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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

时间:2024-05-20

崔敏,西安市人,1963年出生。干过美工、临时工,后经商。上世纪九十年代,发表散文随笔若干,及长篇小说《跳来跳去的罗胖》。现致力于中短篇小说的创作,在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约六十万字,有作品被转载。

吃完串串香,马桂芳乘中巴走了,刚好过来一辆713。大江本想陪她一起过去。马桂芳说累得很,明天早上吧。大江点着一支烟,713起步,隆隆叫着喷出刺鼻的尾气。马桂芳从早上十点守到晚上七点,手脚不停招呼客人,回到北窑头真是丁点力气都没有。有一次送她回去,马桂芳想吃市场北头那家的麻辣粉、黄桥烧饼。遇见熟人说了几句话,大江赶到出租屋,马桂芳已经睡着了。

天色墨黑,距离佳美佳超市五十米远的全景监控摄像头灯光频闪,过往车辆缓行。马路对面二楼的一扇窗牖敞着,蔡勤站在那儿像一幅剪影,看上去有些落寞。大江、蔡勤是邻居,大江套间,蔡勤一大一小两间屋,厨房厕所公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蔡勤与父亲开了家照相馆,店名叫“漂亮宝贝”,主营儿童艺术照。蔡老爹以前是东方红照相馆的师傅。蔡勤的媳妇、妹妹都在店里忙活。十年前老爹过世,蔡勤罹患青光眼,眼底神经萎缩。北京、上海、广州的医院跑遍了,动了两次手术,效果并不理想。终于有天早上醒来,蔡勤的眼前一片漆黑。妻子两年后去了美国费城,儿子接去的,帮着照料一对双胞胎。蔡勤说我一个人能对付,照相馆交给了妹妹、妹夫、外甥女。蔡勤自己摸索着能煮饭炒菜,外出不行。厨房里盐油酱醋都有固定的位置,脸盆、毛巾、板凳、牙具秩序井然。一天晚上洗漱刷牙,蔡勤喊,大江你过来看看,牙膏帽怎么不见了?得是掉下水道里了?大江跑到厨房,在水池里四下察看,放水,一泄如注。低下头,白色的牙膏帽静静地卧在老蔡的棉拖鞋上。蔡勤面露戚色,大江,这是不祥之兆啊,脚趾头一点感觉都没有。正常,大江笑,昨天额头鼓起一包,在哪儿碰的却忘了。蔡勤的眼珠动了动,将牙膏帽旋紧。你偷窥女厕所了?

大江上楼喊老蔡,出去逛逛?蔡勤似乎正等着呢,坐在马扎上换皮鞋,问亮不亮?贼亮贼亮,简直能照出人影来。蔡勤起身,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大江,或者说大江这个方向。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关走廊门来到楼道,先是六级台阶,走两步拐弯,九级台阶。出门洞大江搭住老蔡的胳膊,过去我不会说话吗?蔡勤抬头,法海妈在的时候你犟得跟头驴似的。大江朗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每个星期大江都抽空陪蔡勤到街上走走,如果天色尚早,会去市场买些菜蔬水果。蔡勤不用盲杖、盲人手机、墨镜,更不办残疾证。他说美着呢,视线模糊而已,看这个世界看了五十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大江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胳膊肘,相距半米左右,在外人看来就像肩并肩无话不谈的朋友。而步调的缓急、方向的掌控,全在大江手指的力度或顿或挫。

天气燠热,路边泊满了车,烧烤摊小吃店灯火通明。他们顺着盲道走,时不时要绕个弯儿,共享单车挡住了去路。关于共享单车大江是这样说的,谁都能骑但又不是你的,共享么。蔡勤的眼珠僵在那儿,不花钱吗?大江来了兴致,缴纳一定数额的押金,手机扫码解锁费用低廉。这是个新事物,蔡勤仰起下颏说,很快将泛滥成灾,跟十五年前的啤酒鸭一样。十五年前太极面馆旁冒出一家小店卖啤酒鸭,九块九一只,从早到晚排长队,疯抢。半个月后,枣园地区涌现出六家店卖啤酒鸭,而整座古城保守的估计有三百多家店。无论你穿梭在东大街、南大街、二环线还是僻陋的小巷农贸市场,那股甜腻腻的腥膻躲都躲不掉。四个月后啤酒鸭销声匿迹,其陨落与崛起同样迅疾,就像从未出现过似的。

跟风是缺乏自信的表现,蔡勤侃侃而谈,人最可贵的品质是在众声喧哗中保持清醒的头脑,从而做出独立的判断。老蔡,大江故意逗他,别忘了很多时候兼听则明。蔡勤的连心眉紧了紧,汉语的解读往往存在歧义,再说了,瞎猫偶尔也撞回死耗子。这话事出有因。一年冬天,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坼,他们散步。蔡勤说天气预报讲要降雪,并且是两场雪,可以做个准备。大江半信半疑,连续几年都是暖冬,即便下雪也积不住随降随化。蔡勤将棒球帽的帽檐往下拽了拽,我有关节炎,从昨天夜里开始腿疼得厉害。好几年没犯了,这场雪估计小不了,极有可能持续低温。大江站定,灰喜鹊栖在梧桐黝黑的枝杈上呱呱啼鸣。这是个机会,蔡勤鼓了鼓劲,但主意还得你拿,你是通途汽配公司的老板么。大江嘿然,汽配行业几经洗牌早就饱和,供大于求。起先跑腿帮人家干,私下揽单送货。刚接手一家小门脸,说是公司,连须带尾也就三个人。当天夜里下單,囤了一千七百多条防滑链,每条八十五元。第二天大风降温,雪花纷纷扬扬,地面冻得邦邦硬。交管部门发出道路结冰橙色预警,市场上防滑链供不应求,最高卖到三百七。不仅重型货车加长拖挂,跑长途出远门的客车、轿车也打电话索要防滑链,算是赚到了第一桶金。

路过高压电瓷研究所,微风习习,蔡勤问研究所还没拆吗?暂时拆不了,大江说,不过马路对面街心花园的公厕升级装修,搞了六个月尚未竣工。大江停下脚步,摸出两只烟,有个女人牵着金毛橐橐而来。六个月?蔡勤吸烟,盖厕所也用不了六个月啊!大江笑,资金不到位,老毛病了。蔡勤弹烟灰,还是谈谈马桂芳吧。

银盆大脸,体重一百四十八斤,比较憨厚。大江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透过高压电瓷研究所的铁栅栏,院落阒寂,一只野猫钻进灌木丛。蔡勤缄默住,等昂昂叫的救护车远去。事情发展到哪一步了?大江搀扶他的胳膊,继续前行。八字有了一撇,可房价涨了一截子,只够买厨房厕所和次卧。过了加油站,告诉蔡勤93号汽油七块零三分,老潼关肉夹馍走了,换了家户县软面。其实大江更操心的是儿子,老蔡,法海这娃是不是缺心眼少根筋呀?

胡吣啥呢,蔡勤扭过头。昨天下午让他帮我买袋醋,法海回来说超市卖两块,小店一块五,省下五毛钱。孩子怕我倒洒了,又剪开袋子帮我灌进醋瓶。蔡勤提高嗓门,有如此体贴细致的缺心眼少根筋吗?

这就好这就好。拐过西二环,佳美佳超市灯火煌煌,麻将馆老板站在台阶上接听电话,冲大江摆手。法海站在电线杆下埋头玩手机。大江一声断喝,法海,过来过来,送伯伯回家去。法海目光痴迷走到近前,爸,我要买法术穿透武器。

法海在门前晃了两次,马桂芳叫住他。超市唯一的顾客是个老头儿,在选红酒,要未脱糖“甜丝丝”的红酒。马桂芳给法海一兜草莓,从家带来的草莓。吃吧,就在这玩,外面太热了。满脸通红的女人买五块钱摇摇车币,门外音乐响,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马桂芳问法海你妈呢?我妈在南郊,她又生了个小妹妹。老头儿终于挑了款丹凤葡萄酒,循惯例马桂芳拿起瓶器帮他旋出酒塞。谢谢姑娘,红酒好喝就这个塞子讨厌,半天也整不开。马桂芳建议他买个起瓶器,我们店里就有。老頭颤巍巍,屋里有那玩意儿,整不了,一整瓶塞就折了还得拿筷子捅。

老头儿走了,平日里马桂芳跟老板的女儿晓翠姐守档,中午换着吃饭。最近老板娘胆结石住院手术,一家老小都在医院忙,晓翠姐中午就走了。一次大江问马桂芳干超市多久了?十年,整整十年。起初在南小巷,又转到唐延路,最后落脚枣园西路。南小巷唐延路两个店一个儿子一个,家趁万贯不如有爿破店,这是我们老板的口头禅。将来我也开家店,开不起大超市,小店总可以吧,一家琳琅满目的小店。

电话里要的饮料矿泉水啤酒到了,马桂芳核对单子,跟法海一样样往冰箱冰柜里上货。进入七月,饮料、矿泉水、啤酒、雪糕销量激增,超市能维持全靠酒水饮料这一块。烟的销量也大但利润薄,除非高档烟。马桂芳跟大江解释,有钱人毕竟少数,谁天天抽软中华、芙蓉王(钻石)呀?穿碎花长裙的女孩儿买粉丝、老干妈辣椒酱,马桂芳去柜台结账,给法海拿了支雪糕吃。问他累不累?法海说不累,剩下的啤酒瓶装水堆在廊柱边。快五点了,顾客频繁进出,法海的奶奶打电话喊他吃饭。马桂芳一边忙一边叮嘱他过马路看着点别玩手机,法海答应着跑了。

晚上七点,老板的外甥眼镜过来接班,马桂芳跟大江去太极面馆吃刀削面,又买了些卤鸡爪、豆腐干、一碟凉拌菜。面馆老板娘在门前开票,马桂芳笑了笑。大江埋头吃面,看情形真是饿了,呼噜呼噜往嘴里刨,满颡的水。马桂芳控制饮食,面就吃了半碗,凉拌菜多搛了几筷。倒不是怕人笑话,是自己觉得负担重。才三十六岁稍一走动就喘冒虚汗,将来咋办?!

从西二环拐到昆明路,地铁修三号线,五菱宏光在围挡中穿梭颠簸,被一辆吊车堵住去路。大江抱了抱马桂芳,胡茬直扎脸。

大江倒车,从创新路下去,马桂芳顺着昆明路往前走。四号桥、五号桥、日化小区,小区的背后就是城中村。石家围墙李家楼,颜家堡北窑头,绵延近三公里,街巷纵横分岔。谁家在盖房,水泥预制板沙石红砖堆放在路边,堵车。小贩借着昏暗的路灯喊,菠菜,新鲜的菠菜一块钱一堆;梨,河北雪花梨不甜不要钱呐。马桂芳买了三块钱的香蕉两个梨,最近有点上火,嗓子疼。

回到租赁的小屋烧水洗了洗,床桌椅都是房东的,花两百块钱买了台旧电视。简陋,随时都可以拎着拉杆箱走人。大江住套间,虽然是老房子,但比城中村强太多,好歹是自己的房子。今年底或者明年初福利区棚户改造,起高层,大江问两室一厅九十平米够了吧?面积太大经济有压力,后期还得装修呢。够了够了,马桂芳搂住大江,装修的钱我出。等老板娘的病情稍稍安顿下,回蒲城一趟,拿户口簿开证明把婚事办了。

马桂芳两年没回蒲城。娘不在了,父亲又找了一个,哥嫂在重庆开了家小吃店,卖凉皮肉夹馍蒸碗。娘早就说过,娘不在,家也就散了,真事。幼师毕业,马桂芳在镇上的幼儿园干过几年,那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双语幼儿园,教孩子蒙氏阅读,偶尔也客串一下舞蹈。大江是个坦率的人,经常来店里买烟酒小食品。他说农村城市生活都不易,最难的是相互尊重。爱情能维持多久?啥叫爱情?没想到大江能说出这样的话,马桂芳就动了心。马桂芳二十一岁嫁人,四年后离异,因为无法生育。以前九十几斤,离婚后膨胀到一百四,最重的时候一百六十斤。离完婚她就出来了,镇上没法待,人们指指擢擢,闲话跟黑老鸹一般铺天盖地。有个远房亲戚介绍去了家餐馆打杂,别的倒没啥,老板也是蒲城人,总盯着马桂芳的胸看。那眼神透露出的淫秽与恣纵,让马桂芳如同芒刺在背,口腔溃疡嘴里火烧火燎的。两个月后去超市买牙膏,门口贴了张招聘启事。超市老板上下打量着她,姑娘,工资可不高啊。能填饱肚子就行,马桂芳不无哀怨地说。言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老板器重马桂芳,工资年年涨,现在每个月又增加五百元的午餐补贴。在佳美佳超市干了十年,账面从未出过纰漏,几乎没有休息日。过上十天半个月,老板说小马歇一天,放松放松。马桂芳就在出租屋洗衣、收拾、上市场采买。马桂芳没在大江家过过夜,法海在呢,感觉不好,不应该那样。大江一般早上来,拿电磁炉煮小米粥(马桂芳爱喝小米粥),上床亲热。有两次拖得太久,小米粥煳了。大江光着屁股跳下床去关火,笑死个人。

看了会儿电视,给手机充电,房东在楼下喊人打麻将。大江也爱玩,喝酒打牌,尤其是打牌。晓翠姐说男人哪有不好赌的?我爸、我哥连我妈都好……话是这样说,挣点钱不容易。马桂芳给大江发微信,问他干嘛呢?得是又去打牌了?大江传来视频,剩了些菜,跟老蔡喝酒呢。镜头有些晃,在窗边的方桌,立着五六瓶啤酒。老蔡举起酒杯,黑眼袋耷拉着,你好小马。你好,马桂芳窘得厉害,一时语塞。老蔡眼睛盯着镜头,眼神却没有聚焦,方方正正一张脸。刚跟大江讲了,你们办喜事,让法海住我的小屋。

谢谢蔡哥。放下电话,马桂芳多少有些恍惚。记得头一次去大江家,老蔡坐在单元门口晒太阳,腰杆挺得笔直。大江介绍说这是咱邻居蔡哥,马桂芳笑,喊了声蔡哥。蔡勤转动身子,颔首示意。拾阶而上,大江压低嗓音,蔡哥看不见,天气晴好最多在这晒会儿太阳,不敢走远。马桂芳的心就是一凛,回头瞅蔡哥,背影,一点一点地消失。青光眼导致视神经萎缩,大江说着,揽住马桂芳的腰。进家门急吼吼抱起马桂芳亲吻脱衣衫上床,毫无回旋的余地。马桂芳咬住枕巾不敢吱声,大白天的,怕法海突然闯进来,怕楼下的蔡哥听见,直端端跟堵墙似的蔡哥。

老蔡真可怜,马桂芳吃完梨、香蕉,上了趟厕所。天光颜色逐渐消隐,再没有缤纷的背景和远方。熄灯,用遥控器关电视,刹那间坠入沉沉暮色。她仰躺在床上,窗帘合拢,橘红色的路灯依然浸透进来,丝丝缕缕的清晖。车辆经过,远光灯从对面的墙壁缓慢移动,斑驳光影向着纵深探幽。人一旦失明,晨曦、地平线、天空被抹去了,再没有生动,一切都变得呆滞起来。缺乏聚焦的眼神可不就是呆滞么,比如老蔡,马桂芳闭上了眼睛。

《圣经》上说,当上帝关了这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这类箴言醒脑归醒脑,就是有些拗口。传着传着,变成“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为你打开一扇窗”。效果是一样的,关扇门又开扇窗不重复,还有出路的意思。如果要鸡蛋里边挑骨头,无非门大一些敞亮些,来去自由。而窗却有了局限,又不尽然,不是还有落地窗吗?落地窗的玻璃整体镶嵌,中看不中用,唯一的办法是将椅子掷过去。

蔡勤经常体验掷椅子的快感,那样一种决绝,义无反顾。双手一前一后握紧,移动转身,左脚踮起右脚腾空。有时像打高尔夫,有时像除尘,更多的时候就是盲人摸象,顾此失彼。一次在厨房“掷椅子”,大江说老蔡你干嘛?练陈式太极拳啊。蔡勤站稳喽,不,应该是改良版蔡式五禽戏,瞎比划呗。

开窗为了呼吸新鲜空气负离子,这当然是譬喻。对蔡勤而言,或者对盲瞽之人来说,耳聪目明少了一“明”,开窗势必强调“聪”字。呈几何级增长浩大,雨声、鸟的鸣啭、一只蟑螂从床头爬过,触到降压药的铝箔外包装,唦啦唦啦啦。“聪”的泛滥到了让人晕眩的程度。尤其夜暮降临(区别在于黑或者更黑),白日的嚣烦躁动渐渐平息,神经末梢从蛰伏中苏醒。窗外车轮的辚辚声,底层的咳嗽,行人的脚步,三楼床板的咯吱,女人抑制不住呻吟唧哝……如潮水一般杂糅麇集,涌进耳畔形成声波。声波是由物体的振动所激起的空气周期性压缩和稀疏,并由此激起听觉细胞的兴奋,产生神经冲动。够了够了,还是想“看”。一冲动就更想看了,花、花、世、界!湖蓝、赭石、橙红、鹅黄、群青,凡是光明一点亮堂一点,给人期冀引发愉悦的色彩,无不蒙上了阴翳。一层不透明该死的膜。掷椅子是徒劳的,蔡勤想撕掉那层膜,孤注一掷。啪—

想想而已,有什么好看的?父亲不在了,十年前就走了,母亲中风偏瘫患阿尔茨海默症。妹妹一家忙生意无暇照顾,老太太送进了邓珙村银杏叶疗养院。蔡勤几次想去疗养院看看,妹妹苦笑,一个傻子一个瞎子看什么?有道理。儿子老婆两年没消息了。儿子出去得早,在康奈尔大学读酒店管理,一年的学杂费要三十万人民币。因此,照相馆虽说红火,蔡勤并没有多少积蓄。儿子毕业后去法国尼斯工作过几年,找的媳妇是台湾高雄人,现定居费城。六年前儿子回来,蔡勤已经看不见了,儿子说接他妈过去帮着带孩子,一对双胞胎。蔡勤跟儿子没有太多的话,目盲之后更没话了,没脸见人似的。他们打电话也罢,不打也好,蔡勤只想安静。接电话会烦躁,想西想东瞎想。夜里失眠,声波持续浩大,全身滚烫,吞两片阿普唑仑渐趋平静。

买药、买菜和日用品都是大江,妹妹一个月来一趟,送两千块钱,漂亮宝贝照相馆有蔡勤的股份。妹妹问两千块钱够不够?蔡勤说够了,用不完。蔡勤的社保要到六十岁才能领取,关系在人才交流中心,得努力活到六十岁。“看”新闻联播的时候知道今天几月几号星期几,知道不知道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区别吗?隔些日子买电、天然气,交水费、座机费,大江去办,有线电视的费用也是大江去交。蔡勤的身份证户口簿干脆放在大江那里,他自己用不着。

今天下午大江回来得早,喊蔡勤出去走走。路过小树林买了半个西瓜吃,宁夏中卫的西瓜。大江说老蔡,你快过生日了。啊?蔡勤惊叹,又过生日了?是呀,年年过谁也跑不了。太阳一定是躲到云层里了,热归热,却没有下火般的灼烫。蔡勤想那就助个兴。往年过生日,大江只要有空,都会拉着蔡勤出去吃烧烤,最多叫上儿子法海。走到高压电瓷研究所,停下吸烟。蔡勤说这样吧,多年没吃竹间葫芦鸡了,不知那家店还在不在?咱跑一趟。大江笑,竹间太远了,大热的天,可以在网上定一只西安饭庄的,方便。到时跟马桂芳说一声,一起热闹热闹,咱也尝尝小马的手艺。

好,蔡勤说,就这么办。

给大江拿了八百块钱,钱放在床头柜抽屉里,一二三四……数出八张。每个月两千真花不完,吃穿用度也就六百多,剩下的在抽屉里搁着。春节给外甥女两千,给法海五百,压岁钱。几年了就买过一双皮鞋,还是大江鼓动的。深居简出,衣裳鞋子也不易穿破。大江说八百太多了,想要个蛋糕吗?不,买点饮料剩下的买条烟,咱也抽点好的、上档次的烟,蔡勤说。

七月八号晴天转多云,电视里是这么说的,最高气温三十九度。蔡勤晨起煮面条卧了枚鸡蛋,五十七岁了。中午洗头刮脸擦身子,来到大屋扫地,抹桌,简单拾掇了一下。平日吃饭休息都在小屋,电视也在小屋。其实大屋要宽敞得多,一张可伸缩枣红色餐桌四把靠背椅,桌上有水晶花瓶,多年前的旧物。用抹布里外擦拭,走廊门锁响,是法海。蔡勤从脚步声能分辨出熟人还是陌生者,只要你多来几趟。因为每个人走路的习惯不一样,有脚尖先着地的,有鞋在地上跐的,高矮胖瘦动静迥异。这算“耳聪”吗?被逼无奈更加用心而已,应该叫“没办法”。蔡勤喊法海,你帮伯伯买束花好吗?法海说好。他递过去一张钞票,剩下的钱买盒冰淇淋吃。生活就是这样,无非找个借口,让日子容易打发些。蔡勤喜欢法海,小时候给法海拍照,光艺术照就拍了两套,一分钱也没要。法海妈走后,这孩子有些发蔫,今年没考上高中。大江郁闷,给儿子想了两条出路。一是学汽修,将来接班卖汽配,好歹有个营生、饭碗;二是念卫校,混上几年考个护士执业资格证,听说男护士在医院比较抢手。法海没兴趣,天天打游戏“王者荣耀”,大江气得肝疼。

一边听评书一边洗换下的衣衫,晾在窗外的角铁架上。法海回来的时候蔡勤似乎盹住了,恹恹欲睡。单田芳的《白眉大侠》讲得正热闹,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辈新人换旧人。法海推开门,伯伯,买花用了六十五,冰淇淋花了五块,找你三十。蔡勤笑,从床上坐起。谢谢法海,晚上早點回来,今天有好吃的。知道,我爸说了,我买的是玫瑰跟满天星。

蔡勤摸了摸找回的两张纸币,倒不是不放心,习惯而已。一张十元一张二十,正面右下角,有盲点跟直角。如何确认正面与背面,如何感受印钞纸纹理细微的变化,是需要练习的技术活儿。在他视力急剧恶化期间,在黑暗与光明递嬗的最后时刻,蔡勤开始学习触摸纸币上的盲点与直角,算是为适应亘古长夜而做的最后准备。

大江跟马桂芳进门,蔡勤低着头,沉浸在玫瑰略显湿润的芬芳里。大江惊呼,事情搞大了老蔡。蔡勤双手放在桌案边,嘴角扯了扯,赧然。既然请小马,多少得隆重些像那么回事。马桂芳拢了拢头发,蔡哥比你有情调,好好学着点。大江打开落地扇,东西都在这就不给你报账了。咱换换口味,百威听装,一条黄山(大红方印),还剩两百块钱你收着。蔡勤将钞票揣进兜里,摸索着拆外包装。马桂芳说本来这会儿走不了刚六点,跟值夜班的眼镜商量来着,他提前的一个小时明天补给他。蔡勤举着烟,那得谢谢眼镜。大江清嗓子,谢过了给他一盒烟,用不着谢两回……三个人哄堂大笑。

大江马桂芳去厨房忙活,法海一会儿进来一趟,放碗碟学舌。这是腊羊肉,这是葫芦鸡,这是粉丝、豆腐皮、黄瓜。厨房里抽烟机嗡嗡响,锅铲、砧板的撞击声,水声,马桂芳的嗔怪(嫌大江挡了道儿)。大江撵法海,法海气鼓鼓进屋,哼哧哼哧咀嚼一物降一物。水晶虾仁,红烧黄鳝,清蒸鳜鱼,最后是一道葱油蛏子。随着杯碗碟盘的堆积,空气里食物的丰衍膏腴味愈发浓郁,大江热烈招呼挪椅子,嘭嘭百威听装打开。法海的饮料似乎洒了,大江埋怨他有“多动症”。蔡勤的面前放了只空碗,大江马桂芳轮番劝酒布菜,很快带了几分微醺。警车哇哇叫,呼啸而过。大江谈麻将馆,前些天去蓝田农家乐吃烧烤咥美了,池塘里现钓的鱼,青鱼。马桂芳怕冷场,说蔡哥你吃么,尝尝葱油蛏子,头一回做不知味道如何。很好,小马的手也很巧,不比农家乐的师傅差。大江嘿嘿,借老哥的光,来,咱喝一个。当然,大江的啤酒罐碰过来,蔡勤等在那儿,叮,一声脆响。

法海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蔡勤靠着椅背,说别再夹菜,吃不动了。大江说现在都吃不动,小马是不敢吃,怕胖。马桂芳拿纸巾在唇上按了按,今天全是高脂肪,热量严重超标。大江电话响,他嗯嗯两声,知道了。谁的电话?马桂芳问,肯定是麻将馆。蔡哥过生日呢,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多坐一会儿……大江去搂马桂芳,马桂芳闪开了。蔡勤感受到躯体的变化,气氛的变化,低下头。大江给老蔡一支烟,点上,说小马,你陪蔡哥坐坐等我回来。三缺一不去不好。马桂芳缓了缓,少来,想去就去我收拾收拾回呀。大江拍蔡勤肩膀,谢谢老哥的晚餐。

大江走了,整个走廊静下来,静得很突然。马桂芳摸了支烟,点燃,说我陪你喝一杯蔡哥。大江这人啥都好就是爱赌,我真怕将来为这事吵吵闹闹惹是非。蔡勤笑,等你们结婚了会好一些。会吗?蔡勤握住啤酒罐怔了一下,有可能,人都是在变的。越变越好吗?马桂芳语气急迫,蔡勤似乎“看”见她死死盯着自己,那样一种焦灼、踯躅,心有不甘。不知道,因人而异吧。蔡勤去拿打火机,试探了一下烟灰缸的位置,放在右手边。空气几乎凝固住,窗外传来持续的喧哗,仿佛潮汐在引力的作用下汹涌起伏,一波波拍岸浪花飞溅。马桂芳喃喃自语。靠娘会老,靠墙会倒,靠老公会跑。有时逊得不行指望谁呀?谁也指望不上。马桂芳激动,几次语带哽噎摁灭烟蒂。谈她的父母哥哥前夫蒲城。蔡勤垂下眼睑,认真倾听的样子,喝酒,思绪早就散了。蔡勤也想说,说说老娘,儿子,早些年来拍照的一对母子。母亲落落大方,丹凤眼,拿了本书,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他们没有来得及发展进一步的关系,性格使然,拘谨太拘谨了,还是懦弱。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她去了日本奈良,传说中的“社寺之都”,樱花盛开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马桂芳问老蔡吃好了没?蔡勤说好了。马桂芳开始收拾,剩菜搁进冰箱,蔡勤上厕所,又去厨房洗了把脸。风扇仍在嗡嗡,暑热如蒸,酒气、烟气、肴馔的香馥挥之不去。蔡勤坐在床沿,马桂芳一趟趟端碗碟杯盘,脚步铿锵的呼吸粗重,她应该是个丰满的女人,体格壮硕。桌椅归位,马桂芳拿条帚扫地,依旧说着什么。经过蔡勤身边,热烘烘的,汗腥气裹挟着玉兰油精华露的清幽。这股清幽并不陌生,去了美国的老婆经常用,香甜而温存的清幽。蔡勤一把搂住她,滚烫的面颊贴上去,埋在对方柔软潮湿的小腹里。过了几秒,也许不到几秒,马桂芳身子紧绷,喊了声“老蔡”。

在大立柜里摸了根尼龙绳很结实,毛毛糙糙的,有股粗砺感。比划了一下大约一米五左右,双臂未完全展开。人体的身高与臂展大致相当,个别还要长一些。蔡勤一米六八,因此未完全展开,一米五是有了。一次翻大立柜找马甲摸到了尼龙绳,在被褥的后面。大立柜是结婚时买的板柜,铰链上的螺钉掉了几颗,柜门松松垮挎不得不用椅子顶着。暗黑深处的尼龙绳。

扶着柜门探身进去摸,绳子稳稳妥妥蜷在老地方。扽了扽,弹性跟柔韧性差了些,不够流畅。一天晚上大江陪蔡勤转圈,走着走着蔡勤说路过药房买盒医用凡士林。买那干嘛?脚皴了,一到夏天就犯这毛病。大江沉默着走出十几米,有个性,人家都是秋冬时节才皴。最好去泡泡脚,让技师拿刀片给刮一刮,褪去老皮。蔡勤咽了口唾沫,还是买凡士林吧,省事。

马桂芳那天夜里走了之后蔡勤一直在等,等大江咆哮着冲进来叱责,甚至一记勾拳砸翻再飞起一脚直取裆部,但没有。蔡勤开始失眠,第二天第三天靴子始终没有落地。今天是七月十九日星期四,不能再等了,啰哩啰嗦的让人厌烦。凡士林买回来涂抹在尼龙绳上,一寸一寸的涂抹浸润,真是根好绳子。夜阑人静,蔡勤将绳子套在门框拽了拽,做引体向上,一点问题都没有。

昨天黄昏下了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咔嚓嚓电闪雷鸣,天花板直掉渣儿。大江回来蔡勤正在厨房烧水,准备擦一擦,空气污浊得跟桑拿房似的。大江进门直奔厨房,说老蔡,送马桂芳回北窑头买了半个西瓜,给你两牙。蔡勤吃西瓜,大江洗了把脸,接着说。车到创新路就过不去了,白茫茫全是水,北窑头成了沼泽地,孤岛。蔡勤放下瓜皮,下雨了为啥不让她到这来?大江叹了口气,马桂芳嫌太熱了不方便。

这倒是个由头,太热了。蔡勤找了支笔,铅笔,在抽屉里翻捡,摸到一支铅笔。笔尖都秃了,拿剪刀削了削,写下五个字,天气太热了。这五个字写了好几遍,在各种单据小票上。单据小票都是大江给的,上超市买东西或者缴费凭证,顺手塞进抽屉。蔡勤喊法海,让他帮着看看,哪几个字恰好写在了空白处。法海递过来一张,伯伯,你写这干嘛?蔡勤说没啥,写着玩儿,好久没写字了。

夜里十一点,太极面馆打烊,卷闸门轰隆隆响。大江脚步踉跄上楼,这家伙又喝高了。蔡勤屏息噤声,将法海找出的纸条放在床头,枯坐了很久。抓起尼龙绳出门,鼾声此起彼伏,大江咕咕哝哝说了句梦话。睡吧睡吧,开走廊门,一只耗子受到惊吓,发出哗啦声。不能在屋里搞,大江和马桂芳心里肯定膈应、不美气,那不真成祸害了?下楼梯出单元往左,前行一百八十步,两栋楼之间是一爿空地。多年前,有个退休老头儿扎起简易栅栏养花种菜,旁边有株油皮松。每天早上去照相馆路过此地,蔡勤都要在松树下踢踢腿做做操,舒展一下筋骨。枝杈斜逸旁出,秋冬时节捡起坠地的松塔,掰开种鳞却不见松子,肺腑之间满是松脂的芬芳。

这一百八十步不好走,手里握了根擀面杖,顺着路沿往前戳、试探。走着数着一百八十步上路沿,左手五米,不对,一辆三轮车。歪着脑袋想了想,扩大搜索范围。甩开膀子走与摸索着走,步伐的长短有差异,能差出十几米去。油松还在,蔡勤嗅到味了,扑棱棱宿鸟惊飞。抚摸粗糙的树干,吸支烟消消汗,一辆电动车疾驶而过。瞎子子夜时分在树下徘徊,骑电动车的魂儿都飞了。吐掉烟屁,将尼龙绳往树上甩,奋力地甩。这回不是掷椅子而是抛物线。只要挂上就好,撑住为佳。蔡勤必须把自己吊起来,像个玩偶似的在空中摇摆。

邪性,难道树长高了?在蔡勤第三次往起抛的时候,尼龙绳扯不动了,怨气冲天的外力在拉拽,手腕生疼。不知什么时候大江站在他身后,一把夺下尼龙绳。蔡勤知道是大江,酒味在周遭充斥、弥漫。老蔡,大江说,你太让人失望了,瞧你干的啥事吗?!买凡士林就觉得不对劲。最近这些天像霜打了的茄子,还练起硬笔书法。天气太热了。热不热跟你有啥关系?那是自然现象。抽支烟听我说完,你愿干嘛我不拦着。接过烟蔡勤往后挪了挪,身子软绵绵倚在树干上。大江呼吸急促,你过生日那天的事我起初不知道,过了一个星期吧,马桂芳情绪不太好,再三追问才说。咱俩住邻居住了二十年,我相信你。蔡哥酒喝多了上头,也可能神志昏瞀导致幻觉,我这样跟马桂芳解释。老蔡,大江抓住蔡勤的胳膊,晃了晃。咱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果一个男人不小心碰了一下女人的腰腹就去自杀,这个大院三分之二的男人早就死绝了,难道不是吗?!你性子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想死可以,考虑过我跟马桂芳没有?你是走了解脱了,我们怎么办?这山一样的包袱势必压在我跟马桂芳的头上。马桂芳是坏人吗?她够可怜的了。我呢?法海呢?法海还小啊。你好好想一想吧老蔡!

心怀邪念者蒙羞。啥?大江不解。蔡勤慢吞吞,英国嘉德勋章吊袜带上的一行金字,通常授予英國骑士。大江彻底气疯了。醒醒吧老蔡,你不是在英国更不是骑士,一天到晚瞎琢磨。大江说完扭头就走,呵哧呵哧直喘。

大江,蔡勤一声断喝,老哥想请你喝酒。

蔡勤要住到养老院去,与他老娘作伴。一来尽尽孝心,老娘是有些糊涂,但也不总糊涂,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说话还是可以的。二来,从长远看,自己也有个归宿。蔡勤打电话给妹妹,妹妹没意见。你跟咱妈包个单间,一定要底层进出方便。“不过我最近走不开,宏斌住院了,胃出血。哥,让大江先送你去咨询一下。”

宏斌是蔡勤的妹夫,绰号酒眯瞪,爱喝酒。蔡勤说这样吧大江,还得麻烦你跑一趟也许两趟。大江心里五味杂陈,养老院,怎么会想到养老院?毫无疑问是马桂芳的事,老蔡放不下,也只能这样了。

先打电话说明情况,辗转找到院长,院长表示欢迎。电话是大江打的,说好星期一下午,结果那天五菱宏光尾号限行,不得已借麻将馆老板的福特。下午两点出发,跑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邓珙村。兜兜转转经路人指点,银杏叶养老院位于塬上,沿途种满了大片大片的葡萄和猕猴桃。放眼望去山峦叠翠,输电铁塔高耸入云,河道里有一家废弃的采沙场,几只羊咩咩叫着吃草。

下车,门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穿一件跨栏背心,手中转动着保健球。门房说院长去区里开会了,“一丢丢的工夫”马上就回转,先参观参观……其实搭几眼就够了,一幢三层白色小楼两趟平房,太阳地里晾晒床单衣物。几株槐树蓊郁葱茏,蝉一声递一声,满院子都在嗡嗡。平房青砖红瓦挂着醒目的招牌,办公室、餐厅、文化娱乐、医疗保健,窗台点缀几盆绿植。谈不上高端轩敞,倒也整饬一新,屋宇修洁。门房介绍说东边那片麦地镇上给了养老院,盖新楼呀,两年后你再来看,乖乖,吓死个人。大江扫他一眼,老头干咳,院长是我姑娘。绕过一辆客货两用车,坐轮椅的老头老太太在无花果树下发呆。其中系着花围兜,头发稀疏灰白的正是蔡勤他妈。老太太瘦多了,一把骨头面颊松弛都不敢认了。大江领着老蔡来到跟前,阿姨,还认识我吗?蔡勤叫了声妈,去摸老太太的头、肩胛、胳膊,全身都在抖,泪流不止。老太太嘴一瘪,中午的面条没有鸡蛋全是西红柿,我抗议!

待老蔡平静下来,大江描述了一番养老院的格局,槐树、无花果树。蔡勤拭去眼泪,笑,空气清爽是乡下的样子。他推动轮椅走了走,大江在旁边默默看着,老太太鼓掌。毛毛,你跑哪去了?照相馆生意好吗?我想吃酸菜馅的饺子。老蔡的小名叫毛毛。他说照相馆生意好着呢,妈,想吃啥就告诉我,咱以后天天吃饺子。床单挡住了去路,老太太语调含混,拐弯毛毛撞车了。蔡勤步步小心走走停停,跟老娘说着什么。慢慢来,他得学会适应,大江暗自思忖。好在老太太看得见,时间大把的,从夏到冬,从黎明到漫长的黄昏……

院长回来了,大江陪蔡勤去办公室商谈。询问带卫浴的双人间的价格,以及能否点餐。中午蔡勤的妹妹打电话,再次强调要最好的房间。“我总觉得对不起我妈我哥,照顾得太少,只要不是太离谱,钱的方面好说。”

院长领他们去看房,银杏叶“最好的套房”。沙发衣柜液晶电视两张席梦思单人床,有股淡淡潮湿的霉味。从卫生间出来,院长扶着蔡勤坐在沙发上,笑。实不相瞒,这套房闲置小半年了,家属都嫌贵。马上打扫换铺盖通风,一分钱一分货,舒舒服服的。点餐的事我们也遇到过,一般情况下不额外收费,除非海鲜滋补品。本来就是服务行业,这个你放心。院长犹豫着报了个价,优惠价,住宿护理加在一块儿比大江预料的要少,少出一截子。当即给蔡勤妹妹电话,她说可以,谢谢你大江,这就给养老院转账,先转半年的。大江跟院长去办手续,复印蔡勤的身份证户口薄,签字盖章。院长瞄了眼手机,像是交割完一笔大买卖。你是蔡勤什么人?兄弟。难得难得,她找纸袋装了些葡萄,户太八号上午才摘的,送他们出门。老蔡说明天入住,一天也等不及了。院长握住蔡勤的手摇了摇,没麻达蔡师傅,这就吩咐下去买酸菜。今后专门给你们两位配一名协理员,经验丰富手脚麻利的,有问题直接找我。气氛是欢愉热烈的,拖拉机从门前突突而过,一只游隼在空中翱翔。大江取了盒芙蓉王给门卫,小老头脸皱得不成样子,看院长。麻烦你们了,大江说,转身上车。

回去顺畅多了,蔡勤笑眯眯,两年没见我妈,我妈不傻呀是不是大江?车轱辘话说了一路。送蔡勤到单元门口,加满油还车,马桂芳也要跟着去。他们坐在太极面馆门外,一人要了碗油泼面。天空雾罩罩的,废气下沉,云层在远方堆积。马桂芳说明儿刚好休假去送送老蔡,大江觉得不妥。马桂芳急了,我一声不吭可以吧,就当空气不存在,蔡哥又看不见。街上的行人多起来,树叶纹丝不动,保洁员塌着肩站在路边喝水。今天几号?大江问。马桂芳扫了眼手机,七月三十号。大江抹了把脸上的汗,热死了。我顶顶讨厌七月,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快立秋了吧?

快了,八月初立秋。马桂芳放下手机,放轻松,要怪就怪六月,没有六月哪来的七月。说着喊伙计娃取了两支冰峰汽水,凉爽可口。他们喝汽水,望着对面灰蒙蒙的建筑,坐了很久。

第二天大江没去汽配市场,醒来后帮着蔡勤收拾,马桂芳打电话说她到了。拎着皮箱下楼,塞进五菱宏光的后排,马桂芳缩在角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江给蔡勤买了柄碳纤维手杖,权当盲杖了。蔡勤坐副驾,摩挲着手杖,貌至沉肃。带的东西不多,这一点他们达成了共识。昨天夜里喝酒聊天,只拿贴身换洗衣衫和半导体音乐播放器,外套、羽绒服、大衣之类以后再说。蔡勤闭目养神,偶尔问一句到哪了?大江说快了,路边有农田庄稼了。马桂芳关掉手机一直注视着窗外,半个多小时姿势都没变。大江头一次发现她是个严肃的人,脸上的表情很陌生,这让他心里咯噔一下。该死的七月。

到了养老院,门房帮着拿行李,蔡勤妈看电视,养殖场里一群大白猪嗷嗷叫,蔡勤妈跟着叫。协理员是个面色红润的女人,匆匆跑过来跟蔡勤交待起居事项,墙角摆放了两盆绿萝。大江稍坐片刻去拍蔡勤的胳膊,有空就来看你,需要啥电话联系。蔡勤说好,攥住大江的手出门。大江不让送,老蔡说要送,你现在是客,哪有不送的道理?协理员跟在后面。一群老太太聚在树下说话,像鹦鹉学舌,高分贝嘁嘁喳喳。他们经过时又缄默住,怕人偷听似的。到大门口,大江说不想待了咱就回,那两间房先空着,随时可以回去住。阳光粲然,四下亮晃晃的。蔡勤整了整衣襟,手杖放在脚下,双手紧贴裤缝深鞠一躬。

马桂芳站在车前,双手捂住脸,大放悲声。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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