬境遇的态度。在意识到荒谬的最初信号之后,人们发现了那无可避免的死亡威胁,人终究要面临死亡,青春、情谊和成就终将无迹可寻,生活本身看似是无意义的。敢于正视荒谬并且义无反顾地生活着,于生活中充分激发自己的潜能并且能够关怀他人,这其实就是加缪所赞颂的反抗,正是反抗赋予了生命以崇高的价值。通过反抗,人们“才可能一丝不苟地去履行作为人的每日的职责直至死,才可能像西西弗那样每日推巨石上山感到的是幸福而不是痛苦”。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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