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马卫巍
这是一个全新的感觉,这个感觉来源于一个梦。
陆晓金梦见任可可的那个晚上是星期五,他像惯例一样和郑斐做爱。结婚五年之后,时间已经逐渐淡化了男女欢爱的激情,由神圣的激情变成了固定的仪式,没有甜言蜜语,没有抚摸,甚至没有至高点的冲动,在迎来送往中草草结束各自睡去。在睡梦中,陆晓金梦见自己独自旅游,有山,有云,有水,还有匆匆的人群。陆晓金沉浸在梦境中的山水里,迈着轻松欢快的脚步,恬然的观赏着每一处风景。这些风景陆晓金有的熟悉,有的却不很了解。他甚至看见一株高耸入云的大松树,盘亘交错虬札粗壮。陆晓金轻轻一跃,竟到了树冠之上,若隐若现的山头之上像是传来诵经之声,烟雾缭绕,一抹红瓦在云彩里闪现而过。
陆晓金就这么走啊走,尽管路途遥远却依然体态健硕,没有丝毫倦态。他终于来到山顶的寺庙里,燃一炷香跪在佛像之下。抬头见,他看见任可可在他的身边求佛。任可可穿得很随意,一身简约宽硕的韩版服装,浑身散发着淡红色的光芒,映得整个人都红润起来。两个人求完佛,任可可突然抓住陆晓金的手往大山深处而去。
任可可的手是温润的,带有如玉般的质感。她在抚摸他,轻轻地缓缓地,好像陆晓金的手也是一对温玉。任可可把陆晓金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受她的心跳。那是一种跳跃,铿锵有力,像山涧中激流直下的泉水,叮咚作响。陆晓金在不经意之间摸到任可可的乳房,极富弹性。而此时,任可可似乎呻吟一声突然闭上眼睛,依偎在他的怀里……
本来这个梦还可以继续下去,因为陆晓金突然有了一股冲动,他觉得有些兴奋,浑身的血液加速了,甚至隐约之间褪去任可可淡红色的韩版服装,露出一抹耀眼的白光。就在陆晓金正要攻陷城池的关键一刻,郑斐毫不留情地叫醒了他。郑斐说:“今天星期六,该你做饭了!”
陆晓金有些不情愿,他懒洋洋地打哈欠慢腾腾下床,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里。陆晓金不明白:为什么梦见任可可?
陆晓金这几天老是沉浸在这个梦里,尽管这些天来他从没看见过任可可。任可可的馄饨店好几天都没有开张,斑驳陆离的铁门紧闭,不再雾气缭绕,不再人声鼎沸。这家小小的馄饨店,里里外外只有任可可一个人在忙活,剁馅、擀皮、烧水、端碗,一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任可可有点胖却皮肤白皙,像刚刚成熟的馒头,一身碎布花衫干净得体,衬得她像山谷里的花蝴蝶。她的馄饨店地处几个单位交叉的一个路口,店面虽小客流量却不少。每天早上四点钟左右,任可可会准时拉开卷帘门,然后自己一个人往外搬桌子、搬椅子,把这些桌椅板凳再清扫一遍。任可可还是很干净的,每次都把桌椅擦得一尘不染。她的馄饨皮是现成的,馅也是现成的。馄饨皮是一家面食馆专门送的,随叫随到,十分方便。
混沌好吃,皮儿薄是一方面因素,最重要的是任可可拌陷好吃。她的馄饨只有三种馅,分别是猪肉大葱、韭菜三鲜和木耳肉丝。这三种馅儿,任可可费了一番功夫。她从不买太过肥腻或太过精瘦的肉,而是买那种肥瘦适中的五花肉。买回之后也不用绞肉机,而是在一个大且厚的柳木墩子上自己剁。在剁肉得过程中,任可可不时加入姜丝、葱末、花椒大料水、酱油、香油、味精,把肉剁的黏而不碎。一大块肉弄好了,任可可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汗珠,身上裹着一层雾气,衬得她像一朵雨打的月季,有些清香醉人。
陆晓金除了周六、周日在家做饭之外,上班期间的早餐几乎都在外面吃。任可可的馄饨店周围,还有馅饼店、包子铺等门面,还会提供免费的玉米粥。但陆晓金最喜欢吃、且最经常吃的还是任可可的馄饨。他觉得,任可可做的馄饨不咸不淡、清爽可口,很有一番滋味。深秋之后的小城天气渐冷,一碗滚烫的混沌使人毛孔顿开,血液流速加快,脑细胞异常活跃,一股暖流激荡全身,能让人体会到说不出的舒服。陆晓金只要喝一碗馄饨,一个上午都是清爽的、活跃的。
陆晓金大学毕业后,已经在单位上班十年了。这十年来他不像别的同学一样轮番跳槽,这山望着那山高,好像别人都对不起自己似的。有些人跳来跳去,时常弄得鸡飞狗跳,全家不得安宁。跳出去的人当然一飞冲天,好车好房好老婆,一下子跳进蜜罐子里。跳不出去的人还在做井底之蛙,不是抱着书本要考什么研究生、博士后,就是原地踏步,还在寻找努力的方向。世界之大,这些人存身很难。陆晓金算是一个很本分的人,毕业之后无所事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考了公务员,没想到阴差阳错考上了。
陆晓金是贫苦孩子出身。陆家顺着族谱往上数,祖传八代都是老百姓。陆晓金考上了公务员,等于祖坟上冷不丁冒了青烟,一家人自然欣喜万分。说实话,陆晓金为人还算老实本分,对待工作蛮认真的。这一点像他的老父亲,做什么事情都按部就班、慢慢腾腾,从来没有着急的时候。比如庄稼地里收了麦子种玉米,收了玉米又种麦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来不觉得重复,且有滋有味很是享受。陆晓金就是这样的人,考上公务员之后从小科员干起,搞点文字材料,写篇领导讲话,不算很累也不算轻松。他所处的部门在单位不大不小,是一个清水衙门,平时没有什么实权,但年底评先创优也有一定话语权,所以在整个单位倒也颇受尊敬。对外来讲,他吃黄粮领国税,是堂堂的国家人员,协调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倒也顺风顺水,颇让一般人羡慕。当年,他第一天上班的时候,父亲放了一串爆仗,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儿子,好好干,别学你爹一辈子窝窝囊囊的,啥事也没做成。以后你提了干升了官,我还要放个响头多的!”可是,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陆晓金还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的写稿子,职务原地踏步,不见起色。要说有变化,也是肚子大了些、皱纹多了些,整个人沧桑了些。
这十多年,陆晓金认识了郑斐,恋爱结婚,东借西凑付了房子的首付,在城里安了家。郑斐在报社上班,白天采访晚上写稿子,工作十分辛苦。每天,两个人吃罢晚饭,各自对着电脑吧嗒吧嗒敲打键盘写稿子。陆晓金吸烟喝茶,郑斐却喜欢咖啡。有时候,两个人写到兴奋点,便来点特殊活动。头两年,夫妻之间的事情做得多、做得勤,做得也有激情,有滋有味,可是十年过来,这些事情也就成了家常便饭,慢慢地品尝不出咸淡来了。亲热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全凭两个人的兴致。所以这个时候往往陆晓金来了兴趣,郑斐正在那抓头发想词,一脸委屈相。而郑斐来了兴致之时,陆晓金却呲牙咧嘴大口吸烟,脸上愁得像霜打的茄子。单方的兴致像刚刚点起来的火苗,被另一方用一瓢水无情地浇灭了。
两个人没有兴致的主要原因是没有孩子。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只要有单独时间都会努力造人,盼望着惊喜到来。可这么多年过去,郑斐却从来没有怀孕。两个人分别作了检查,都没有问题,卵子精子像水里灵敏的游鱼,很活跃。活跃归活跃,但它们是仇人,就是凑不到一块去。为此,两个人还跑到庙里拜过送子观音,烧了香许了愿,期望奇迹发生,肚子却还是平如马路。曾经一位老和尚对两人神秘的说:“两位施主不要着急,这也是机缘。机缘到时,自然心想事成。”
陆晓金不以为然,郑斐同样不以为然。机缘未到可以理解,慢慢等着就是,可问题是机缘什么时候到呢?三年以后还是三十年以后?
“若三十年以后机缘到来,我们都他妈的土埋半截了!”陆晓金在郑斐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曾恶狠狠的说道。“骗鬼去吧!”
想要孩子的念头是一粒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把草原烧尽之后,火苗的势头越来越小就会熄灭。两个人从不相信机缘却也没有放弃机缘,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不能因为没有孩子而放弃。郑斐甚至说:“老天爷让我怀一次孕吧,哪怕两个月之后流产,也不枉做一回女人。”郑斐说这话的时候颇为感慨。陆晓金则说:“怀孕就是怀孕,干嘛要流呢?若真能怀孕,也是我让你怀孕,而不是老天爷让你怀孕。话又说回来,你真的怀孕了,我就把你当成活菩萨,每天烧高香供着你!”
尽管没有孩子,陆晓金依旧爱着郑斐。这种爱源自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改变。陆晓金觉得爱一个人很容易的,就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第一时间能想起某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最爱。最多的时候,陆晓金想到的就是郑斐。但陆晓金不是柳下惠,不一定能够做到坐怀不乱。在几个铁哥们聚会时,偶尔也到那种地方放纵一下。男人嘛,聚会喝酒、唱歌洗澡,一步一步走到门口边上,这种事情若再不敢做,不仅仅成了是不是男人的问题,倒成了以后怎么在圈子里混的问题了。陆晓金起初不适应这种事情,第一次做的时候,他浑身滚烫,整个身体像刚烧开的热水般沸腾颤抖。当草草地进入一位女孩的身体之后,却突然像遇到了暴风雪一般,身体从沸点刹那间降到了冰点,冷汗唰的流了下来。女孩拿了卫生巾替他擦拭,一边笑一边摇头,且颤巍巍的说:“哥,你的东西真像一条小蚯蚓。”女孩说的时候,特意夸张的用手作了比喻。陆晓金被这就话刺激了,他脸色涨红,呼吸开始粗重。没等女孩放反应过来,便粗暴的把她裹了起来。女孩又咯咯笑着说:“哥哥, 你的东西又变成龙了!”有了这次经历,陆晓金仿佛成了这种事情的老手,轻车熟路起来。但放纵归放纵,爱情归爱情,家庭归家庭,这三者之间,丝毫不能混淆,甚至不能够联系在一起,好比良方和毒药。
没有梦见任可可的时候,陆晓金并没有关注过她。任可可不算漂亮,身材也不算出众,置身于人群中丝毫看不出她的过人之处。陆晓金知道她的馄饨好吃,但不知道她的为人怎么样。但有了这个梦之后,并且在梦里两个人差点办成“好事”,很浪漫,很美好,很让人流连忘返,陆晓金也就开始关注起任可可来。
周一上班的时候,陆晓金刻意起得早了些,洗漱完毕之后来到了任可可的馄饨店。但是,任可可还是没有开张,大门紧闭,没有零星烟火起。
“莫非任可可出了什么事情?”陆晓金站在门前一阵胡思乱想。旁边卖包子的大姐打了个哈哈,叫他:“兄弟,刚出锅的包子,刚熬好的小米粥!”
陆晓金慢慢跑过来,点了两个包子。他边吃边问:“这家馄饨店怎么好几天没开门了?”说着,装作漫不经心的喝了一口粥。粥很热有些发烫,但陆晓金硬咽了下去。
卖包子的大姐十分健谈,哈哈笑着说:“小姑娘回家相亲去了, 听说是她邻村的小伙子。”大姐给陆晓金端了一小碟小菜,继续说道:“小任这姑娘挺好的,人也很勤快,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听说他老父亲身体不好,常年有病,家里的开销全凭她卖馄饨挣钱,也不容易。”
陆晓金说:“一个女孩子家来到城里卖馄饨,养家糊口是不容易,现在这种女孩子少见了,不简单啊。”
上了班之后,陆晓金脑子里全是任可可的身影。单位不是很忙,处理了几个事情报完几个报表之后,他泡了杯绿茶,看茶叶在水中翻滚,看茶气氤氲。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有些缠绵,柔柔的很温暖。他看见阳光里任可可有些单纯的身影一晃而过,仿佛闻见她轻盈的体香。陆晓金脸色有些发烧,他苦笑了一下,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不就是一个梦吗,怎么魂不守舍了?他拿起一张报纸,看着上面硕大的标题,看着上面暴露女星凸凹有致的身材。但报纸上的文字与照片浮动,变成了任可可的影子。以前陆晓金看任可可是雾里看花,没大注意,也根本没有心思注意。两个人不在一条线上,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什么关联。现在任可可在报纸上浮现出来了,陆晓金看她就成了水中望月,有一种朦胧的美,让人浮想联翩。尽管这就是一种浮想,但却给人很真实的感觉。陆晓金觉得任可可突然漂亮起来,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喇叭花不如牡丹花柔媚,不如玫瑰花妖冶,但含有原野的气息,同样令人陶醉。
陆晓金真正和任可可见面是在三天以后。半个多月未开门,店中有些萧条。任可可给客人端了碗之后,坐在一张桌子旁翻弄手机。她的刘海顺着额头溜下来遮挡住了小半边脸,像极了水墨画中婉约的女子。陆晓金来到店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心中有些莫名的兴奋,就像当年第一次见到郑斐一样,觉得自己变得木讷起来。他怔怔的看着任可可出神,他觉得,她和梦中一样。
陆晓金在任可可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来点了一碗混沌。待任可可端上来之后,他笑着说:“好些天不见,可好?”
这话问得任可可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从语气里听,好像两个人很熟似的。任可可知道陆晓金在不远处一栋大楼里上班,经常来吃馄饨,从不挑肥拣瘦,比较稳重。她有些慌乱的说:“哦,回了一趟老家。家里有些事情,好些天没开张,让老顾客惦念了,真不好意思。”
任可可的话语像百灵鸟,听着让人舒服。陆晓金笑呵呵的说:“几天不吃你做的混沌,还真有些嘴馋了,呵呵。”
“这好办,哥常来就是。”任可可同样笑着说。
陆晓金吃完之后付了钱,走出几步,又装作找什么似的回过头看了看。她低着头,正拿着勺子在锅子中晃动,并没有注意到陆晓金的眼神。
陆晓金开始渴望起做梦来,他觉得梦中的美好远比现实来得容易。部门科长面临二线,而副科长身体不好,貌似有些想病退的意思。剩下的几个人,陆晓金资历最老也最有希望。陆晓金三十多了,再不提拔,这辈子也就只能在小科员位置上混到退休了。陆晓金心里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但自己是穷苦老百姓出身,要想出人头地一步登天,还真有点悬。
临近年底单位忙了起来,评先树优、各级检查一波催着一波,让人应接不暇。各种汇报材料、总结汇报让人无处插手,弄得头昏脑胀,加班成了家常便饭。部门几个人时常工作到深夜,各个无精打采。
科长把陆晓金单独叫到办公室说:“小陆啊,近段时间有什么想法啊?”科长摸爬滚打几十年,在单位都快成人精了。他知道自己面临二线,部门里这几个人都在明争暗斗。但争归争斗归斗,总不能为此耽误了工作。自己临退之时,也得退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陆晓金听出了科长话里有话,有些严肃的说:“希望尽早结束加班, 回家好好睡一觉。”
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小子,别在我面前装糊涂。”说着,扔给陆晓金一颗烟。“我这就退休回家抱孙子去了,咱们部门不能空着科长这个职位吧。你小子跟了我十来年,一直勤勤恳恳,这个时候可不能掉链子。我虽然没有决策权,但却有一定推荐权,到时候我会向上级推荐你的。”
陆晓金连忙说:“谢谢领导提拔!”
“少来这套,呵呵,待会下了班出去喝酒,顺便给你小子放松一下。但过了这回,你给我打起精神,好好表现。现在正是忙的时候,也是最能出成绩的时候,整个单位都瞪着眼看着呢!”科长掐了烟说道。
吃饭回来,陆晓金有些醉意。但晚上还有一份材料需要整理,几个人边跑着向单位走去。路过任可可馄饨店的时候,陆晓金看见店里无人,只有她一个人低着头在玩手机。
“任可可在玩什么? 手机游戏还是手机QQ,手机微信还是别的什么?”陆晓金心里想到。
整理完材料交给其他人打印的时候,陆晓金掏出手机打开微信功能,他搜索附近的人,竟然搜出了名叫“馄饨女孩”的微信号。他连忙加了关注,对方立即通过了。他发了一条信息:“你好,这么晚在忙什么?”
过了一会手机闪烁。对方回复说:“一天又将过去,我在祝福自己美梦成真。”
陆晓金回复说:“梦里看花,难道真能实现吗?”
对方回复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 睡吧,很晚了。明天还要很早起来。好梦……”
陆晓金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任可可的影子。
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郑斐已经睡着了。陆晓金胡乱冲洗之后一头扎进被窝里。今晚,他突然来了兴致,但又不好意思打扰郑斐。郑斐也很累,她手头的稿子还压着一大摞呢。这个阶段,报纸要充分发挥作用,要从各个层面的讲话中挖掘重点,形成典型材料。这些,也无异于水中捞月雾里看花。陆晓金看了看她,低下头轻轻吻了一口,轻声说道:“早点睡,梦里见。”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郑斐已经睡着了,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陆晓金不知道这是对郑斐说的还是对任可可说的,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已经在世界上有了痕迹。他怀着希望,觉得自己可以梦到任可可,可以在梦里重温旧情,甚至可以和以前的梦境连续上,他会满怀激动地把她揽在怀里,感受雨露之润鱼水之欢。
陆晓金梦见了大海。他在海中漫无目的的游着。陆晓金不会游泳,但这次却游得非常好,或者说他根本不是在游泳,是在水里飘着、飞着、悬浮着。大海一望无际,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没有风也没有云彩,刹那间显现出人的渺小,渺小得不如一滴水。海中起了浪头,层层叠起呼啸而来。陆晓金突然觉得一阵寒冷,冷得发颤,他想呼喊,嗓子里却发不出丝毫声响。他感觉到了绝望。当沉没在海水里,感觉到蔚蓝色天空渐渐变成漆黑色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他看到了光明,看到了任可可惊愕的眼神。
任可可搂着他,他的身体冰冷,而她的身体很温暖,就像春天里的阳光。等他慢慢清醒过来,能够睁开眼睛正视她的时候,才发现两个人坐在一只小船里随波逐流。这时候海面平静下来,波浪很细,层层叠叠绵延到天的尽头,有细微的风吹来,带着浓浓的海腥味儿,让人陶醉。刚才还沉静在绝望之中的陆晓金突然觉得看到了希望,他恢复了自信,甚至有些冲动。他反过手把任可可使劲搂在怀里,尽情的亲吻,他闻到了一种清香,说不出的美妙。但,当他解去衣物,正想乘胜追击的时候,任可可推开了他。这时候,乌云翻滚,狂风怒吼,巨大的风浪变成了一座座高山,从大海的另一端呼啸而来。在剧烈的撞击中,小船支离破碎……
醒来时,郑斐还在酣睡,陆晓金已冷汗淋漓。
陆晓金问自己,这是梦吗?
他抓起手机,给馄饨女孩发了一条微信:“梦已醒,但结果令人绝望。”
过了一会手机闪了闪,对方回复了一个凄楚的表情,紧跟着来了一句话:“给你个枕头,让它伴你安然入梦。”
陆晓金关掉手机,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落。天还未明,他缩进被窝抱着郑斐,依偎在她的怀里昏沉沉睡去。
陆晓金突然觉得孤独起来,就像毫无依靠到处流浪的孩子一样。生活是漫无目的的,令人窒息。他觉得很无助,像一根四处漂零的稻草,他需要一只手,一只温润的手,一只柔软的手。但这只手没有出现,即便能在梦里出现但却非常短暂。这只手他永远抓不到手里,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
陆晓金真正梦见任可可,真正和任可可在梦里办成“好事”是在半年之后。这时候,老科长退休了,部门也换了新的科长。科长临走时,部门给他饯行。在酒宴上陆晓金喝醉了,他拉着老科长的手祝他保重,祝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祝他带孙子顺利,祝他家庭幸福和睦,祝他梅开二度宝刀不老……。走出酒店门口,陆晓金把一晚上的酒全部吐了出来。
他觉得无比清醒。
现实中的梦想远比梦中的梦想残酷,也要实际得多。这半年来,陆晓金知晓了任可可就是那位混沌女孩。两个人熟络之后,陆晓金管任可可叫小任,喝了酒的时候也会叫妹妹。任可可管陆晓金叫哥。这一个“哥”字让陆晓金觉得十分受用,堪比任何美妙的歌声。任可可长得虽然不算好看,但声音甜美,楚楚动人,像一只百灵鸟。有时候陆晓金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对她有好感,究竟纠结于她的从未看见过的身体还是这种甜美的声音?陆晓金不得而知。
两个人通常的交流依靠微信。陆晓金发过去,任可可回过来。一方比较忙的时候来不及回,就发个发呆无奈的表情,而另一方往往回一个傻笑的表情或者送一朵花。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郑斐也有微信,但一个月上不了几次,即便偶尔上一上,也从来不和任何人聊天。由于记者的特殊性质,她更喜欢写微博。凡是有一丁点儿新闻线索的,郑斐都会第一时间发上去,且发表一番评论。郑斐的粉丝众多,大都是看了她评论的缘故。郑斐觉得,微信太过小资,尽是些不疼不痒无病呻吟,而微博却能够发表自己最真实、感受最深的东西。
“你这人,无可救药,完了。”陆晓金说。
郑斐不屑的说:“别劝我,你也好不了哪儿去。”
每天晚上,两个人斗一会嘴就各自睡去,谁也不碍谁的事。陆晓金入睡慢,就给任可可发微信:“明天还要早起,不要太累早点睡。”任可可便回复:“哥哥,祝好梦。”任可可就会回这句话,一天一次,好像别的话不会说一样。陆晓金看见这句话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儿幸福,但又不完全确定。他有时凌晨醒来上卫生间,觉得任可可应该起来开店了,也会发个微信过去:“天色尚早,可晚点开门。”这句话有些关心的意思,也有提醒任可可的意思。任可可回复一个打哈欠的表情之后又会发一个很不情愿的表情。
这种无声交流持续到任可可的男朋友到来之后便结束了。
她的男朋友并不和任可可在一起卖馄饨,而是在一家修车店当学徒。每天和钳子、扳手打交道,钣金、整形、喷漆,把自己弄得一身机油味,深红色工作服上,这块白、那块黑,沾满了尘土。这个汉子有些老成,平时不大爱说话,修车店本身就忙,下班也晚,不过,他依旧会来帮着任可可打理店里的事情,比如快关门时搬弄桌子椅子,推拉笨拙的卷帘门,或者打扫垃圾等。任可可总是说:“你不会换身皮再来啊!你穿成这个样子,我的馄饨店怎么开张啊!”小伙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笑了笑说:“没啥,穿着这身衣服能够干脏活。你以后的脏活累活我全包了!”任可可有些脸红,嗔怒道:“谁稀罕你的傻力气!”
陆晓金看到过也听到过任可可的对话,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尽管不舒服又不能表现出来。人家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并且和自己没有丝毫关联,这个时候再去嫉妒,未免有些小气,甚至让人不可思议。
陆晓金有时候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可笑,甚至有些幼稚,总结起来,就是幼稚的可笑。凭什么在梦中就能爱上一个人?凭什么?凭感觉?他妈的什么都不是。陆晓金想这件事的时候,有些可气,甚至对着微信翻看通话记录时,有些咬牙切齿。当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或许,本来就是一场梦。
陆晓金觉得不真实。一切都不真实。他不再和任可可联系,他对自己说,忘了吧。
三个月之后,任可可出事了。确切的说,是任可可的男朋友出事了。有一天,修车店无事,几个学徒闹着玩,用高压气泵对准任可可男朋友的屁股蛋子,在打开阀门的一瞬间,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成了一只气鼓鼓的蛤蟆。
小伙子伤得不轻,还会有生命危险,他的五脏六腑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躺在重症监护室的他像一捆干巴巴的柴草,很是无助,而守候在一旁的任可可更像一枚可怜的红苹果。汽修店为此关了门,老板扔下五千块钱就没有下落了,店里的员工像惊吓过度的麻雀,四下飞散了。
任可可决定把混沌店盘出去。老板给的五千块钱,不到一天时间就花光了,任可可自己积攒的五万块钱也像流水似的快速减少。陆晓金进店的时候,店门拉下了一半,里面有些昏暗。任可可默默坐在一张桌子旁,正独自抽泣。他突然觉得,这时候的任可可娇弱可怜,像一株凄风苦雨里的芭蕉。陆晓金慢慢坐下,伸出胳膊把任可可揽了过来,他发觉任可可的身体有些冰冷,在他的怀中瑟瑟发抖,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
陆晓金闻到一股栀子花的味道。他抚摸着任可可的头发,摸着任可可圆乎乎的脸蛋。他张开嘴伸出舌头,轻轻舔触两行眼泪。眼泪是咸的。
陆晓金把自己的这几年私藏的三万块钱塞到任可可手里,他说:“拿着吧,这些钱虽然不多,却可以撑用几天。”任可可埋在他怀里,已经泣不成声。
一个星期后,任可可老家来人接着她和她的男朋友走了。临走之前,任可可给陆晓金发了一条微信:“梦犹在,多珍重……”陆晓金给她发微信,却没有任何回复。
陆晓金觉得,这也是一种缘分,比如,在梦里他和她真的办成了好事,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沉醉并且沉沦。但任可可走后,在以后的很多天里,陆晓金不再做梦了,即便做梦,也不会梦见任可可了。梦已醒,人亦不在,再做梦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他删除了任可可的微信号,他觉得从不后悔。
城市里的夜色多彩绚丽,宽阔且拥挤的道路上,像是一条毫无尽头的银河。陆晓金痴迷上了这种夜色,醉眼朦胧间,他发现了一个、两个、三个甚至无数个光点,这些光点汇聚起来,就映得眼前五彩斑斓。
陆晓金追上了一个光点。他发现,那是一只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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