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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山坠落

时间:2024-05-20

诸山,浙江农林大学中文系教授,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绳仁的荒野》等。1996年开始发表中短篇小说,后做学术研究20年。近年来在各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国庆长假最后一天,叶小村的华为Mate10响起急促的铃声。不早不迟正好是中午一点半,这正是叶小村午休进入尾声的时间。为省下耗在路上的时间,他午饭基本上在教工食堂吃,饭后也不回家,在办公室放了一张折叠躺椅,关上门可以小憩半个小时,算是午休。尔后便把躺椅收起,也不占地方。叶小村欠身拿起手机,原来是学院书记龚尤文。

龚尤文明显有些焦虑,或者有所顾忌,像是走夜路的少妇受了难以言说的惊吓,舌头像打了结,好在叶小村熟悉龚尤文那标志性的二胡一样的声调,在那如泣如诉的池塘中打捞着有用的讯息,最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自治区教育厅纪检组转给学校纪委一封实名举报信。信来自南澫,言之凿凿,内容涉及本院教授余少顼包养、性侵女学生。学校准备成立调查组,要求学院党政一把手参与调查。

国庆节后的第三天,学校成立了由纪委、人事处和艺术学院三方组成的调查组(正式名称是“科技大学教师被举报事件调查组”),纪委、人事处各派出一人,纪委刘副书记,人事处一个干事,艺术学院则是龚尤文和叶小村两人。刘副书记任组长。

当天,四人小组直奔南澫富丽华酒店。这个滨海酒店在南澫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叶小村纳闷这住宿标准是不是有点超标,问了刘副书记才知道这次是南澫市工商联出的钱。缪校长在这里有一个学生是工商联副秘书长,姓孟,自己经营木材加工企业,他的企业也是缪校长的华南木文化研究基地,这次调查组在南澫的行程全由他來负责。叶小村和龚尤文被安排在同一个标间。刚办理好入住手续,来了一个面孔白净、微胖、自称小农的工商联秘书,眼睛明亮,清澈见底。一一与各位老师打过招呼,甜甜地说孟副秘书长临时有一个接待任务,委派她来给老师们作向导,先去看老街,明天出海时孟副秘书长再过来陪大家。

返回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四顾苍茫。龚尤文胃里常年泛酸,泛酸时脸色跟一张黑白照片似的,嚼服一片达喜就可以抵挡一阵子,从行李包中抽出一只打开的药盒剥了一片送入嘴巴,忧心忡忡地说,叶院长啊,我有认床的毛病,估计今天晚上睡不好了。

叶小村笑起来,要这样想啊龚书记,枕着浪涛声入睡,多有诗情画意。他站在椭圆形阳台,发现这里可以全景看海,此时看出去已经难以分清天与海的界限,但海面上星星点点的光仍隐约可辨,那或者是天上星辰的杰作,或者属于迟归的渔船。

龚尤文说,真是奇了怪了,余教授这个事情,人家举报信写给区教育厅,区教育厅转给了学校,本来学校应该独立调查而学院应该避嫌才是,没想到让我们两个都参与了,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们学院唱主角么?还有,这次过来缪校长安排自己的学生来接待我们,而且刘书记也是他的学生,学校是不是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图呢?

叶小村长长嘘出一口气,唉,这应该就是缪校长的意图,他如此打学生牌,不排除学校有甩包袱的可能;但如果调查结果证明举报信属实,事实面前,学校也不好太袒护他吧,不然如何向教育厅交代?

龚尤文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个怎么说好呢,毕竟学校才是处理问题的主体,学校给出的结论,区教育厅也只有尊重的份儿。当然这是一般情况,如果举报人不肯善罢甘休追着不放,结果恐怕就会难以想象。

叶小村说,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学校应该表现得果断一些、公正一些,要敢于表明绝不藏污纳垢、姑息养奸的态度。对余少顼这种人,该处理就处理,不然真说不过去。

龚尤文说,他跟缪校长是大学同班,本来应该更谨慎一些才是,可是,唉!真搞不懂这个余少顼,他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老同学脸上抹黑了。

不知不觉已经半夜。想起明天还要出海,两个人依次洗漱过,熄灯睡下。这边叶小村还在担心龚尤文晚上失眠怎么办,孰料那边龚尤文身体刚放平立即呼噜大作,像坐过山车一样停不下来。加上叶小村脑子里也被灌满了余少顼的讯息,那感觉就像误吞了饱食的蚂蟥一样,无论如何难以入眠,与其等龚尤文书记的下一轮呼噜,不如干脆到阳台上坐看南澫之夜。如此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脑袋变成了水泥袋,第二天早餐也没起来吃,就没有跟其他成员一起出海,让龚尤文临走在门口挂上“请勿打扰”标识,自己安静地补个觉。

与罗良林和谢颜的见面地点,安排在罗良林的良林园艺公司里,这也是他们所要求的。这是一个半封闭的苗圃基地,三面环山,面积有三百多亩,以乔木为主,各种好看的盆栽,成片的名贵植物和树种错落有致。除了油橄榄、金钱松、金丝梅这些名贵树种之外,还有与南澫同处于北纬21°一带国家的树种,古巴野姜花、墨西哥落羽杉、仙人掌、大丽菊、夏威夷彩虹树,诸如此类。紧邻办公室的地方是稀疏分布的红枫、乌桕、红豆杉、佛槿和多肉,其中最茂盛的多肉落地生根,边角旮旯长得到处都是。

罗良林和谢颜两人看上去有90后不常见的沉稳。他们早已候在会客室了,备好茶水,见了几个大学老师,两个人屁股同时离开沙发。罗良林站在谢颜前面。刘副书记从自己开始,逐个介绍几个老师,姓名、职称或职务,不知为何最后再次介绍了自己。彼此互相握了手。叶小村发现罗良林的手掌心滚烫,谢颜的手掌心有些凉。

罗良林的头发有些自来卷,高挺的鼻梁支撑起棱角分明的脸,目光坚毅或执拗,可能是第一次同时面对这么多大学老师,而这些陌生的老师都是为他们而来的。叶小村感觉他的眼神里微露羞涩。谢颜装扮素雅,咖啡色半月形无领上衣,白色亚麻布裙,脚上一双精致的绣花布鞋,裙边下探出的两条小腿近乎完美,叶小村脑子里不由得飞过“模特”这两个字。模特身材的谢颜相貌不算出众,然而这可能仅仅是外在的谢颜,还有另一个谢颜隐藏在她的内心中,在她的气质里。那的确是一个令人心动、让人心痛和堪称美丽的谢颜。这美丽的底色交织着纯真、多情和一点点任性。现在的她一脸倦容,像是失眠多日,眼皮有些红肿,叶小村总觉得她随时准备打哈欠。

根据调查组提前议定的剧本,为照顾当事人的情绪,询问主要以刘副书记和龚尤文两个为主,作为补充,其他人可以随时提问。

刘副书记从干事手里接过一支录音笔,我们要录音的,可以么?罗良林说,可以。刘副书记看着谢颜,你同意么?谢颜说,我同意。刘副书记说,为什么举报信不寄给我们学校,而是直接给了区教育厅呢?罗良林说,因为那里有个同学在,不过主要是因为信不过你们。刘副书记说,信不过?罗良林说,是的,学校毕竟圈子小,低头不见抬头见,不相信学校会秉公处理。刘副书记又问,你们目前是什么关系?罗良林说,朋友啊。刘副书记问,你们认识多久了?罗良林说,时间不长。刘副书记说,不长是多久?罗良林说,这个重要么?刘副书记说,重要的。罗良林说,快20天了。刘副书记说,嗯,写这个信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们两个人的主意?罗良林说,当然是我们两个的主意。刘副书记问谢颜,他说的对么?谢颜说,是的,没错。刘副书记又问,他写的举报信内容你知道么?给你看过没有?谢颜说,信实际上是我们一起写的,我负责事实部分,他负责组织文字。刘副书记说,什么事实呢?谢颜说,就是那些……不好的事实呀。

刘副书记要求谢颜详细讲一讲她与余少顼的“事实”。谢颜明显有些为难,看了刘副书记一会儿,又看了龚尤文和叶小村一眼,最后征询地看着罗良林。从罗良林的眼睛里读出了鼓励的内容,她微微咬了咬下嘴唇,那里立即出现了一道苍白的牙印。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每个人都必须竖起耳朵,哪怕是一片树叶落下来,都有可能把她的声音盖住。叶小村觉得她的声音象被榨干了水分的毛竹,抽打在坚硬如铁的岩石上,瞬间碎成了一绺绺粗糙无比的纤维。这种纤维传到耳朵里的时候具有利刃般的锋芒,一阵冰凉滑过耳道里便伤痕累累,叶小村也不禁咬了一下嘴唇。刘副书记似乎饶有兴致,龚尤文忧心忡忡,人事处干事只顾低头做记录。

她描述了和余少顼在一起的一些细节,她是科技大学园林学院的学生,只是因为修了余少顼的书法公选课而成为师生。授课与听课,交作业与批阅作业,看上去都很正常。直到有一天余少顼在课堂上表扬她的习作出色并把她列为重点培养对象,性质开始起变化。作为教师的余少顼从和她互相加微信开始,到邀请她去自己的画室,再到貌似不经意地将胳膊肘接触到她的胸。余少顼步步为营,不断扩大战果,终于得手。

那些私密照片是后来才拍的,谢颜说,有一些照片是余少顼自己手拍的,有一些是他支好三脚架自动拍的。

刘副书记想起什么,拿起录音笔看了看,发现竟没有打开,示意其他人先提问,自己捣鼓起录音笔来。

龚尤文问话的时候谢颜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叶小村心想这可能是她对龚尤文二胡一样的发声不太习惯。拍这些照片都是你自己愿意的么?谢颜点点头,是的,余老师……余少顼他说这些以后都是素材。龚尤文说,那么,你们一共发生了多少次关系?谢颜脸一红,这个我真的记不清楚了,应该有十来次吧。龚尤文说,第一次发生关系在什么地方?谢颜脸更红了,如家商务酒店。龚尤文说,是学校西门外的那个如家么?谢颜低下头说,嗯,没错,是那个。这时刘副书记终于打开了录音笔,他插进来说,这事儿是你愿意的么?

谢颜迟疑了一下,可能不满意刘副书记用“这事儿”这样三个字,声音就大了一些,不,我没有愿意。记得那天他让我喝了酒,是张裕赤霞珠干红葡萄酒。我说我不会喝酒呀。他说葡萄酒酒精度数很低的,跟糖水差不多,适当喝一点有保健作用,如果以前没有喝过正好学一学,坚持要我喝。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口气喝干了一杯,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罗良林向她伸出手去。谢颜默契地把手机放在罗良林摊开的手掌上。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罗良林用力捏住了手机,他的神情恨不得当场把手机摔碎。手机里有余少顼前几天打给谢颜的电话录音,令所有人错愕的各种坦白,各种解释,各种保证。罗良林一段一段地播放着,眼睛死死盯住在场的每一个人。叶小村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也握成了拳。

谢颜別过脸去,捂住嘴巴,开始轻轻抽泣。

叶小村看着谢颜眼睛,那么你们现在还保持联系,是这样么?谢颜说,没有,不,有的,不是这样子,不是我联系他,都是他来联系我。我和他已经没有联系了。刘副书记说,你们对学校有什么要求么?罗良林说,我们的要求只有一个,得严肃处理余少顼,这是最低要求。刘副书记说,怎么个严肃处理呢?罗良林说,要开除他。刘副书记说,如果满足不了呢?

罗良林顿时有些激动,脸涨得通红,那么我们就发到网上去,大告天下。你们将心比心想想看,余少顼已经是快要退休的人了,谢颜的年龄比他的女儿还要小,他居然对学生下手,这哪里还配当大学老师!真是猪狗不如!如果你们学校对这种人姑息养奸,那么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刘副书记说,好了,不要激动,今天就是想先听听你们的说法,我们回去后也要向余教授了解情况。

哼,教授!什么教授!罗良林咬牙切齿,简直就是一个人渣,我真恨不得废了他!

叶小村说,小罗你这是气话。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但这个问题可能会需要一些时间,希望你们保持冷静,耐心等待学校的处理结果。

罗良林看着叶小村说,那么我们可以相信你们的话么?

叶小村说,嗯,当然。

虽然缪校长强调要保密,但是从调查组南澫调查的结果来看,余少顼有违师德的问题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作为学院党委书记的龚尤文和作为一院之长的叶小村都认为,这种情况下余少顼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讲台上了。学院紧急召开了临时党政联席会议,通报了余少顼的问题,一致同意对余少顼的问题要严肃处理。学院便决定立即停止余少顼的课。

缪校长打来电话,语气严肃,质问为什么不等学校决定而擅自对余少顼进行处理。电话分别打到院长和书记办公室,叶小村正在上课,因此电话是龚尤文接听的。龚尤文就讲了学院的考虑和处理过程。缪校长根本不听龚尤文的解释,责怪学院不讲规矩,没有尊重他的意见,要求尽快纠正,挽回影响。龚书记啊,缪校长最后话外有话地说,尤文啊尤文,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听说你届满之后有意干督导,督导一岗难求,关键时刻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啊!

放下电话,办公室的光线似乎一下子暗了下来,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就像富丽华酒店外夜色中的大海那样。龚尤文忘记了倒水,把一片达喜直接吞了下去,这是最后一片,该去医务室取药了。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盒,猛地想起自己这倒霉的胃病是不是与那件事情有关呢?自己之前是没有这个毛病的呀。

龚尤文在心里自嘲,自己本来是属狗的,如今却变得像鸡一样谨小慎微,是不是也是事出有因呢。

那时,他还是学院分管学生工作的副书记,有个大二女生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学校断断续续调查了十几天,这十几天他始终全程参与,根本没有办法保证正常作息,一日三餐也没有办法保证,有时困得发晕,有时饿得发晕。但是没有办法,工作少不了他。调查结果显示,该女生曾经要求休学,学校教务处原则上是同意的,但龚尤文认为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门课考试了,女生的情况当时看起来并没有那么严重,考试完了再休学不迟,最后没有签字。学生家长揪住这个把柄不放,最后学校赔了一笔钱才算了事。而余少顼与这个女生不明不白的关系他早有耳闻,作为有妇之夫的余少顼对这个女生始乱终弃,但不知为什么这一部分从一开始就被省略或忽略了。为此他曾向缪校长反映过。没想到缪校长很不以为然,要他不要自作聪明、节外生枝,先把自己该承担的责任搞清楚再说。

虽然心里明白这不是他的责任,但这毕竟是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生命大于天。学院副书记主要职责就是学生管理,而自己管理的对象却自杀了,这至少是涉嫌失职,为此学校曾经讨论免去他的职务,还是缪校长出面帮他解了围。缪校长给出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如果一个学生铁了心想要自杀那是谁也没有办法预防的,一个学院党委副书记总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盯着一个女学生。

事后缪校长私下对他说,这件事情事实上的确不是你的责任,但在处理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你也的确有些毛躁,这是很不好的,是幼稚的表现。希望你能汲取此次教训,遇事要多请示汇报,不要擅作主张。

学校不久之后将开展换届工作,他这一届马上到期,从年龄上说已经干不满一届了,对他这样的“三无”(无教师资格证、无高级职称、无高学历)人员如果彻底“裸退”无异于下岗,因为这么多年下来自己除了做政工之外一无所长,他内心里希望卸任书记之后还能当督导。督导不是中层干部,却也不是普通教师,督导的职责就是监督检查教师的上课情况,如此可以像教师上课那样有一个稳定岗位,原待遇保留,直到退休。他现在忧虑的是,历来督导都是由高级职称担任,至少要求副高以上,以他目前仅是中级职称来看,这个督导岗位显得非常遥远。

那么,缪校长说的抓住这个机会,又是何意呢?莫非是一种提醒么?龚尤文觉得或许缪校长能够为他改变一些游戏规则,就像在余少顼教授事件的处理中所做的那样。

缪校长有这个权力。

几天后,缪校长专门召集调查组开了一个短会,传达学校精神。主要强调了大局意识。整个科技大学目前正在全力申报博士学位授予权单位,如果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忙着处理余少顼,恐怕会对学校的名声带来不利影响。两害相权取其轻,学校的意见是明确的,博士授予权单位申报事关学校未来发展大计,全校上下务必高度重视,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全力以赴。

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一天下午,叶小村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人事处干事的,说上次调查的一些材料已经基本整理好,纪委刘书记交代对涉及每位领导的问询记录需要各自确认,叶院长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再审核一下。叶小村说好的,这阵子比较忙,等找个稍微空闲一点的时间吧。此事并没有放在他心上,许多天过去,干事也没有再联系,叶小村慢慢淡忘了此事。

另一个是罗良林打来的。罗良林打来的电话在叶小村手机上并没有显示姓名,是个陌生号码,但显示了地点,南澫市。叶小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罗良林只说了半句话叶小村就听出來是谁了。罗良林询问学校对余少顼问题处理进展到哪一步了,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们几乎是度日如年,学校到底想怎么办。语气里面透着烦躁、不满。叶小村心想这事应该去询问纪委更合适,具体事情由纪委刘副书记牵头,而与学院关系不大,在这个事情上,学院仅仅是个配角。他没办法把学校的真实意图和盘托出,又不能置之不理,就告诉罗良林说学校目前正在举全校之力集中精力申报博士学位授予权单位,忙过了这一段,之后会处理的。

罗良林说,可是你们学校纪委的刘副书记怎么不接我电话?

叶小村心想这正是纪委应该负责的事情啊,怎么可以不接他电话呢?就安慰他说可能担心是诈骗、推销电话吧,你有没有发短信说明自己是谁呢?

罗良林说,我发过短信了呀,打过去明明是通了的,就是不回我,我只好给您打电话了。

叶小村说,可能正在开会或者不方便吧。

罗良林说,我倒是希望如此,可是我不相信是这样的情况,总不能每次打来电话他都是开会吧?我觉得他故意不接我电话。

叶小村说,这个不可能吧。

罗良林说,您就不要为他开脱了,叶院长。我为什么当时说不相信你们学校,现在证明我是对的。我想知道,你们学校人事处派人过来做我们的工作希望私了是怎么回事呢?

叶小村表示对此毫不知情。

罗良林说,他们还动用了工商联的关系,明里暗里给我们这些小企业施加压力。工商联的人告诉我们,这个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影响我们客户的信心,还可能影响我们的金融授信。我真的想不通,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我们作为受害人,不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吗?现在谢颜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就想听听您的意见,如果你们学校真的不值得信任了,我是不是应该考虑把这件事捅到网上去。

小罗,我的意见是,叶小村说,首先,给你们施压这个事情我毫不知情,如果属实,我个人是不赞成的。其次,把这件事捅到网上去,我也不赞成。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这件事一旦弄到网上,虽然可能有利于处理余少顼,但科技大学的名誉肯定会受到影响,也会直接影响到我们学院明年的招生计划。

学校的名誉?招生计划?有没有搞错啊叶院长!叶小村感到罗良林在电话那一头声嘶力竭起来,为了学校的名誉,为了招生计划,就可以伤害一个可怜的女生么?叶院长您和他们是不是一样的?

叶小村说,这不是一码事。有些类似止损的做法,我们可以在不影响学校、学院的同时来解决这个问题。而且上网会继续伤害谢颜,你想过么?

罗良林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谢颜也反对我捅到网上去,唉,她也好想早点忘了这件破事。可是,我还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当然这绝对不是为了争一口气的事情,我是觉得这种人必须受到惩罚。我没上过大学,更没当过老师,但我觉得堂堂大学里不应该有这种人的位置,您说是么?

叶小村说,这个我和你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

申博进入冲刺阶段,各高校之间竞争激烈,都在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挖门路、找突破口。如今的大学不比往昔。要是现在还有谁以为大学无非是一个读书做学问的地方,那就大大落伍了。现在的大学使命复杂多元,譬如要考虑社会合作、创新创业、学生就业、综合治理、校园舆情,甚至艾滋病防治,诸如此类。在科技大学,当下压倒一切的任务是一方面要保证申博工作有序推进,另一方面要保证换届聘岗工作有条不紊,加上其它繁琐的日常事务,整个学校像绑在了发令枪上。

各职能部门、学院首先负责对所辖部门和学院教职员工进行业绩考核。依照惯例,考核分ABCD四个层次,如果被评为D则是不合格,根据学校有关规定,凡是不合格将会被解聘。历次聘岗中,都有因考核不合格而下岗的教职工。有的今天还是教师身份,明天则成为待业人员。被解聘后,人事关系一般会在学校保留两个月,理论上两个月之内还可以继续寻找接收单位,两个月之后若仍未找到接收单位,劳动关系将直接解除。正因为事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所以人人都不敢怠慢。

人事处专门召集全员聘岗动员说明会,要求各部门、学院结合学校的中心工作,围绕德、能、勤、绩四大块对教职工的聘期业绩进行考评,给出是否聘用的意见。会议间隙,干事给叶小村发短信,说会后有事找他。叶小村回复,什么事情。刚发出这条短信就想起前些日子干事曾为此专门联系过自己,又补发了一句话,好的我知道了。干事又来信息,因为事关隐私,能否会后到叶院长家里签字。叶小村回复说好的。

晚上,干事过来了,拿出一叠材料交给叶小村签字。临走,从包里摸出两瓶红葡萄酒,说,好朋友从奥地利带回来的,原汁原味,请叶院长品尝。

调查组最后一次开会,缪校长让自己的鼻尖以上部分浸泡在茶杯冒出的热气里,待热气散尽,又朝杯中轻吹一下,新一团热气升腾起来,每次都微合双目一两秒,很享受的样子。然后吐出吸到嘴里的一片叶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宣告谢颜之死。

叶小村耳边爆出轰的一声巨响,脑子里像过电影那样飞速而无比清晰地掠过一帧帧满是谢颜的特写镜头,最后随着镜头的撕裂戛然而止。后来想想,已经将近一个月都没有听到罗良林和谢颜的消息了。

据说是重度抑郁癥,缪校长继续说,这说明许多事情有可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总之,许多关键问题已经难以厘清,法律上“疑罪从无”,在这个事情上我们也不能先入为主地做有罪推定,何况听说余教授已经向艺术学院党委做了认真反省,说明其思想认识是深刻的,态度也是诚恳的。我们这些当领导干部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对自己的下属进行道德绑架。任何人都有瑕疵,包括道德上的瑕疵。领导干部时时刻刻都要像关爱自己的战友那样关爱我们的每一位教师。为了保护教师和学校的名誉,此事到此为止。

学院聘期业绩评定会议上,叶小村坚持要定余少顼为不合格,他理所当然应该是那个D,虽然缪校长已经代表学校做出了余少顼无责的结论。他认为作为一名高校教师当然不可能没有任何瑕疵,人无完人,有一点瑕疵是正常的,但是唯独不能有道德方面的瑕疵,这是底线,否则便谈不上为人师表。既有道德瑕疵就应当一票否决。大家对此意见不一,各执己见。学院党政七个人,最后只出现一张反对票。叶小村知道那是他自己的。

于是余少顼有惊无险,顺利过关了。

叶小村说,这样的结果,体现的就是所谓程序正义吧。真是虚伪至极、肮脏至极。说罢,扔下其他几个人,兀自起身离开会议室。龚尤文随后追到了叶小村办公室,有些犹疑地说,叶院长,我们……还是听学校的吧。我知道缪校长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他的出发点可能的确比我们更高一些。也是为了学校的名誉,我们只图一个安稳。我们和这座学校是绑在同一驾马车上的,我们毕竟都要从这个学校退休。

叶小村说,缪校长不是学校,学校也不是缪校长的吧!

龚尤文说,唉唉,那其实都是一回事的嘛,现实就是如此。

叶小村察觉龚尤文的声音发生了细微变化,哭腔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这让他显得有些陌生。

果然,在缪校长的关注下,龚尤文的督导问题终于有了眉目。督导岗位与即将退居二线的干部们相比,僧多粥少。许多面临退下来且拥有高级职称的干部们梦寐以求。据说缪校长肯定了龚尤文为学校申博工作所做的独特贡献,特别赞赏了龚尤文具有“大局意识”,这是爱校护校的最好表现,不愧为学校培养多年、关键时刻可以依靠的好干部,这样的干部绝不能亏待。由此龚尤文优先进入了学校拟聘督导候选人名单。

教职工聘岗工作告一段落,中层干部换届工作随之正式启动。纪委收到匿名举报,叶小村涉嫌收受价格不菲的外国名酒,且为避人耳目将受贿地点放在家中。缪校长来电话,要叶小村近期去他办公室解释一下。叶小村没有去找缪校长,表示没空,让办公室代为递交了两瓶红葡萄酒和用A4纸型打印的辞呈。

办公室通知叶小村去参加缪校长主持的华南木文化视频公开课创新小组会议。

会议地点是D&C实验大楼。D&C,寓意数字与文化,学校的每一个老师心里都清楚,这其实是缪校长为自己建造的一个现代化实验室。内设配备了机器人和准5G网络的智能会议室、会客厅。整幢大楼所有超过十平方米的墙壁上都开满了余少顼的樱花。传言这些画都是缪校长以校园文化建设的名义向余少顼购买的,价格不菲,堪比名家名作。叶小村犹豫着,赶到的时候,会议室基本已经坐满,每个人面前都有席签。果然有余少顼,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满嘴胡须,让叶小村浑身别扭。接着他看到了缪校长朝他这边微微颔首。

会议规模不大,却很隆重,规格很高,会场摆放了鲜花,显示屏上播放来自区教育厅领导的贺信。与会者多数是叶小村认识的本校专家,还有几个不怎么认识的面孔,好在有席签,这样就可以和名字对上号了,有几个名字是叶小村以前经常听说过的。叶小村发现其中一个叫农燚芳的女博士,胖乎乎的,有点像一个发好的面团,只剜去少量的一层,所以看上去仍然像一个面团。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但似乎什么时候已经见过一样眼熟。

茶歇,装扮成刘三姐模样的两个机器人为大家端来茶点。接着播放了一段余少顼野外写生的视频。在森林里的一块空地上,余少顼夸张地打着赤膊、光着脚,把毛笔绑在一截竹竿上,在一张超过200cm×150cm的巨幅画纸上临摹独山。画到最后一笔大吼一声,猛地一甩头,还纵身跳跃了一下,表示大功告成。

一片掌声、喝彩声响起来。

缪校长说,余少顼教授很早就在做这项工作了,以艺术呈现的方式弘扬木文化。此外,据我了解,余教授在培养学生方面动了脑筋,因材施教,凡是选课的同学都一律留电话、加微信,发现好的苗子就重点培养。

叶小村厌恶汹涌、汗流浃背。瞬息之间,那甩来甩去的肮脏的胡须和因他过度关怀而自杀的女学生、还有罗良林和谢颜的影子在眼前交替出现,心里想他可能就是用这样的所谓艺术形式博取那些不谙世事的女学生的欢心的吧。

缪校长说,余教授是叶小村院长的下属,作为余教授的领导和同行,叶院长最为了解余教授的艺术成就了。下面我们就请艺术学院叶院长为各位专家介绍一下余少顼教授。

真没料到缪校长会来这一手。叶小村颇感意外。实际上他有些气愤,缪校长分明设了一个局,打算让他和余少顼握手言和缔结城下之盟。他不可能保持缄默,他必须发言,而且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只能是被自己朝着有利于余少顼的方向精心审阅和编辑过的,任何否定的成分都是不合时宜的。整个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看着叶小村。

叶小村说,本人所在的艺术学院,目前有七个系一个基础部,有教职工120人,本科生1600人,研究生75人。这是我们的基本阵容。学院比较强的专业是平面设计、服装设计和多媒体艺术,这三个专业支撑着我们的设计学一级学科硕士点。目前美术基础部没有自己的专业,主要为其它专业上大课。余少顼,本院美术基础部在职教师,职称为教授。近几年主攻樱花,号称“樱花余”。其它的情况,刚才缪校长已经介绍过了,我这里就不必再重复了,真诚欢迎各位专家、学者方便时莅临我们学院考察、指导。

爆发出比刚才看余少顼的写生视频更热烈的掌声。缪校长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不无尴尬地跟随大家鼓掌,边鼓掌边与左右耳语,掩饰自己的失态。

叶小村知道,缪校长的局给他破掉了。至此他已经很明白,缪校长就是试图把他和余少顼绑在一起,或者,向他表示自己对余少顼的格外器重。会议最后,成立了华南木文化视频公开课创研小组,成员名单里赫然有余少顼几个字,且排名紧随叶小村之后。

学校申报博士学位授予权单位取得了成功。最先告诉叶小村这个消息的居然是罗良林。叶小村吃惊他是如何知道的,是不是教育厅的老同学透露的小道消息?他说不是,教育部官网上已经挂出来了呀,您居然不知道?叶小村说最近实在是忙晕乎了。罗良林说,叶院长,我想见见您可以么?叶小村问他在哪里,他说,很近的,就在科技大学校外,学校西门外的如家商务酒店。

天下开始下雨。这应该是一年中最后的一次雨了。叶小村赶到的时候,发现罗良林站在雨里。问他怎么不进去,这么冷淋雨要感冒的,他说才刚出来一会儿,没有关系的,他喜欢淋雨的感受。

他们各要了一杯福鼎老白茶。

罗良林泣不成声,告诉叶小村,谢颜自杀前一段时间晚上睡不着,经常出神、发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她那么痛苦,整得我都准备放弃了,可是她越想逃避越是难以逃避,越想遗忘越是难以遗忘,她是承受不了这个压力了。都怪我……

叶小村表示抱歉,就请让我代表这个学校,还有我自己,对你们说声对不起吧。

罗良林说,我已经彻底调查清楚,余少顼是缪方勇的同班同学,又和缪方勇是同一个小区的上下楼邻居,是的,他们两个有许多方面的合作。他们是一体的。这事情不是您的错,也与您无关,反而让您受到了牵连,丢了院长职务。

叶小村抬头看着他,心里说我的辞职申请学校还没有批准呐。

罗良林似乎读出了他的疑惑,说,我知道的,我的老同学告诉我说,你们学校的中层干部任免名单已经报到教育厅了。

叶小村说,哦,那是我主动请辞的,我自己不想再干了。

罗良林说,反正都一样吧。独山的樱花季到了,我要去独山,替谢颜看看樱花。

叶小村说,对谢颜的死,我感到很难过。

罗良林说,叶院长,我有个预感。

叶小村说,说来听听。

罗良林小声而有力地说,谢颜不会白死的!

余少顼恢复了上课,聘期考评合格自然失去了继续让他停课的理由。他直接向科技大学工会提出申请,要求举办一次大型樱花画展,庆祝科技大学喜获博士授予权单位。同时高调地公布了近期的写生安排,准备前往黔东南自治州的独山,那里不仅有数千亩名贵樱花,而且还有以险峻著称的景点“天印”。

搞画展可以绕开学院,但外出写生关涉劳动纪律,应该先向学院申请。叶小村的免职文件尚未下来,况且他认为此行关涉众多学生的安全,责任重大,这个字他是不会轻易签的。志得意满的余少顼,哪会把他放在眼里,在学院未签字的情况下已擅自做主,由缪校长随队指导,一同造访那著名的“天印”去了。

接下来的事情彻底颠覆了叶小村的想象力。

連续下了几场豪雨,所有的路上都淌着水,漂走了许多冗长的日子。天天等着被免职的叶小村,跟往常一样上下班,午休继续在办公室。这天午休时分有电话打进来,他没有听到,又眯了一会儿。起来后刚收起折叠躺椅,就有人咚咚咚剧烈地敲门,开门一看是龚尤文。

龚尤文脸色苍白,那声音如同扯断了的二胡弦,哭腔道,不好了,出大事了,缪校长出事了!叶小村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不仅余少顼和缪校长去了独山,缪校长还带去了女博士农燚芳。

事故发生在午后两三点钟。先是大雨,继而大雾,落下少有的高山雪。云雾缭绕之中,脚底的路上冻成冰。缪校长和农燚芳兴高采烈地攀上山顶,准备在“天印”大石前拍照留念。刚摆好姿势,余少顼说这个位置挡住了“天印”二字,于是两人又朝比较空旷的右侧挪动了几步,农燚芳没立稳,脚底一滑瞬间失去平衡,伸手去抓缪校长的胳膊,结果双双失足坠落。他们是从“天印”的西侧坠落的,山高谷深,怪石耸立,找到遗体时已经面目全非。

而此时,罗良林正在赶去“天印”的路上。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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