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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进入无名道路

时间:2024-05-20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

“你确定要忘记吗?”秦波问叶菲菲。

叶菲菲偏过头,不去看他:“当然。我们绝大多数记忆都是负担和累赘。如果条件允许,谁都愿意忘记。只是要么没有这个条件,要么从没去想过这些问题,缺少决断的勇气。”

“会有副作用,而且……不太明确。你……知道的吧?”秦波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藏着无尽省略号,语气含混,想要拦阻但又不敢太过坚决,犹如一个关系暧昧的男人劝暗恋的女孩与渣男分手,生怕泄露自己的什么心思。

“没什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忘记的范围大一些。这很像整形手术。不破不立。”叶菲菲说。

窗外的雨下得均匀有力,像一出不会抵达高潮的戏剧,也永远不会谢幕。雨令万物噤声,凸显自我的磅礴,白噪音衬托之下,房间內的寂静如薄薄雾霭,将两人裹挟其间。他们和衣并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旁边亮着一盏地灯,灯光昏黄,照出二人的模糊轮廓。

机构在阜成门内,而秦波和叶菲菲住在东五环,他们开车过去,即使堵得不太厉害,大概也需要一个小时。雨下了一夜,早上,天空也并没有彻底晴朗,而是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青灰色。云一层一层若隐若现,天光分化成几束散射下来,并不刺眼,让一切有懒倦的美感。叶菲菲靠在副驾驶椅背上,没有开心也没有失落,像是要去参加一场可有可无的饭局。在狭小空间里,沉默会慢慢膨胀,挤压出隐秘痛感。

秦波打开收音机。女主持人嗓子沙哑鼻音浓重,自顾自用哀婉语调说着鸡汤,自己觉得感动的时候就放一首老歌,大都是秦波不熟悉的粤语女歌手,歌声凄楚,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泛黄卷边。车堵在该堵的地方,又在忍受的极限到来之前恢复了畅通。秦波把后面的车窗降下一些,让空气卷走车内的霉味,也让街头噪音拯救自己。

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扫码、拿号,坐在大厅的塑料椅子上排队。人群沉默,都各自低头看手机。叶菲菲看看周围,觉得像自己每年体检时排队等着妇科检查时的场景。这地方有着难以言传的氛围,来到这里的人都想忘记一些事或者一些人,下定决心要忘记的当然都是伤痛,谁愿意剪除一段美妙的记忆?所以,每个人都尽力避免与旁人眼神交汇,似乎那会让尴尬翻倍,也会加固那些想被忘记的内容。他们坐了一会儿,秦波拼命想说些什么打破这眼前坚冰,就问叶菲菲:“你喝不喝水?”叶菲菲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秦波像被特赦一样蹿出去买水。走回来的时候,发现叶菲菲正站在门口举着手机对天空拍照。

秦波把水递过去,叶菲菲象征性地拧一下瓶盖,又递还给秦波,秦波识趣地拧开。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秦波喝一口水,没话找话。

“是啊。有钱人还是多啊。你说他们都哪来的这么多闲钱?”叶菲菲望向街头,眼神并不聚焦,像只是感叹,并没有期待什么答案。

秦波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就咕咚咕咚喝水。

“新生”这个项目刚刚被批准一年多,此前争论许久,热闹非凡。医学、心理学、法学、社会学等等各路专家逐一登场,欢呼、维护、谩骂、批评,不一而足。但最终还是通过了。有人说这就是资本的力量,也有人说这才是真正的刚需,更有阴谋论经久不散,但无论如何,从日后的反馈来看,这项目确实备受欢迎。“新生”的官方解释是“一种介入性个人记忆管理解决方案”,它可以按照申请人的需求定向抹除部分记忆。最初,在媒体上被广泛争议的时候,人们习惯将这个项目叫做“遗忘”,但最终它的官方名称被命名为“新生”。秦波一直觉得“遗忘”更有诗意,但显然,这是一门生意,“新生”充满引诱和希望,谁能拒绝新生的诱惑?“遗忘”指向过去,而“新生”指向未来,许诺一个未来更易于赚钱。那款著名的广告被四处播放,画面中的人们因为种种灰暗的过去备受折磨,离异、丧子、儿时遭受的霸凌、女性不幸遇到的凌辱……一切离散与伤痛都将人困住,他们走向一扇闪光的大门,再出现时,脸上浮动光芒,画面由暗变亮。“一切宛若新生”—这句广告语定格在屏幕中央,银光灼灼。有专家为其背书,称这种记忆抹除对于治疗抑郁症有着极其显著的效用,有数据显示该项目推广后自杀率下降了65%云云。

“新生”费用不菲,但预约者仍络绎不绝。这一点也着实令秦波纳闷。对于他与叶菲菲而言,这笔钱并不是工资收入。前几年,秦波的父母决定卖掉一套老房子,那房子疏于修葺,周围邻居大都出租而不自住,环境愈发恶化,但由于地处好学区,价格不低。父母卖掉之后,把钱交给了秦波,让他打理,他推脱一阵,但母亲说,年轻人懂得理财和投资,每年的利息拿出来带他们老两口出去旅游一趟就是。秦波也就应承下来。第二年,母亲突然查出肝癌,家人一边积极寻求治疗一边也做好了准备,但三个月后,秦波的父亲却因为脑溢血先走一步。母亲没有因为癌症绝望,却因为老伴的变故而垮塌。送走两位老人,生活又归于平静,那笔钱不够让秦波与叶菲菲辞掉工作,又足够让他们在工作的时候不至于拼尽性命,他们也想不出花费在哪里,就一直放在各种基金、信托等理财产品中打转。

天空又阴起来,偶尔有似有似无的雨滴落下,身后大厅里响起电子铃音。“请029号贵宾到五号窗口办理。”叶菲菲说:“走吧。”

窗口与窗口之间颇有距离,还被挡板阻隔。他们并排坐下,叶菲菲递上身份证和银行卡,柜员笑意盈盈,并拢五指指示她看向一个小小的摄像头。柜台玻璃窗开始变暗,渐渐显示出一行行文字:我自愿接受“新生”项目服务,没有外力胁迫,已详细知晓所有风险提示。叶菲菲照读一遍,必须一字一顿字字清楚,然后做出点头、眨眼、吐舌头的动作,以便通过面部识别。按密码付款的时候,她没有一点犹豫。秦波偷偷瞄她,仍判断不出她的心情,没有如愿以偿的放松,也没有跃跃欲试的喜悦,更没有怅惘与悲伤。柜员交给叶菲菲一个不锈钢的小盒子,饭盒大小,银色,周身布满凹凸,然后对她说:“里面是针剂,您准备好的时候自己注射就可以,很方便。几乎无痛,有点像改良过的胰岛素针头,感觉比验指血还要轻微许多。一年内有效,请不要超过有效期使用。请您对我的服务做出评价,谢谢。”

出门之后,他们决定去吃那家韩国烤肉。秦波充过会员,当时充一千返二百还送一份五花肉,原本计划每周末都去吃,但充值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再没去过。他们点了烤五花、鸡肉和拌饭,九种小菜端上来几乎从桌上漫下去。秦波给两人倒上大麦茶,自己慢慢地喝。烤肉盘上油脂四溅,滋滋啦啦地响。餐厅人气很旺,周围坐满客人,有孩子在后面举着一个奥特曼假装打仗,嘴里发出各种版本的炮轰声。聊天声、烤肉声和电视里的广告声此起彼伏。这很好,秦波想,这样就可以闷头吃饭,不用想要说些什么去盖过安静。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盼望喧嚣。

直到这一刻,秦波也未曾想清楚事情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觉得或许叶菲菲也同样如此,但只是他从未问过她,这无从问起。

秦波从记者做到副主编用了十五年,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在这一行做这么久,也同样没想过,如果不做这行能去做什么。叶菲菲和他是大学同学,在一家外企做行政。读书时,两人并不太熟,毕业后兜兜转转最终走到一起,他们都没想过生活还给自己埋伏下了这样的草蛇灰线。他们结婚之后,一直没要孩子。这是商量好的事。秦波不想要,叶菲菲也不想。他们对外人说起来都嘻嘻哈哈自嘲自己没责任心,钱不够花,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是怕。但具体怕什么,又说不太清。但凡真能说清的,其实就不叫怕。他们只朦胧觉得这世上很多事不堪细究,也无法说清,连自己都过得糊涂,一想到还要以一种确定的语气教导孩子善恶黑白与是非,逼迫他们做那些自己都未曾做到的事,遵从那些自己都不一定真正信服的道理,那些画面真令人心虚。人近中年,很多事都觉得愈发无力,他们不想再让自己变得伪善。可事情从叶菲菲38岁那一年起了变化。

那一年生日之后,叶菲菲开始毫无来由地发胖。倒也没有特别夸张,只是那些一年半载未见的同学在聚会时都说,菲菲胖了呀。叶菲菲原本很瘦,骨架窄,如今,曾经的衣服倒是依然能穿,只是完全变了效果。她每天早晨照镜子,觉得脸像泡了一夜水,或者被谁偷偷填充了棉絮。她试过节食、运动,买过代餐棒、祛湿茶,完全没用,她最终明白胖不过就是老的一种表征。本来叶菲菲是个擅长遗忘的人,很多事、很多人、很多不愉快的状态,不久之后她就会忘记,也并非出于故意,更不是有意做出筛选。有时,秦波和她说起一起看过的电影、某家餐厅,或者一件她曾提及的旧事,叶菲菲都一脸茫然,最初,秦波觉得莫名其妙,后来他开始深深羡慕。遗忘是最好的保护,像剂量充足的维C,让烦恼这种病毒无处中伤。而就是这样度过了38年之后,叶菲菲在脂肪的催逼之下突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她突然不可遏制地想要一个孩子。

此前,他们做好一切防范,阻止精子和卵子见面,但现在,一切都必须反转。叶菲菲下载了APP监控自己的排卵期,秦波只能配合。他们38年的生命周期中,彼此已经相识20年,结婚也已经十年,过分熟悉对于性而言是一种灾难。尤其当性变成了一种通往既定目标的手段,就更提升了灾难的等级。其实排卵期短促几天,但秦波觉得度日如年。他常常在配合的过程中走神,身体下意识地耸动,大脑却魂游天外。开始还好,后来愈发无法聚焦,他自己觉得挫败,叶菲菲又埋怨浪费了机会。他就起身去冲澡,为了躲避尴尬,更为了躲避接下来为了打破沉默而编造的苍白对话。

生活运转之中,万物都有磨损,包括身体与人心。秦波仔细想过,他对叶菲菲的感情并没有淡漠,甚至比以前更加醇厚,但为什么自己不愿意用肉身表达爱意?他想来想去覺得是因为他有点无法接受激情交合之后所泄露出的生活的疮疤与底色。那种无聊与倦怠像不可辩驳的铁证,证明一切并无意义。性本质上是一种虚构的情境,人们需要相信那情境,才能获得瞬时欢愉,但一切结束之后,气泡破掉,人们就会跌坠回现实。最让秦波接受不了的就是跌坠回来的瞬间,他甚至能听见那气泡破掉的声响,那声响有时震耳欲聋。

秦波把自己藏在滚烫水雾里,关上龙头的瞬间能感觉到一种逃生的快慰。他打开浴室的窄窗,窗外寂静,路灯光圈反射到天空,映出淡淡云影,没有星。

无论是否愿意承认,受孕是有最佳年龄的,再怎么挣扎和算计,这个岁数的孕育并不那么易于达成。月经准时抵达,像脸上莫名出没的斑点和皱纹一样,共同嘲讽着叶菲菲的努力。渐渐地,她自己也有点提不起兴致。秦波感受到了她的疲倦,顺势而退,生活恢复往昔的平静。他们看电影、逛街、买衣服、用年假出国旅行,给同事带回奶酪、巧克力和护手霜,每次选题会上讨论到教育和家长的相关议题,大家就纷纷表示对秦波的羡慕,他一位同事说,你既不是这个时代的家长,又不是这个时代的孩子,就完全感受不到人类的焦虑。秦波想,这句话不似玩笑反而近乎真理,让他开始有点后怕,那些义无反顾的“配合”,如果哪一次真的意外中签,瞬间就会终结这没有焦虑的日子,他会重新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一种需要奋力奔跑的生活。旁人可能以为他的奔跑都因为内在的动力,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被焦虑驱使的逃生。秦波愈发认清一件事,人到中年,他不再想发力,无论为了什么事或者为了任何人。而启动任何一种崭新的生活,都需要攒足力气,而他只觉得一切虚无。

那天晚饭的时候,叶菲菲对他说,她要去参加一场高中同学的饭局,要求带家属,现在在确认人数。秦波抬头看着叶菲菲的眼睛,然后点点头说,那就去呗。

原本,秦波和叶菲菲一起参加的同学聚会只限于大学同学,但大学同学分散在各地,聚齐的机会少之又少,加之秦波愈发逃避社交,他们一起出席的场合就越来越少。秦波清楚,自己如今像块漂浮在水面的冰,材质和周围似乎相同,但又绝对不同。他想溶于水,又懒得溶于水,说到底,他还是不想发力。那些现实聚会中的聊天、热络、拍拍握握,回忆、自嘲、出糗、揭丑,都需要发力,仅仅是说话就很费力气。但这一次他并不想反驳叶菲菲,一来,他总觉得自己在前一阵的怀孕配合活动中有所亏欠;二来,他觉得顺从比反对更省力。

聚会定在一家轰趴馆,三层别墅,后面有个小花园,一楼客厅正中架着巨大的台球案,二楼茶几上摆放着三种游戏机,三层还有个朝南的露台。秦波和叶菲菲进门的时候,人已经来得差不多,有几家带着孩子过来,孩子们都在各处奔跑打闹,让这挑高四米的大厅也不显得空旷。那些同学中,秦波认识其中三四个,也只是此前有过一面之缘。秦波上楼逛了一圈,回到沙发坐下,他倚在一角,给自己倒了杯茶,专心剥开心果。同学们说着一些琐事,时不时爆发一阵笑声,每个人都像在出演一个角色,剧本充满套路,使得每个聚会都如此神似。

有人起了话头,问谁参加了“新生”项目,大家都摇头,纷纷说有心没钱。一句句对话从人群里飘了出来:“如果你有钱,是不是想把老婆、孩子都忘掉?”“哈哈,是啊是啊。”“其实如果狠狠心,我也愿意把他们忘掉。”秦波找到说话的女人,顺她眼神望出去,看见一个正趴在台球桌上眯着眼睛瞄准的中年男人,肚子很鼓,背绷得很直,腿翘起来,像一块滑稽的跷跷板。他身后的玻璃门外,一个男孩拿着一把玩具枪拼命扫射。房间里的气氛突然有些黯淡,大家都在躲闪一些东西,躲闪的到底是什么,似乎心照不宣又始终暧昧不明。沉默把自己塑成实体,横亘在大厅中央,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化解,但有时却用力过猛,反而愈显尴尬。

差不多在吃掉第二十颗开心果的时候,秦波听见一个女声:“我们这年纪,每天就这样也不会变更胖,费尽心思也很难变瘦,既然用力也没结果,不如放松点,可能还有惊喜。”那声音很轻,但在一群故意咋咋呼呼表演快乐的中年人里,显出与众不同的自信。秦波抬头看见了说话的女人,短发抿在耳后,不像其他女同学刻意要打扮得年轻,她有一种毫不隐瞒的大方。秦波努力回想刚刚叶菲菲做的介绍,她好像叫邱雪。

整个下午,人们分成几拨打牌,有几个男人玩一会儿台球,再轮流抢占游戏机,虽然演技都不错但大家终究到了这个岁数,谁都不可能也不再愿意把那份热情支撑太久,很快也都败下阵来,各自歪在沙发上刷手机。时不时有人打一些业务电话,打电话的时候,都自觉地跑到后院里,再拉上门。隔着厚重玻璃,秦波也能感觉到对方不可遏制的焦躁。

下午四点多,天空开始阴得浓密,房内暗下来,也没人想着去开灯,加之大多数人都不再说话,孩子们被母亲呵斥去睡午觉,一下子让这栋别墅显得异常寂寥。大家陆续站起来,走去落地窗前看雨。雨声穿透厚重的玻璃门窗挤进房间,让所有人出神。人们并排站在那里望着雨雾中的虚空,像一群无助的梦游者。

晚饭拯救了所有人,消耗了一下午的人们疲惫不堪,急需摄入碳水和脂肪,更何况还有酒精可以为自己解围,推杯换盏时无需太多话语就可以热络气氛。大家都知道,晚饭结束,今天的活动就算过去了。圆桌巨大,人们纷纷落座,按顺序一圈绕下来,秦波左边挨着叶菲菲,右边靠着邱雪。一开始,人们都隔着桌子敬酒,随着菜品越来越多,渐渐摞起来,像崇山峻岭般隔绝了视线,大家就转而三三两两就近聊天。秦波端着一杯红酒和邱雪碰杯,两个人慢慢聊起来。他才发现,邱雪是少数几个没带家属来的。她老公在加拿大,正在蹲移民监,孩子也在那边读书。她每年会飞过去几个月,剩下的时间留在国内帮老公的公司处理一些财务方面的事情,早晚她也会过去定居,但到底是早是晚,她也讲不清楚或者不想讲清楚。中学时,邱雪和叶菲菲家住得不远,在学校两人坐在前后桌,放学就一起走着回家,算是多年闺蜜,后来关系渐渐淡了,叶菲菲的婚礼邱雪也没来参加。这三年她们又重新开始热络起来,时不时一起吃饭聚会。直到后来秦波才想起,自己偶尔听叶菲菲提及过邱雪,但直到这场聚会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秦波给邱雪倒酒,喝了一杯再添一杯,两人聊天没什么固定话题,散散碎碎,飘飘摇摇,似乎只是在意聊天这行为本身,至于聊的什么并不太重要。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说起过这么多話,除却开会之外,他的话越来越少,遇到任何场合,都努力当个捧哏,说一些语气助词垫场。饭吃到后半段,秦波觉得自己似乎浮动起来,满桌的人嘴唇翕动但似乎听不见声音,只有邱雪的话语点滴全都入耳,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屏障把他们二人笼络其间。晚上十点多,饭局才散,人们纷纷借口孩子们累了,所有人也都附和。秦波似乎听见这房间上空有无数声解脱的喘息。

回到家,叶菲菲说了一句太累了,不想洗澡,然后倒头上了床。她爱喝酒,但又不太能喝酒,晚饭的时候,大半杯的红酒,她连干了四五杯。

秦波换了衣服,坐在沙发上还魂,四下寂静,一整天的喧闹终于被按下了关闭键。过了一会,他起身去了卧室,床头灯亮着,房间里一半是阴影,一半是光明,叶菲菲躺在光与暗的相切线上。秦波感觉到血液集中于一个部位,让他胀痛,他甩甩头想驱散一些东西,但那些东西却愈发清晰无误地出现在眼前。他走过去,揽过叶菲菲开始亲吻,叶菲菲醒过来,愣了一秒,然后迷惑地迎合,完成得剧烈且迅速。

像逃避什么一般,秦波去往浴室把自己冲洗干净,关上龙头,照例打开窗。冷风搅散热气,他贪婪地喘息,抹掉脸上的水珠。他看见月隐云后露出微微光芒,不远处一颗细小星辰闪出蓝光,像极了邱雪耳垂上荡漾的蓝宝石。

第二天坐在办公室里,秦波发现自己和昨天那几位第一次参加活动的家属一起被拉进了一个大群,不停地有红包和表情包顶上去。他也发了一个红包,额度不大不小,没再说什么。过一会,陆续有几个人加了他的微信,其中就有邱雪。他盯着聊天页面,看见邱雪的名字后面显示对方在输入信息,然后恢复正常,过一会又显示正在输入信息,反复几次之后,终于发来:“找时间一起吃饭。”过了一秒钟,又跟上一条:“叫上菲菲。”

第一次一起吃饭,是秦波提出来的。

那天,他去见一个客户,中午十一点多会面结束,他从写字楼里走出来,想给邱雪发一条微信。想了半天,没有拿捏好措辞,最终,发了一条定位过去。邱雪问他,你在这儿?他回,刚办完事,想起你在附近。秦波其实没必要亲自去见客户,但开会的时候,他听到地点,就把活儿揽了过来。那一瞬间几乎未经大脑,但事后想想,他也有点慌张。来这里办事,顺便发去定位,这方法很好,可以无需解释为什么没有“叫上菲菲”,这显得天经地义。

午饭地点是邱雪挑的,那家餐馆在一条小巷里,小炒肉的青椒像是煮过,牛腩很难咬得烂,但他们还是吃得很开心。在这顿午餐之中,秦波有机会仔细端详了邱雪,她始终有一种落寞神色,似乎并不太快乐,但又不想去解决那不快乐。那种落寞与疏离的清醒远比热切与投入的迷茫更让他升起探究的欲望。就像他当年与叶菲菲重逢时,叶菲菲正处于前男友的阴影中,显得郁郁寡欢。或许正是那样的境况,激发起了秦波的拯救欲。

事情就这样默默开始,又突然提速。他去邱雪的家里,这比酒店安全。通常都是在下午,两个人把阳光明媚的时段拿出来献给不能见光的彼此。秦波始终都记不起自己说服自己的过程,他只觉得邱雪像荒岭烈火,而他处于某种难以言传的潮湿之中,那烈火将自己炙烤,逼出潮气。

邱雪的房子很大,客厅有下沉错层,秦波每次一步步下探,总觉得像走入一个深水池塘,让他感觉即将溺毙。他鲜少进入其它房间窥探,只在卧室停留,连卫生间都只使用主卧里配套的那一个。他像个边界感很强的动物,到了崭新领地,清楚地为自己画出禁区。他通过这样的方式默默传递一个信息,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邱雪发生关系,那关系局限于肉身,就像他们只局限于卧室,而他不想进入客厅、厨房或者书房。

有一次,他们躺在床上聊天,声音里有一种剧烈运动之后特有的松弛和慵懒,邱雪抽出一根烟,细支,捏爆薄荷爆珠,秦波听见极轻的脆裂声响。他仔细回忆,那次聚会的时候,整整一天,邱雪似乎都没有吸烟,但在自己面前,她总会点起烟,一片烟雾之中,邱雪的眼神就会变得迷离且虚空。

“你和菲菲怎么样?”邱雪突然说。

那是他们第一次谈及叶菲菲,在此之前,他们事后谈论的话题,一般都会延伸到很远,绝少在现实生活周围打转,那是一种心照不宣。邱雪毕竟是叶菲菲的闺蜜,秦波无论如何抵抗也终究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跌入了一潭烂俗的泥淖。他原本以为自己和别人多少会有些不同,能绕过那些中年行路上俗常的陷阱,但最终却踏进了最显著的那一个。这有时让他灰心,有时也让他放心。

“挺好。还能怎么样,就那样。”秦波含混地回答。邱雪吐出一口烟,扭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暧昧的笑,那笑容有狐疑、有嘲弄、也有悲悯。不知为什么,这关系中,秦波总觉得有某种潜在的不平等,似乎邱雪轻易就能看穿自己,而自己却一直隔着迷障猜她。他从未问起过她的丈夫与孩子,由于时差的缘故,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对岸的深夜和凌晨,从未有过电话打扰到他们。有时,秦波甚至怀疑,那远在大洋彼岸的家庭是否都出自邱雪的虚构。毕竟,在这所房子里,秦波从未见过任何照片。

秦波很庆幸自己并没有真的走进邱雪,一旦参透一个人,或许会发现所有人都有着共同的原型、底色和不堪细查的背面。更何况,转换轨道需要费尽力气,斩断过去需要使劲,而抖擞未来更需要使劲。他不得不重新认识一系列的人,结交一系列新的人际关系。表面上一切都是新的,但无非都是此前的复刻。就像一出原本就蹩脚的话剧本子,换了不同演员班底重演一遍,只剩自己这个角色没换演员,以为剧情可以别样展开,但开头不久就会发现,一切都老调重弹,不过改了灯光和布景,故事仍然在该泄气的地方泄气。这本子演上第一遍时,或许还能对付到鞠躬谢幕,再重来一次,不到中途就会彻底幻灭。秦波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去为了这崭新的“旧”去发力,就像他无数次对自己确认过的那样,现在最不想做的就是发力。

他和邱雪就不需要用力,没有前情提要,没有剧情展开,没有团圆结尾,也没有隽永留白。他与邱雪在一起时不会有性事结束后跌坠回现实的失重,性就是他们相处的全部现实。但面对叶菲菲的时候,看起来熟悉的生活,却多多少少需要用一些力气,因为他毕竟要维持一些东西,维持比开拓更费力。

秦波从未想过这事情该如何收场,就像从未想清楚这事情是如何开场的一样。他对自己说,或许一切会自然终结,比如,邱雪去往加拿大。所以,当他在邱雪家门口遇到叶菲菲的时候,他的脸上甚至来不及布置出配套的表情。

那天,他照例在下午五点离开邱雪家,打开房门的一瞬,看见了叶菲菲直瞪瞪的眼神。叶菲菲转身下楼的时候,秦波并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从楼道的窗子望出去,能看见小区里的梧桐,树干高大,树皮光滑,叶子像刷了一层油脂,反射着黄昏的光泽,但也能看出叶片四周渐渐出现的锈迹。时值初秋,依稀仍有断续蝉鸣,像垂死求生。楼道里周遭寂静,身后的门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邱雪并不知道叶菲菲来了,至少此刻还不知道。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轻松,至少在这一刻,他可以不考虑前因后果,只悬置于当下。

他开车兜兜转转,晚上还是回了家。家里万籁俱寂,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秦波四处看了看,没发现叶菲菲。他拿起电话,又放下,冲了个澡,然后打开电视,找到体育频道。球场上颜色炽烈,小伙子们不知疲倦地奔跑,影子映在房间四处,动感十足。他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多,他关掉电视,把自己挪到床上,夜里变得有些冷,床单像沁凉的水,他躺下去,感觉自己在缓慢下沉。

第二天,依然没有叶菲菲的消息。秦波没有给她打电话,他知道叶菲菲不是那种戏剧化的人,不会出什么大事,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三天晚上,秦波下班回家的时候,叶菲菲正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一份吃剩的叉烧双拼饭。叶菲菲看看他,转身进了卧室。秦波把外卖的包装收拾好,扔到垃圾桶,又把桌子擦干净,就不知道该继续做些什么了。他当然应该去和叶菲菲谈一谈,但具体谈什么,又怎么开始谈,他全然不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立场发起这场谈话,只能等叶菲菲对自己送达裁决的文书。他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部古装剧,男人永远不笑,女人一脸痴情。

挨到晚上十点多,秦波还是进了卧室,叶菲菲正靠在床头刷手机。秦波把一杯水放在床头,刚要开口,却听见叶菲菲说:“你还记得那天聚会回来的事吗?”秦波愣在那里,腦子里拼命回溯,无法确认叶菲菲所说的“事”指的是什么。“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激烈过,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酒,”叶菲菲说道,“后来我发觉或许是因为人。那天结束之后,我看着你,你避开眼神,你眼睛里并不是我。”

沉默像逐渐升高的水位,让人不知所措。“你想改变现在的生活吗?”叶菲菲问。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雨声渐渐大起来,盖过风声,慢慢密成一片连绵音色,像海浪聚散。秦波摇摇头,叹一口气。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很无力。一切都无从辩驳,也无需解释,更无处逃遁。他觉得自己站在一片沼泽之中,无论辗转腾挪还是原地不动,似乎都将沉沦。

“我也不想改变什么。”叶菲菲说,“这两天,我认真想过,其实,想去改变也无非都是冲动,变化后很快又一定会落进一个俗套里。但是,什么改变都不去做,又不行,因为即便我理性上明白很多道理,从感性上确实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没有办法在知道一切之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我决定忘掉这一切。”

秦波并没有意识到,叶菲菲所说的忘掉这一切指的是什么。最初,他以为是指对自己的原谅。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新生”。

“你确定要忘记吗?”秦波问叶菲菲。

叶菲菲偏过头,不去看他:“当然。我们绝大多数记忆都是负担和累赘。如果条件允许,谁都愿意忘记。只是要么没有这个条件,要么从没去想过这些问题,缺少决断的勇气。”

“会有副作用,而且……不太明确。你……知道的吧?”秦波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像藏着无尽省略号,语气含混,想要拦阻但又不敢太过坚决,犹如一个关系暧昧的男人劝暗恋的女孩与渣男分手,生怕泄露自己的什么心思。

“没什么。能怎么样?大不了就是忘记的范围大一些。这很像整形手术,不破不立。”叶菲菲说。

窗外的雨下得均匀有力,像一出不会抵达高潮的戏剧,也永远不会谢幕。雨令万物噤声,凸显自我的磅礴,白噪音衬托之下,房间内的寂静如薄薄雾霭,将两人裹挟其间。

他们和衣并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旁边亮着一盏地灯,灯光昏黄,照出二人模糊轮廓。

秦波账户里的那笔钱,不够真的让生活旧貌换新颜,而现在却有了价值,此前在账户上漫长的蛰伏像是一个暗示、一段预言,指向某个谁都不曾想见的用途。最重要的是,秦波根本无从拒绝。叶菲菲想彻底忘掉那一切,让生活复归原本的样貌,而秦波是扰乱者、破坏者,他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去阻止?

想要参与“新生”的项目,需要预约,经过三次问卷,再确定方案,最终才能去领取针剂。新增补的司法解释将遗忘权归为个人权利,无需家人同意即可实施。这有点像女性行使堕胎权和生育权,选择生产和流产的权利都在孕育者本人,男方的意见是不作数的。即便如此,秦波也都跟着去了。他觉得陪伴是一种道德义务。

虽然“新生”最终需要用到针剂,问卷过程也算是个医学过程,但那地方设计得一点都不像医院。中心设在一栋写字楼的18层,看起来更像个高级的办公室,分割成一间间小小的隔间,有柔软的布艺沙发和黑白抽象画,工作人员穿着一丝不苟的套装,温和提问,仔细记录。每一次,他们都会询问叶菲菲的意愿,让她选择伴侣是否需要回避。叶菲菲摇摇头,秦波也就不好退出去,因为那样显得太像逃离。他不知道叶菲菲所做的算是表演豁达,还是故作惩罚。

最终,工作人员和叶菲菲定下一个遗忘的时间线,从聚会的那一天下午开始,关键词是秦波、邱雪,也就是说,叶菲菲决定把那一天之后关于秦波和邱雪的一切全部清除。像一个狠心的导演,砍掉了整条人物故事线。

“领取针剂之后,您可以择期注射,药物发挥效力所抹除的内容会从您所确定的起始点开始,终点就在您注射的那一瞬结束。起始点之前的和注射之后重新进入大脑的记忆不受影响。”工作人员微笑着对叶菲菲说,“副作用已经和您讲清了,针剂可能会对其它记忆有一定浸润作用,注射之后偶尔会产生轻度眩晕或者健忘,不用担心,经过几天的代谢会自动缓解。领取之后还请尽快注射,药物有保质期,未使用时要妥善保管,以免孩子好奇给自己注射。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先例,因为您也知道,药剂如果注射到别人身上也会发挥效力,只是后果不明,一定要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叶菲菲点点头,起身向外走,秦波跟着出去,下楼去交定金。叶菲菲站在大厅中央等他,角落里的等待区有不少人坐在那里,有的眼中木讷,有的表情悲壮。秦波拿着收据走过来,问,你真的想好了?叶菲菲转头说,现在后悔,还得交定金五倍的违约金。

针剂到手的那天晚上,秦波和叶菲菲在家吃饭。针剂的盒子就摆在饭桌一侧,秦波吃几口就瞟一眼,他想问叶菲菲为什么还不注射。但想想,又觉得不能问,这太像催逼着她忘掉那一切。他原本就是一个拙劣的罪犯,如果事到如今还被认为要忙着扫除自己的犯罪记录,就显得更加狼狈。一顿饭吃下来,他几乎忘记味道。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从未问过叶菲菲和邱雪后来说过什么,是否有过面谈。他只知道,自被撞破之后,邱雪就再无动静,他也没有发去任何信息,邱雪从自己的生活中突然蒸发。当初秦波总在琢磨,邱雪会不会有一天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远走加拿大,现在竟然有了一种差不多的结局。

晚上,叶菲菲坐在沙发上刷手机。秦波在一旁看见电视上的游轮广告,就随口提了一句:“我们出去一趟吧,很久没有旅行了。正好今年都还没休假。”他有点摸不准叶菲菲这一段时间的脾气,到底是真的已经吸收了那些愤怒,还是只是在表演某种大度。但没想到,叶菲菲答应下来。秦波和叶菲菲顺着旅行的话题商量了一会儿,算了算彼此的时间,研究了一下路途,他们不想去得太远,叶菲菲又不喜欢寒冷,最后还是毫无创意地选了普吉。这地方他们倒是从未去过,此前,他们出去玩,特意绕开了那几个被人去烂了的景区。这一次像是终究得补上,就像婚姻中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的那些暗礁,兜兜转转还是得迎头撞上一次。

他们决定去普吉跨年。

收拾行李的时候,叶菲菲小心翼翼地把“新生”的针剂放进登机箱中。秦波瞥見了,问她,这东西能上飞机吗?叶菲菲拿出盒子朝他晃一晃说,说明书写了,特殊针头制式,登机安全。

飞机起飞之后,叶菲菲就戴上眼罩睡觉。秦波在努力读一本奇幻小说,讲一个失踪多年的科考队员突然间从一片神秘沼泽回到家中,但从妻子的视角看来,丈夫的言谈举止都发生了难以言传的变化。故事被包裹在一层神秘悚然的气氛里,机舱中漆黑一片,偶有几处阅读灯微微亮起,发射一道道光柱。他倒扣了书页,想,妻子永远知道一切,察觉万事万物,无论真实世界或者异度空间,都难以逃过妻子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归来的科考队员,而邱雪的家就是那片神秘沼泽。

飞机下降的时候,秦波的耳朵被气压堵住,落地之后依然不见缓解,他觉得脚下起伏,世界朦胧。抵达时是普吉的深夜,这地方不分四季,只说雨季和旱季,此时正是游客兴旺的时候,机场外的溽热中,大批司机操着各国语言拼命揽活,秦波拖着两个大箱子,努力从一群身躯胖大的老外中间挤过去,找到了他们订好的那辆出租车。

车是右舵,行驶线路和平日里完全相反,加之困倦和耳膜的疼痛,秦波蜷缩在后座上一直紧张又烦躁,偶尔抬头,看见前方驶来的车总觉得自己在逆行,下意识地喊叫了几声,司机回头看他,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酒店紧靠着海边,走路也就五分钟。吃了早饭,他们乘船出发去斯米兰。这片著名的海域每年只开放半年,生态很好,海水蓝绿相间,清澈如同虚构出来的一般;砂砾很小,白嫩细软。叶菲菲去浮潜,秦波在岸上溜达,正午阳光映在雪白沙滩上,即便戴了太阳镜也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沿着海边慢慢走,前方有座小山,山壁像是突然被劈开,显露出层层沉积岩,像是累积的层层心事。秦波盯着山崖看了一会,转身回去寻找叶菲菲。中午吃饭,餐盘在长桌上一溜排开,酸甜辣混在一起,让人胃口大开。秦波的耳朵终于恢复正常,觉得世界通透,万物清晰。他吃下一大盘米饭和五六个春卷,总算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叶菲菲似乎心情不错,头发上还滴着水珠,一直在和他讲刚刚在水下见到的一种鱼。秦波暗暗地想,这次出行算是选对了,似乎远离事发地,就能自动屏蔽一些东西。只是,当叶菲菲把那一针注射进体内之后,她会不会还记得这次旅行的快乐?或许会吧。如果浸润不太严重,她或许会记得这一切,把这当做一场他们夫妻二人早就约定好的旅程,碧海蓝天白云,美好得恰如其分。即便忘记的范围过大,或许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叶菲菲平时也总会忘掉很多事。

第二天,他们去普吉town闲逛,因为临近新年,又是周六,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他们进了几家小店,随便看看,又慢慢走出去,阳光落下去,但温度依然很高,空气潮湿,路边摊的烟火渗进湿气里,远远望去像无数飘在低空的云朵。离海边越近,就越热闹,晚上他们在街头转悠,漫无目的,每个酒吧门口都有歌手在唱《加州旅馆》,有酒吧老板在门前空地支起一架单杠,能做几个引体向上就送几杯啤酒。有个老外一口气做了十五个,迎来一片喝彩,老外把酒送给周围的人,其中一杯递到叶菲菲手里,她笑一笑,一饮而尽。

秦波和叶菲菲偶尔牵牵手,和周围所有普通情侣看起来没有差别。普吉像个虫洞,人们从别处钻过来,又主动屏蔽外部世界,四处弥散一股浮夸的度假气氛,所有人都竭尽全力表演放松。秦波看着深夜街头人群的笑脸,想,这岛屿本身就像是浸泡在“新生”针剂里,来到这里的人,或许不是为了寻找和探求,更多的是为了摆脱和忘记。因为随时要去海边,即便走在路上,人们穿得也很随便,甚至不怎么穿衣服,所以,这看起来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伊甸园。

跨年夜那天,他们直到很晚才去吃晚饭,从酒店走出去兜兜转转很久,终于找到那家传说中的餐厅,一样的烟火缭绕,人头攒动,因为到得晚,倒是无需再等位。他们选了三样菜,又点了龙虾,端上来的时候,虾头冲着秦波,不知怎么,这个在海缸里看起来有点狰狞的生物,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委屈。秦波和它对视了一会,把盘子转了个方向。泰国菜不够咸,秦波细心地要了一碟中国酱油,叶菲菲把几根菜在酱油里蘸一蘸说,还是这样更好吃一点,在国内总想吃东南亚菜,这才出来几天又想回去吃顿正经中餐。秦波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说,自顾自摆弄龙虾。

吃过晚饭,他们开始往海边去,一晚上走了太多的路,已经辨不清方向。秦波拿着手机跟着导航慢慢找,导航输送给他一条又一条陌生的地名,也许因为炎热,也许因为疲倦,他觉得自己像坠入迷宫,但也只能向前。秦波和叶菲菲的目的地是卡伦海滩,那里有跨年烟火表演。夜里十一点半左右,他们终于看见了卡伦海滩的入口,楼梯陡峭,拾级而下的时候,他们的手拉得很紧。海滩上的游客密密麻麻,有人四处兜售孔明灯,50块钱两个,还送一个打火机。叶菲菲买下两个,拿着折叠的灯笼挤进人群。

周遭人声鼎沸,所有人都在笑,像是彼此并不陌生,都怀揣着共同的期盼。差五分十二点的时候,海滩上的孔明灯陆续升上天空,秦波和叶菲菲也把灯笼撑起来点燃,两个灯笼慢慢飞升,秦波说:“菲菲,你许个愿吧。”叶菲菲没说话,只盯着越飞越高的孔明灯看,秦波转过头,看见叶菲菲脸上蒙着一层说不清的表情,笑容里有一丝无法确定的悲戚。他没有再说话,也抬头盯着天空,天色像蓝黑色绒布,甚至能隐约看见颗粒质感。孔明灯在空中慢慢飘荡,火光透过白色的灯罩,在大海和天空之间,让一切显得虚幻。

人群开始欢腾,有人起了头,用英文从十开始倒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在为新年的到来计时,近乎声嘶力竭。数到五的时候,海面远处的一艘轮船上开始燃放烟花,花朵在高空炸裂,再慢慢垂落下来,海面被烟花照亮,涟漪闪烁不停,人群欢呼起来。叶菲菲似乎也被感染,她靠在秦波的肩上,使劲挽住他的胳膊,力气大到让秦波觉得手臂上有了压迫的痛感。远处一朵巨大烟花当空炸裂,颜色近乎银白,在叶菲菲的眸子里映出一道闪电,周围人声越来越大,秦波听见人们声嘶力竭地喊着:“Three!—Two!—One!”然后欢呼声乱成一片,远处的礼花像是倾倒进天空,把天海之间全部填满。秦波望着天空说:“你看,多漂亮。”他抬起手指向远方,却没有得到回应。他扭过头,没看到叶菲菲。他喊了几声,但声音旋即就被周遭吞没,狂欢的人手拉着手开始旋转,渐渐将他围住,周围是一张又一张脸,都咧嘴在笑,像这世上再无烦忧。

他定定神,努力穿过人群,一边大喊着叶菲菲的名字,一边向前走,走回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却被沙滩下的什么东西硌了脚,他低头,先是看见他们带来的一袋零食,然后看到旁边砂砾之中躺着的那个他永远也不会认错的针头。他把针头捡起来,发现使用过了。他隐约感到大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得清晰,从难以置信到慢慢确认。他扳过自己的手臂看,什么印記都没有留下,但他又清晰无误地回忆起刚刚倒计时开始的时候,叶菲菲倚在他肩头,手臂后侧那阵似有似无的压痛。他想起那天,叶菲菲领过不锈钢的小盒子,服务人员对她说:“近乎无痛,比取指血还要轻微许多。”

秦波呼吸急促起来,跌跌撞撞逆着人群奔跑,海滩上的气氛在慢慢冷却,烟花凝成烟雾在空中久久不散,周围飘荡着硝烟的气味,被兴奋和酒精浸泡一晚的人们正在慢慢向出口涌去,像一场话剧落幕后的离场,秦波自己却留在这部剧的尾声无处逃逸。

没有烟花光芒的照耀,海滩变回夜晚的黑暗,越往深处走,黑暗就越浓稠。秦波头脑中有无数画面在迅速游动,不可遏制。过了不知多久,他像终于从浓雾中透过气来,开始大口呼吸。空气依然潮湿,满载海水咸腥,他才意识到,此时的海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他站起来,大声呼喊叶菲菲,一次又一次,声音被卷进海浪,推远又拉近,然后彻底破碎四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找到一条小路,他拾级上去,来到街头,原本热闹的街道却像鬼城般空无一人。街灯昏黄,兀自亮起,掩映之下,树影婆娑却不见任何活物的踪迹。他不停大喊,回声激荡,无人应答。他掏出手机导航,想寻找方向,上面却胡乱显示出无数路径如蛛网般通往四面八方,却又化作一片又都指向一个方向。

他凭借印象向酒店方向折返,越走越觉陌生,他低头,看见手机上出现一行小字“前方进入无名道路”,他在路口站定,转过头,看见远处海面的上空,还飘荡着一盏孤单的孔明灯,像孤魂野鬼般摇曳,火焰慢慢吞噬灯罩,渐渐化作一团火光,慢慢歪斜,又急速跌坠。在一片浓密黑色背景之下,犹如一节掉落的火箭,突然间又在半空腾出一团火球,像要燃起一切,却徒劳地烧光自己。

秦波环顾四周,觉得四下的寂静近乎轰鸣压顶,他低头看看手机,那行小字像引诱也像威胁—“前方进入无名道路”。他抬起头,一条小路果然在眼前徐徐展开,没有灯光,只依稀可见伸向远方。他想起很多事,又忘记很多事,他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是和谁一起登上了这座岛屿?秦波不知道该相信哪些,又该推翻哪些,只是机械般朝黑暗的方向大声喊叫着叶菲菲的名字,然后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那条小路。

(责任编辑:胡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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