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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 雷

时间:2024-05-20

严尔碧

这次非把她做了。走出乡政府大门,李启贞最后一次咬了咬牙齿。

从热水乡开往县城的末班车正准备出发。李启贞上车一看,只有最后一排还有位置空着。有人和他打招呼,好久没见主席和我们挤车了,主席要进城啊?李启贞点点头,啊啊应声说最近有点忙。以往,他经常和乘客们说东道西,庄稼长势、孩子入学、肥料价格等等,甚至开些带荤的玩笑。但今天,李启贞从一上车就心事重重。他旁边的人挪了一下屁股说,主席是不是哪不舒服?李启贞撑起身来说,没,就是有点感冒。

车里有人谈起乡政府换届的事情来。李启贞仰头眯眼,看上去很虚很困,耳朵却竖直了。从人大主席变成乡长,虽然是背心改乳罩——平调,都是正科,但含金量不同。要从主席变为书记,乡长这个过渡似乎是必然。李启贞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什么于己不利的风语,对这一“换”,他是充满了信心的。他甚至已经站在这一“换”之后的位置上规划未来的人生了。但未来的幕布刚一拉开,他就看到了他的老婆——一个名叫王琼芬的女人,双手夸张地护住明显隆起的小腹,顽固而挑衅地看着他。

那是一颗威力无穷的子母雷。

幕布一拉开就合不上,剧情无可阻拦地朝他相反的方向演绎,李启贞有些沮丧。不过,很快,他就振作起来。这一次,管她是张琼芬李琼芬,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把这颗地雷给摘了。

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起初,无论是李启贞,还是王琼芬,都沉浸在女儿到来的甜蜜里。哪怕王琼芬经常被睡觉睡反了的女儿弄得夜里常常睡不上一个好觉;哪怕李启贞每天晚上回到家后,都有一堆尿布等着他去洗,每一次洗那些尿布都把手搓得生疼;哪怕他们因为女儿的存在,影响了做爱的放肆和舒畅,甚至在这种影响中,李启贞感觉到了性功能的减弱……他们依然感到幸福。女儿的一颦一笑,一伸手、一踢腿,甚至是一天中似有若无的微妙变化,都会在他们的心中,荡起一圈圈幸福的涟漪。

但好景不长。在女儿一天一天的成长中,王琼芬有了一种不满情绪。那种不满里,似乎还有一种恐慌的影子。起初是有些神思恍惚,接着是吃饭时啥都无味的样子,再后来,她在床上老也睡不着,常常翻来覆去,还时不时地叹气。有时候,王琼芬会莫名其妙地盯着女儿看,不像是在欣赏,倒像是在质问什么。后来王琼芬又会对女儿发一些莫名的火,甚至在女儿做出一些并不过分的事的时候,顺手就给一巴掌。为这事,李启贞有好几天没给老婆好脸色。

一天夜里,女儿在李启贞和王琼芬的中间已睡得很熟,李启贞翻爬过来,小心谨慎地和王琼芬做了一次不算太畅快的爱后,王琼芬突然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我们要个儿子。

李启贞一只手抱着王琼芬,一只手伸到王琼芬的脑门上摸了摸说,你说什么?没发烧吧!

王琼芬推开他的手说,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我们要个儿子。

李启贞不相信王琼芬会说这样的话。这根本就不可能,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们都不可能再生一个。

李启贞叹了一口气,习惯性地要跟她讲计生政策。刚刚开头,王琼芬劈头盖脑就把他压了下去。王琼芬说别跟我讲政策,论政策,我懂的并不比你少。你只懂政策,不懂道理。我就是想再生一个,而且要生一个儿子!

你这不是说瞎话吗?想想吧,这怎么可能?

李启贞以为老婆不过是在嘴皮上过过儿子瘾而已,就懒得搭理他。明天有个会他要主持,得赶紧睡了,不能让自己在会场上一副睡眼惺松蔫不拉叽的样子。他打了个呵欠,蒙上被子。谁知,王琼芬一把掀开被子,说不许睡,我跟你说正经的,我要生个儿子!

你发啥子神经啊?我们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我吃的就是计划生育这碗饭,你得支持我的工作!

过得好?你知道什么叫好?好字是怎么写的?一女一子!王琼芬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你觉得我们过得好吗?说着说着,屋子都要哭了。你一天高高在上,当然什么也听不见。你没听到村子里的那些人,说的话有多难听。说什么官当得再大有啥用,连个儿子都有不了,连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有不了。说你为了当个芝麻官,就要断子绝孙了。你说,这话有多难听!你要听见了,能受得了?

李启贞打开台灯坐了起来,点着了一支香烟。他的心里杂菜似的沤了起来。有愤怒,也有悲凉。村民这些说法,很正常,可以理解。别说一个儿子都没有,要是再前些年,就是只有一个儿子,所谓的独儿子,也要被人奚落,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有时连一句硬话都说不起,说了,人家就把手指到脑门上来,说你再说,你再说老子把你家那根独苔苔给扳了。一句话,就足以让人胆战心惊,低眉折腰。近年来好些了,因为只准生两胎,所以大部分人家都想一样一个,儿女双全。但要是生下来还是女儿,那就不行了,不论想什么办法,去打工,去流浪,去漂泊,也要躲着生下一个儿子来。按他们的说法,要是运气不好,第三个生下来还是女儿,他们就一直生下去,第四个第五个,不生下一个带把的,绝不罢休。对于这样的顽固份子,李启贞毫不犹豫把他们罚得倾家荡产,再逼迫人家乖乖去做结扎手术。但是,他的心里是很复杂的。计划生育,是国家的一项长期的不可动摇的政策,但出生农村又在农村长大的他,又在骨髓深处理解这些乡亲的做法。在农村,谁家要真是一个儿子都没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他心里很清楚。

李启贞把烟头摁灭了,拍了拍老婆背,说你可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他们是些啥人?彻头彻尾的农民!你是啥身份?喝过墨水的人,乡人大主席夫人,以后还会是乡长夫人、乡党委书记夫人,说不准还会是县长夫人,怎么能让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影响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生活?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嘛!从现在起,你不能再有这种想法,你得把咱们的女儿当儿子看,有一点你得清楚,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咱们的孩子,儿子姑娘都一样!

什么狗屁夫人,我不稀罕!我就要生一个儿子!王琼芬吼叫起来。

李启贞一把堵住了王琼芬的嘴,说你疯啦,你要把孩子吵醒啊!

我就是疯了,我就是还要生一个,要生一个儿子!

李启贞说,我是一个干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是一个政府部门的领导,你说,这怎么可能?

王琼芬的脸逼近李启贞,目光灼灼,唇齿翻飞,唾沫星子不断地溅到李启贞的脸上。这个婆娘真疯了。王琼芬说干部怎么啦,共产党员怎么啦,领导怎么啦,你不是人啦?你首先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别人都能生两个,为什么就你这所谓的干部、所谓的共产党员、所谓的领导不能?

李启贞抬起手背抹了抹脸颊说,你瞧你,真像个泼妇。关键就是咱不是农民,咱要是农民,你要生几个都行。

王琼芬说,你可以做农民,你可以选择!

李启贞说,你是要我为了个儿子,丢掉这个工作么?毁掉咱们家的前程,这值吗?

王琼芬说,怎么不值了?有人,就什么都可能有,没人就什么都没有了。连个儿子都有不了,做什么都不来劲!

关于儿子这个问题,李启贞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在内心深处,李启贞真是想有个儿子的。如果不能,哪怕就是再有个女儿也好。一个孩子,实在是太孤单了,在这孤单中成长,性格越来越怪僻,平日里难带难养不说,还弄得极其自私,什么事,什么物,都得为她一个人考虑,要以她一个人为中心。再说……

有一件事,让李启贞一想起来就恐慌。那对可怜的父母,一夜之间白发苍苍,他们痛不欲生万念俱灰的神情,时常揪着李启贞的心。那是他小学时候的老师。他们那个唯一的孩子,很争气,大学毕业了,工作稳定了,都快要结婚成家了,一场车祸光临了他,他就这样消失在时间里。老师和师母都已退休在家,他们正憧憬着抱孙子或者孙女呢。

风险。但是一架天平,把工作和职位放在这一边,把儿子这个概念放在那一边,称来称去,他还是觉得,工作和职位,或者说现在的身份份量更重些。不过,儿子,这个模糊的形象也常常会浮出现实利益的水面,让他拂之不去。他只得寻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来劝慰自己。

这么一想李启贞觉得自己的思想觉悟比老婆也高不了多少。人总是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如果换个地方,让老婆远离那些村人的嘴巴,同时让她在城里多看看那些满地都是独生女的家庭,或许老婆心中的儿子情结便会慢慢淡去。后来他便以送女儿进幼儿园为由,让王琼芬把乡场上的店转了,把家搬进了城里。

李启贞从送女儿进幼儿园开始,就有意无意地一笔一笔地和王琼芬算经济账。当然,这账是算在女儿身上的。幼儿园每个月要交四百六,还有那QQ星牛奶,四十八元一件,女儿一个月至少要三件,三八二十四,三四一十二,算一百五,就是六百三……王琼芬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她说你那尾巴别翘那么高,我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还有点工资,那些种地的,一年能种到你那点工资么?人家三个四个的,不也照样养得活蹦乱跳。我就没见过哪家有饿死人的。我不管,现在也进城来了,咱住在这儿,没一个认得的人,我就是躲,也要躲在这儿生下一个儿子来!

李启贞吼了起来,说你想在你肚子里埋一颗地雷,把咱们这个家都炸得粉碎?

王琼芬说我不管,就是地雷我也要。怀上了咱们就离婚,离了我一个人去生,生下来我还让他姓李,炸不到你这个官老爷!

真是不可救药了。

李启贞一直以为,老婆也就是在嘴皮上发泄发泄,她也不是一根筋,真要行动起来,后果她不会不掂量。但他没想到,这个婆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个晚上,王琼芬很郑重地告诉李启贞,她怀孕了。李启贞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下来。这种意外,以往也发生过。自王琼芬生下女儿后,她没去医院安环。王琼芬说她怕,安个环,还就像做个小手术似的,遭罪。干部家属不同于农村妇女。农村妇女自觉性差。乡上常常要组织透视,不安就要被这样那样的处理。所以,李启贞也就没有强迫她安。他们过性生活,除了王琼芬报告的安全期外,其余时间,他们都用套。尽管如此还是套出了意外,他就陪她去做人流。然后,一切如旧。当月意外,次月解决。这次,李启贞措手不及。王琼芬竟然跟他说两个月了。两个月啦!你不要命啦!你不知道时间长了,流产有危险啊!。

王琼芬很平静,她说,你叫什么叫,什么危险?流什么产?我就没想过要去流产,我就想顺顺当当地把他生下来。王琼芬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着床,一副临盆之状,语气软了,说,老公,你别这个样子,我们要下这个孩子吧!说着,扑在李启贞的怀里,撒起了多年前经常撒的那种娇来。

李启贞不吃她那一套,冷冷地说,不行,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就醒不过来!

王琼芬坐了起来,说,你先别下这结论,谁傻谁醒不过来,这还得由历史来论定,由别人来裁判!

李启贞说,你怎么会被一个儿子的事,弄成这样。你不是说什么都要提得起放得下吗,你怎么就放不下这个事?李启贞原本还想说,要是生下来又是女儿,那就一切都来不及了之类的,但没等他说出来,王琼芬就说,我已经去做过B超了,是个儿子……

李启贞不想再说什么,他一拉被子,把自己捂上了。

王琼芬想拉起被子来,钻到李启贞的身旁去,但没能拉起来。被子被李启贞裹得紧紧的。

王琼芬又说,你别这样行不行,我求你啦,我们要下这个孩子吧!要下这个孩子,我们去做生意,或者回家种地,我们还有地呢。不要这工作,也饿不死。要不,以后,我挣钱来养你和孩子。你养了我们这些年,以后我来养你。我们要下这孩子吧……

李启贞忽啦一下掀开被子,去去去,什么饿死不饿死,这是两码事。这事没商量。明天,明天必须得去做了。说完,又一头钻进了被子。

地雷一天天地长大。李启贞无计可施。换作别人,这不难。计生工作干了这么多年,他经验丰富。可是面对这个一根筋的婆娘,李启贞头都大了。为这事,他以工作繁忙为由,半个月没回家。他要给她施加压力,让她好好反思。但是今天的会议一结束,李启贞觉得不能再拖了。他要主动出击,要用非常手段,要六亲不认。他定下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把她做了。就是拖,就是背,或者扛,也得把她弄去做了。

出了车站,李启贞的脚步又有些软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公园附近逛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他才咬了咬牙齿,往家的方向走去。然而打开家门,眼前的情景让他感到很意外。王琼芬半蹲着身子,面对着女儿。女儿双手正举在胸前相互绕着圈,嘴里用那稚嫩的不太清晰的话语念着“呼噜噜呼噜噜”,“小猪吃得饱饱,吃得饱饱睡觉觉,两只耳朵扇扇……”女儿一边念着,一边用小手比划着。说到“睡觉觉”时,双手就合在一起,放到耳旁,然后把那小脑袋靠过去,真要睡觉的样子。王琼芬也学着女儿念,学着女儿比划。王琼芬的表情、动作、声音,都透着那种无比的幸福感。李启贞觉得,这像是梦。

啊,宝宝,你看,谁来啦!

是王琼芬先发现了李启贞。李启贞还愣愣地站在门边。他真想这样,一直这样,看着女儿在那儿玩下去,看着王琼芬在那儿灿烂下去阳光下去。如果这是梦,他真想让这个梦不要醒来。

爸爸、爸爸、咯咯咯、哈哈哈……女儿喊着笑着扑向了李启贞。李启贞是在女儿快要到他面前了,才像刚清醒过来似的,蹲下身去,张开双臂,让女儿扑进他的怀里。

李启贞抱着女儿,边往客厅里走边问,小屁虫是在做啥呢,笑得这么难听?

女儿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边笑边“我——我——妈妈——妈妈——”地要说什么,而又没能说出这“什么”来。

王琼芬靠到李启贞怀和孩子身边说,小屁虫,你说,你说给爸爸听,老师教你们什么了?

李启贞考察了王琼芬一眼。阳光不像装出来的,发自内心,自然流露的,很母性的,和多年前的那种阳光,一点区别也没有。以前阳光,是生活本身给她的,而现在的阳光,是孩子给她的。

李启贞的心里突然有些怅然,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充溢着他的胸腔。他不知道,一直冷冷冰冰地对待女儿的王琼芬,怎么忽然一百八十度转弯,把他转到云里雾中。那一直罩着她的那团乌云,像是从来就没有过,一点点痕迹都看不出来。

孩子从他怀里挣脱,又接着表演起她的节目。她把小手放在耳边,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唱了起来,两个小娃娃呀,正在打电话呀,喂喂喂……李启贞说乖乖肉,要这样,这样,两个手指要这样,说着大小拇指伸成个电话状,开始表演给孩子看。王琼芬也参与了进来,说小屁虫你看,你看爸爸是咋做的,大拇指要放这,小拇指要放这……

女儿在她的游戏中,渐渐没了声音,发出幸福的微鼾。

然后,晚饭,无语,陌生人似的。上床,蒙头。李启贞以为王琼芬也睡着了。他可不想王琼芬睡着。他还要和她说事呢。他一直在捕捉一个恰当的时机。按照以往的情况,一说打胎,战争很快就进入胶着状态。他不想让女儿感受到一丁点战争的硝烟。以前他不担心王琼芬会睡着,他倒担心王琼芬睡不着。好长时间来,王琼芬在那儿翻来覆去地辗转,转得他又心烦又心疼。

但李启贞不晓得如何开口。奶奶的,分开半个月,倒像进别人的屋睡别人老婆似的。拘谨了。李启贞没想到是王琼芬先开口给了他面子。她轻轻地动了一下身子说,知道那个刘姐不?李启贞说哪个刘姐?王琼芬说就是隔壁三楼的,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李启贞觉得奇怪,她明知道自己不知道这个人,还要跟他说这个人做什么。他问咋啦?王琼芬说,前一阵,哦,好像是星期二,你是星期一去的,对,就是你去的第二天,星期二,被她儿子打啦。李启贞有些奇怪,说咋会被她儿子打呢?她这儿子也太不像话了。王琼芬说昨天在坝子里,我们在一起晒太阳,听她说,是儿子嫌她只在这儿,不去她女儿家,一年到头都要靠他养着,还说原来在环西路那儿,他们家有套老房子,改造环西路的时候,那房子就被征收了,分征收款和安置地基时,儿子意见很大,说财产要平分,为啥养老人就全是儿子的事?还说她儿子撵她已经撵了好长时间了,她却因为女儿本身就是残疾,对象也是残疾,日子过得艰难,不忍心去给他们增加负担就不去,所以她儿子儿媳就常常不回家,不回家也算了,却像没她这个娘似的,从来不给她准备点菜什么的,米吃完了也不管,也不拿点钱来买。就是你走的那天,她儿子儿媳回来了,她就向她儿子要钱,说要买米买菜,她儿子不但不拿,还火啧啧地喷她,拿啥钱,我有啥钱,我该你啥钱?刘姐一下火了,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来就向她儿子砸了过去,她也不想把儿子砸伤,只想发发火出出气,所以砸出去时就有意地偏了一下方向,那杯子最后也就只砸在她儿子的肩膀上。只是这一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儿子儿媳一下就向她扑了过来,她儿子从左边给了她一耳光,她儿媳接着从右边又给了她一耳光……王琼芬说,你不知道,你没听到没看到,刘姐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还说,她要死给他们看,反正她也活得不耐烦了,这实在是没活法了。她说他们的爹死得早,那些年,为了供儿子读书,为了服侍残疾的女儿,她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她说她要用自己的死,来咋的咋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只能瞎编些话劝她安慰她,昨天在楼下一见到我,她又要说了。我只能听她说,说着说着,我就叫她来我们家吃饭呢。李启贞哦了一声。王琼芬又接着说,你不会怪我吧?李启贞说怪你啥?王琼芬说怪我叫她来吃饭。

李启贞白了她一眼。

李启贞不明白这个婆娘罗罗嗦嗦一大堆到底想说什么。但他不想打断她。他想营造一点好的气氛,以便亮出有些残忍、决绝的面目。是的,是有些残忍。李启贞想。

王琼芬又说,我还以为虐待老人,只有农村人才会呢,在农村,像房老六给他爹灌粪水、像郭自伟赶他爹去住岩洞这样的事,见多了,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在城里,我还是头次见到呢。

李启贞说,这也没什么,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

王琼芬又说了很多别人的事。东家儿子把西家儿子的手砍断了;南家儿子在市一中读书,是找人托关系进去的,因为中考分数低,扩招费交了一万八;北家的儿子初中没念完就不想读书了,父母打死打活要弄去读,他不去,只好叫他去学什么计算机,但才送去一个多月,计算机没学成,却吸上了白粉……

李启贞哦哦了几声。脑袋里在盘算着如何开口才有最佳效果,既不伤感情,又把雷摘了。

王琼芬看出了李启贞的敷衍,也没了兴致。

她掐了一把李启贞的大腿,说,瞧你那副死德行!下个星期能不能请几天假?李启贞很诧异,请假?请假做啥?

王琼芬没说做啥,我我我地我了几声。

李启贞说,有啥就说,说完我得说我的事了。

你们男人真是残忍,自私,冷酷。王琼芬说一个词就点一下头,像菜刀在砧板上剁了三下。你脑袋里就只会想你自己的事,根本就没为我有过一丁点儿考虑。唉,王琼芬摸摸微凸的小腹说,认命吧,你李启贞就该断子绝孙。我昨天去医院问过了,说三个多月了,做下来有点伤人,至少得休息半个月。我身体好,只要能休息个把星期就可能好了。只是这个把星期我送不了小屁虫,你去送送,顺便也照顾照顾我。

李启贞惊得张大了嘴巴。他不敢相信这是王琼芬说出的话,但他分明听得真切。他再次考察王琼芬的眼睛,水汪汪的似乎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雾气,竟有几分悲壮和决绝。李启贞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一个口子,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开始往外泄漏,漏得他心慌慌的,漏得心房生疼生疼的。李启贞很想把它堵住。

李启贞说,这可是个儿子呢。

王琼芬说,不管了,看来还真像你说的,姑娘儿子都一样,养儿子是名气养姑娘是福气。

李启贞说,啥事都没个绝对。也不是哪家的儿子都像你说的那样。

王琼芬说,不管了,反正我这些天都想好了,我决定了。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我知道,不可能。

李启贞显得有点急切,啥不可能?

王琼芬莫名其妙地看着李启贞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呆头呆脑的了?我是说,我们要再生一个不可能。

如果政策让生,你生不生?李启贞似乎来了兴致。

怎么可能呢?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种情况,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李启贞说你还别说,现在不是在开“两会”么,据说放开“两胎”的政策已经正式提上议程了呢,还说有可能在“十二五”末期推行。知道“十二五”吗?就是国家的第十二个五年规划,今年是“十二五”的第一年,也就是说,四五年后,可能就可以生第二胎了。到时候如果能生,你还生不生?

王琼芬打了个哈欠,别说那些规划了,还是先规划好我们自己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去做这个手术了。你不是还要说事吗?王琼芬边说边合上了开关。

李启贞忽然觉得很没劲。身体放松了,心里竟然空荡荡的,空得什么都没有了,整个人空得仿佛只剩下一具干瘪的壳子。黑夜里,他叹了口气,声音和语气都怪怪的,恶狠狠的,又仿佛软绵绵的,他说,他妈的地雷自己排除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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