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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送

时间:2024-05-20

黄仕伟,男,壮族,广西西林县人,广西省作协会员。有小说、散文散见于国内各文学期刊。

马小亮打来电话的时候,马雄贵正在砂糖桔果地里喷农药。虽然马雄贵当了村干部,但夫妻俩仍种有一片砂糖桔,十五亩,哪年收成好市场得价,扣除农药、化肥成本,不算劳力,有十来万收入。要是马雄贵到村部值班或到县乡开会,马雄贵老婆就一个人侍弄。大部分时候,夫妻俩一起在果地里忙碌,实在忙不过来,就请短工,一个工人给120块。给砂糖桔喷农药是一项重活,一天到晚背几十斤重的喷雾器,也是一项细活,叶子既要喷天面,也要噴地面,不然害虫杀不尽。请短工他们不放心,有些短工只喷天面,不弯腰转头喷地面,钱花了,躲在叶子下面的害虫很快又繁殖。给果树喷药,马雄贵夫妻基本自己喷。

不知道马小亮去考公务员怎么样了,会不会和去年一样,又没进入面试?正想着,马小亮的电话就来了。

“爸,我考了第二名。”马小亮在电话里说。

马雄贵为了确认,关了喷雾器,再问:“第几名?”

“第二名。”马小亮声音清亮。

马雄贵对着电话兴奋地喊:“好!好!好!”

挂了电话,举头四顾,大声喊:“小亮妈,小亮妈!”

老婆应声问:“怎么啦?”

马雄贵说:“今天不喷了,回家劏鸡,喝酒!”

当了解到情况后,老婆也很高兴,但旋即问:“第二名你就这么高兴,不是只要一个人吗?”

马雄贵说:“考公务员最关键就是笔试,只要入围面试,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门槛,面试和考核是可以找关系活动的。”

老婆说:“就怕找关系没有用。一扎钱丢下河还‘咚’地一声响!”

马雄贵听了,沉吟一会,掏出电话打给马小亮,问:“第一名的分数比你高多少?”马小亮回说不很清楚,听说高6分。

高6分不算高。活动活动也许真可以改变乾坤!

马雄贵是那坪村村主任兼党支书,当过兵,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退伍,后经参加招干考试,成为那龙乡武装干事。三年后,已经拟提拔为乡武装部部长了。女儿出生,因为和儿子的间隔不足四年,当时的计生政策很高压,被解除公职回村务农。后来那坪村主任退休,乡里找不到接替人选,觉得他当过兵,在乡政府干过,有一定工作能力,遂让他当村主任。三年后,村主任和党支书一肩挑,一直干到现在。

马雄贵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儿子马小亮能尽快落实一份公职,然后娶妻生子,自己尽快抱上孙子,享受天伦之乐。五十岁以后,他的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

马小亮大学毕业后,马雄贵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进乡政府做资料员—临时工,一个月到手不到两千块,没有五险一金。这几年来,马小亮年年考公务员,年年没有进入面试。他考不上,却不气馁,不愿做农民,不愿搞生意,发誓考不进体制内,就不谈婚论嫁,这可愁坏了马雄贵。马雄贵是独子,他虽然有两个孩子,但马小兰是女儿,迟早要嫁人的,她的孩子要带人家的姓的。

王锋在那伏屯是出了名的暴躁脾气,寨子里三十多户,有超过一半和他置过气,一言不和,他就吹胡子瞪眼。但他不记仇,过不久就主动和人家说话,遇到记仇不理睬他的,他说:“还生气啊?这么小气,我都忘记了!”

那伏屯是一个只有三十多户的小寨子。小寨子背靠马送山,西平河对面仍是山大沟深,它属于那维村。那坪村到那伏屯不直通公路,翻山越岭走山路要三个小时,如果要开车,得绕道三十多公里,经过那劳再经过那维。

几前年,王锋因为脾气暴躁,差点身陷囹圄。

那伏屯的卜宋怀疑老婆张玉英有外遇,经常跟踪老婆。有一天晚上家里来客人,酒喝得正酣的时候,老婆找手电筒要出门,卜宋问老婆要去哪里?老婆不回答,卜宋心生怒气。老婆出门后,他交待客人尽兴喝,自己出去方便一下,便尾随老婆出门。走到大榕树下,见老婆弯腰钻进榕树的右侧,他想,老子要看看今晚你跟什么人偷情,便蹲到一块石头背后守株待兔。不一会,果然有个人拿着手电筒急匆匆钻进榕树的左侧。卜宋想,终于让老子抓着了!虽然愤怒几乎让他胸口炸开,但他还是轻手轻脚地返回家,叫上两个儿子,拿上木棒,再悄悄地返回去。一束电筒光照去,卜宋看见寨子里的董话脱着裤子蹲在树下,一脸惊慌,并没有看见张玉英。他顿了一下,但马上想到肯定是他们知道他来抓奸了,张玉英躲到一边,董话蹲到地上装拉屎!他气愤地冲上去照着董话的脸就是一脚。董话翻滚下去,懵懵懂懂爬起来,儿子阿光冲上去照着他的头又是一棒。那时候那伏屯泥墙瓦房开始推倒,但新起的砖混房却没有考虑设计卫生间,大家依然到大榕树下拉野屎。大榕树是棵老树,树根粗壮,要四五个人才能合抱。榕树的枝叶如伞状把树根遮挡起来,有人在榕树的左右两侧各搭了几根横木,于是那里成了人们方便的好去处—那天晚上,董话被卜宋三父子打翻到屎坑,由此和卜宋结下了冤仇。而卜宋仗着自己牛高马大还有两个虎背熊腰的儿子,一口咬定董话和张玉英关系暧昧。过后两人多次发生冲突,每次董话都被卜宋三父子围打。董话瘦弱,打不过卜宋,他偷偷买了一把火药手枪,随身插在腰上。一天,董话和老婆一起到山上去挖芭蕉芋喂猪,下午四点多,老婆看太阳偏西,对董话说你先回家吧,崽的头发长了,回去帮他理一理,顺便煮晚饭。董话应了一声,收拾挖得的芭蕉芋准备挑回家。老婆说放那里吧,挖得不多,等下我一个人挑得了。她怕董话挑不动。董话看了看芭蕉芋,又看了老婆一眼,从衣袋里掏出烟,点了一支,什么话也不说,下山回家了。从芭蕉芋地往下走二十分钟到公路,再顺着公路走三十分钟才到家。董话下到公路后刚走一会,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卜宋。卜宋去乡里回来,摩托车后面拉了两箩筐鸡鸭,过两天他要为儿子阿光办结婚喜酒。早上他和老婆张玉英去乡里采购鸡鸭,回来因为摩托车要拉鸡鸭,张玉英就搭别人的拖拉机跟在后面。听到身后有摩托车声,董话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卜宋,赶紧靠路边走。他有些紧张,仇人狭路相逢,既怒又怕。卜宋看到董话,气不打一处来,他欺负董话已经欺负上瘾。车过董话身边时,卜宋靠过去突然伸脚踹了董话一脚。由于用力过猛,摩托车晃了几晃,差点摔倒,稳住后卜宋脸涨脖子粗骂了一句,狼猪!董话被踹得摔倒在地,摔了一嘴泥。又恼又羞的董话从地上爬起来,脑子里全是耻辱和愤怒。卜宋,去死吧!他掏出别在腰里的火药枪,打开扳机,跑上前去对着卜宋后脑猛力一钩,砰地一声,卜宋的摩托车晃了几晃,翻下路坎。开枪打了卜宋,极度慌张的董话像受惊的黄麂撒开四蹄往山上跑。跑了一会儿,气喘吁吁的董话碰到在山上放牛的辛福。辛福问他,天都要黑了你怎么还往山上跑?你的脸色怎么那么惨白?许是太紧张,或是想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董话告诉辛福,自己把卜宋杀了。辛福怀疑地看了看他,当确认刚才的枪声是董话开的后,辛福说,死咯,你还往山上跑,赶紧去自首,不然被公安抓住,必定挨枪毙!辛福的话让董话非常后悔把事情告诉他。俩人抽了一支烟,辛福离开去找牛。董话越想越后怕,他把火药枪掏出来,装上火药和子弹,尾随而去,在一处悬崖下从背后开枪把辛福打死。董话在山上一直躲到深夜。他想逃,但不知道往何处逃。夜深人静,无路可去的他悄悄摸回家。路过一个泥塘,他把火药枪丢进去,用淤泥掩埋进来。

卜宋后脑勺中枪,翻下路坎头撞到石头上,血肉模糊,人们找见的时候以为他是翻摩托车死的。辛福在山上放牛经常住在山上,死后一个星期才被人们发现。家人报警,警察展开排查,把王锋锁定为第一嫌疑人—王锋不久前刚和辛福干过架。村里没有一个人想到,两个人都是被董话干掉的。那天深夜董话摸回到家的时候,女人和孩子早就睡了。他的洗漱声惊醒了女人。她好像听见董话在厨房里洗澡和洗衣服。她有些奇怪,平时他的衣服都是她洗的。董话上床的时候她什么也没问。她以为董话从地里回家后知道卜宋翻摩托车出事,去他家帮忙刚回来。在村人眼里,董话就像一只癞皮狗,受到惊吓最多低吼两声,人一跺脚逃得命都不要。

王锋和辛福是那伏屯的养牛大户,每家都养有几十头黄牛,为了争夺牧场,俩人摩擦不断,不久前脾气暴躁的王锋因为辛福的牛闯入自家的牧场,用砍刀砍了黄牛一刀,俩人因此在山上大打出手,王锋被辛福打掉了一颗门牙。

警察把王锋抓起来,他百口莫辩。他无法证明辛福死的时候自己不在山上,事实上辛福死的时候他就在山上,当时他听到了枪声,他以为是什么人用火药枪打野鸡。

王锋被关在看守所一个月,警察要他交待作案过程,他大声喊冤,却无法证明自己清白。

天不灭他,案件进入胶着阶段,有村民向警察反映,卜宋的死很蹊跷,按说他翻摩托车头撞到石头,颅脑损伤死亡,不应该流那多血,但卜宋从事发现场抬回家,后脑勺一直在滴血,回到家摆在地上,后脑地上积了一大滩血。因为是意外死亡,当天晚上就抬上山埋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细节。

警察获得这一线索,决定开棺验尸。一直躲在家里如惊弓之鸟的董话听到后,心里崩溃,主动找到警察说,不用挖了,卜宋是我杀的,辛福也是我杀的。

王锋因此获释,回到家,大张旗鼓杀了一头牛,宴请全寨老小,庆祝自己大难不死。

从那以后,王锋下定了让儿子王海宽大学毕业后无论如何也要考公务员的决心。他现在知道疑罪从无,这次如果董话不主动自首,警察无法破案,自己很可能就成为警察用来结案的棋子。这样的冤假错案太多了。王锋的身上一阵阵冷汗。

整个晚上马雄贵和老婆商量了又商量,斟酌了又斟酌。找人肯定是要找的,儿子都考进第二名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找人,这次机会铁定是错过了;找人,不敢说百分之百能搞定,但也许曙光就在前方。这个年头,谁遇事不找人不找关系?小到小孩子上个幼儿园,大到家人犯事被关进大牢,无不找人找关系。会找人能拉上关系,那是你有本事;找不了人,拉不上关系,那是你没能力。

马雄贵有个战友叫龙金明,退伍后进入市委组织部工作,后来当市民政局局长。有一次春节前龙金明到那龙乡开展慰问活动,无意中知悉二十多年不见的老战友马雄贵就在那坪村,特意拐了个弯看望马雄贵。老战友驾到,马雄贵把年猪提前杀了,热情接待龍金明一行。酒酣耳热,当龙金明了解到马雄贵当兵回来后当过乡干部,因女儿和儿子的间隔时间不够被解除公职时,端起一碗酒递到马雄贵面前,严肃地喝令:“把它干了!”马雄贵也端起一碗酒,说:“好,我跟你干一碗!”龙金明说:“不,你自己干一碗!”马雄贵莫名其妙,迷惑不解:“为什么?”一碗酒不到半斤也有三两以上,自己家里酿的米酒,没有30度也有25度。龙金明说:“喝完了告诉你为什么。”二十几年不见,现在老战友身居高位,他不知道老战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多年的乡村干部经历,让马雄贵不敢造次,知道这个场合不能争辩,更不能争执,于是闷声仰头把酒干了。龙金明说:“当初为什么不找我?有资源为什么不用?”马雄贵一脸懵圈。当初龙金明是城市兵,自己是农村兵,在连队里并不情同手足,只是多了一层老乡关系,退伍回来后,达县地处偏远,交通不畅,信息不通,他们失去了联系。龙金明说:“那时候我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如果你找到我,跟我说一声,我一个电话,书记县长敢解除你公职?最多给你一个处分,不至于现在是一个村干。……你当一个乡长书记绰绰有余!”马雄贵终于明白龙金明为什么让自己干一碗米酒了,他情绪激奋,又主动倒酒自罚了半碗,大着舌头说:“老战友,以后我有什么事情,就仰仗你了!”

就目前情况来看,龙金明是马雄贵认识的最大的官了。他在市委组织部当过科长,当过副部长,在组织人事方面有一定的资源和人脉。马雄贵虽然当村干部多年,县里的官员也认识一些,但也仅只是认识,没有深交,他们不会把自己的事当一回事的。龙金明不一样,他毕竟和自己一起当过兵,有点渊源。

商量完人选,夫妻俩又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斟酌确定怎么去找。除了带山里的特产外,还要带一定的“现料”,不然人家看不到你的恳切和诚意,怎么用心帮你?

马雄贵花大价钱买了一只八斤重的野生山瑞,又到乡圩里去买大马蜂,选择饼大蛹满的,经讨价还价,买了一编织袋。回到家,碰到寨上的卜许到山上安铁猫夹得一头黄麂,三十多斤,活蹦乱跳,经讨价还价,马雄贵花一千多块钱买了下来。

晚上,马雄贵给龙金明打电话,问明天在不在市里,他想去找他,麻烦他帮忙一点事。龙金明说在是在,但明天晚上有接待,估计不能在家陪他吃饭。马雄贵说,没事没事,下午能见到你就行了,吃饭我自己解决。

第二天一早,马雄贵开自家的皮卡车拉着山瑞、大蜂蛹、黄麂直奔市里。中午一点到市里,先到屠宰市场找一个门店,请人把黄麂宰了,把黄麂身上的臀肉和腰肌切成条块,装进保温箱,其余的清理干净放店里的冰箱冻起来。黄麂肉送到龙金明家的时候,尚有体温。

龙金明说:“哎呀呀老战友,你太客气了。这东西很久没吃到了,现在山上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马雄贵点头说:“是越来越少了。”

山瑞是活物,把它放到鱼缸里养起来。龙金明估计并不知道山瑞也是稀有动物。马雄贵说:“这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龙金明的老婆叫陆小桃,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几岁。看到马雄贵从编织袋里拿出蜂蛹,哇地惊叫起来,说这就是经常在饭店里吃到的蜂蛹吗?第一次见到活物,她很好奇,拿过一饼蜂窝托在手上,另一只手去撕开蜂窝的白膜,白白胖胖的蛹虫在里面摇头晃脑,煞是可爱。再撕开一个窝口,里面已经化虫成蜂,但仍是白蜂,像个安静熟睡的孩子。再撕开一个窝口,里面的蜂已经变黑,估计正在努力想咬破膜口,破茧而出,突然有人帮它撕开了膜口,很兴奋,很快爬出窝口,四下张望,抖了抖翅膀,飞了起来,但却像刚出壳的鸡仔一样,走两步就摔倒了。它掉到了陆小桃的大腿上。

陆小桃穿的是居家的休闲短衣短裤,细皮嫩肉的大腿上突然降临一只大马蜂,顿时毛骨悚然,脸色大变。马雄贵想用手去帮她弹,但看到她白花花的大腿,不敢下手。听到惊叫,正在上卫生间的龙金明冲出来,一看,伸手要帮她弹。她害怕马蜂被突然碰触,条件反射把她蜇了,紧张地攥紧他的手臂。龙金明小心翼翼靠近,中指猛然一弹,把马蜂弹到地上。马雄贵迅速把马蜂抓起来,放进嘴里就咬,说没事,马蜂还没出壳,还嫩,不会蜇。正说着,舌头突然被蜇了一下。他忍住疼痛,继续咀嚼,把马蜂咽下去。

除了送黄麂肉、大蜂蛹、野生山瑞,马雄贵还送了五万块现金,用一条蓝龙香烟外壳装起来。龙金明看到香烟,说香烟你拿回去抽,不用给我拿烟,我家里有的是烟。马雄贵笑说,知道老战友不缺烟,但这是你侄儿孝敬你的,你侄儿的事让你费心了。龙金明这才注意到香烟的盒壳是开过的,他拿起香烟径直进了卧室。

出来笑容满面说,你明天不着急回去,难得来一次,我好好接待你。

马雄贵说不了,家里的果树这几天得赶紧喷药,耽误不得。

晚上在宾馆里,被马蜂蜇过的舌头肿胀得越来越厉害,把嘴巴塞满了。鼻子有点塞,久不久马雄贵得把食指伸进嘴里,往下压舌头,然后像老蛇一样咝咝地吸气和呼气。

王海宽考得第一名。王锋一再确认后,杀鸡劏鸭,招呼寨子里的亲戚到家里吃饭。目的有二,一是庆贺。那伏王家,几十年来没有出过一个吃公家饭的人,能读到高中的,凤毛麟角,现在终于有一个读完大学,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得第一名,不值得庆贺吗?他要为儿子庆贺,为自己庆贺,为家族庆贺;二是和亲戚们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让王海宽的事情能够顺利如愿。家里的牛马丢失了,要动土起个房子,或者亲戚里哪家要嫁女娶媳,王家的三亲六戚都要聚集吃喝,商议商议,何况王海宽即将吃上公家饭这样的大事,当然要招呼大家来一起出谋献策。

但一眼望过去,那伏王家亲戚里能跟公家扯上点关系的,一片荒草,没见半个牛羊的身影。

何平是唯一和公家扯上点关系的人了。

何平是王锋老婆的表弟,六川屯人,在乡中心小学做老师,现在放假,在老家里帮忙,王锋把他也请来了。从那伏屯到六川屯,开摩托车半个小时。

开席吃肉,喝酒。王锋把王海宽考公务员的情况说了,大家一阵感慨,王家终于出了一个人才,纷纷举酒祝贺,投去羡慕的目光。

“但是,”王锋说,“现在只是笔试,还要面试、考核。”

“面试和考核分占总分多少?”有人问。

大家都茫然。何平沉吟了一会说:“好像不是占多少分,而是笔试分和面试分加起来。”

“这么说,面试分也很重要咯?”有人说。

“是的,也很重要。筆试的前三名进入面试,最终进入考核和体检的,是总分最高的人。如果考核和体检有问题,才轮到后面的人。”何平说。

王锋问:“这么说,除了笔试是硬功夫,其它都可以人为操纵的,最后录用谁不录用谁,还不是那帮当官的说了算?”

“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公务员招录程序很严格的。比如说面试,面试官都是从外地调来的,进入考场前,考官和考生都不知道自己会进哪个考场,在规定时间规定区域抽了签后才知道,所以作弊的概率还是很小的。”

“考核和体检呢?”

“考核主要考两个指标,一个是看在派出所有没有案底,二个是看有没有违反计生政策。体检主要看自己的身体了,如果我们的身体好好的,要是有人在体检报告单上做手脚,我们可以要求到别的大医院进行复检。”

“这么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安心等待事情结果?”

“党的十八大以来,八项规定越来越严格,我认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国家高压反腐,扫黑除恶,目的是让那些手握权力的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实现社会公平正义。所以,现在有事情找人托关系,我认为意义不大,钱是花了,但事情和我们预想的不一样。”

龙金明专程到达县走了一趟。达县的组织部长是他当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时候的办公室主任。老领导驾到,组织部长大张旗鼓热情接待,他不让,让马雄贵出面请客,并隆重介绍马雄贵是他的战友,一个战壕里的过命兄弟。

酒过三巡,话题说到马小亮,龙金明说小伙子挺机灵,在基层干着呢,有工作经验……但我这个侄儿啊,运气不好,考了多年公务员,每次都差了那么一点,这次笔试考了第二名……说着掏出手机,打开里面马小亮的照片,让酒桌上的人传看,是不是很精神?

大家传看,没有人吱声,一片安静。

组织部长把从外市抽调的考官也请到了桌上,其中有两人和龙金明是老熟人,曾经一起在组织系统待过。

龙金明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大家干了这一杯……我不是要大家违反组织纪律……我自己当过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我懂!如果我的侄儿实在稀泥扶不上墙,面试分你们该怎么打怎么打……如果我的侄儿和别人偏差不大,我请你们高抬贵手。一分之差,就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人的一生啊,来日方长,是不是?……来来来,干了这一杯!

一个月后,面试结果出来,王海宽的面试成绩不理想,总分被反超。王海宽很懊丧。王锋更懊丧。他去找何平,何平说,这可能跟临阵反应能力有关,有些人有内才,但临场发挥不佳,所以现在有些培训机构专门针对考公务员和事业编的考生开展面试培训,收费几千块至几万块不等,王海宽面试前去参加培训了吗?王锋摇头,说我都不懂有这种培训。又说如果要几万块,我也拿不出这个钱。

王锋神情落寞地从乡中心小学出来,走到去往那坪村方向的岔路口,那里有一家牛肉馆,王锋走进去,要了一碟花生,两只牛眼睛,一碗米酒。正吃着,从里面的包间勾肩搭背出来俩人,浑身酒气,满脸猪肝色。俩人凑在一起点烟,吞云吐雾。一个说:“陆副,这次考核,全拜托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老马没齿不忘!”另一个说:“言重了言重了!”烟叼在嘴上,右手扳着左手指头:“首先是马小亮自己争气,考了第二名,他要不入围面试,谁也帮不了他。其次,你还真得感谢龙局长和韦部长,没有他们,马小亮的面试真不可能拿那么高分。”老马赶紧双手捉住对方右手,抖摇着点头哈腰:“感谢!感谢!走走走,我们进去继续喝酒。”

王锋觉得那个身材枯瘦,肤色黝黑,点头哈腰的人好面熟。忽然想起来了,是那坪村的党支书马雄贵。俩人虽然不同一个村,但都是马送山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马送山的人们靠山吃山,开荒、伐木、打猎,偶有在山上相遇,一起吃过烟,侃过天。现在人们很少上山讨生活了,要么在山下种果,要么外出打工。原来马小亮是他儿子,那个考在第二名把王海宽扳倒的人。

如果你用电脑或者手机点开搜狐、搜狗或百度地图,找到桂西地区,找到达县,再找到那龙乡,不断地放大,然后你会在那龙乡境内看到一个黑色三角形标志,显出俩字“马送”。那是一座山,马送山。

马送山不大,在桂西地区阡陌纵横的山峦中只是一个小不点,它点缀在九龙山脉的尾巴,似断非断,连接处的山凹像个马鞍一样。也许“马送”之名由此而来。这座山在广袤大地上是个小不点,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来说,它是一座大山,许多人甚至未曾涉足沟壑的最深处,也没有爬上山峰的最顶处。

马送山像一个包子一样伏卧在云贵高原余脉,山上的沟壑像包子的皱褶一般扭曲着呈放射性向四周延伸,大部分山沟流有溪水,注入西平河。西平河从马送山西面的平塘进入,流经北面的那伏,再折回流过东面的那坪,几乎绕马送山四周一圈。南面的板桥与平塘之间,隔着一个马鞍山坳,以前不通公路的时候,走山路要三个小时。

王海宽没有被录用为公务员,终日郁郁寡欢。他打算到深圳去打工。王锋劝他来年再考。他摇头,说不考了,反正笔试考上了也不会进编制,没有靠山没有关系,不指望了。

王锋的双手紧紧攥起来,牙齿咬得咯咯响。

马雄贵和老婆迎来人生的重大节点:马小亮要结婚了。女方在县人社局上班,马小亮是县府办秘书。小两口挺般配的。马雄贵杀鸡宰鸭,召集村里的族亲到家里吃饭,委托三叔公作为领队率队去为马小亮提亲。虽然他们小两口已经同居了,并定好了领证的日子,但马雄贵还是要按照本地习俗,捉大猪、挑鸡鸭、提酒水、揣彩礼去女方家,以示重视。女方老家在邻县,也是农村的。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一个电话打进来:马小亮出事了!

马送山西部平塘村的李文心六十多岁,一生劳作,嗜酒,又枯又黑。他在自家果地里养林下鸡,隔三差五,会带着一笼鸡到县城售卖。一个圩日,他又带着林下鸡去县城,刚下车,路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此时手机响,情急之下他把鸡笼搁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引擎盖上。正打着电话,车主来了,是当地北街的一小痞子,当即打翻鸡笼,狂爆粗口。此时一喝了酒的老者路过,他是小痞子的邻居,了解事情缘由后,帮着指责李文心,抖手跺脚,威胁恐吓,并上前去箍搂李文心,要把他抱摔。不想,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纠缠和挣扎中,一起摔倒地上。李文心垫在下面,后脑撞到了路沿石,血流不止,晕厥过去。打120后医务人员赶到时,李文心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小痞子和老者被警察抓了起来。但很快,因小痞子没有直接对李文心动手,被放了出来。之后不久,老者家里有人当大官,他说当时喝了酒看到死者乱把鸡笼放到邻居的车盖上,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俩人一起摔倒了,造成其死亡是个意外,不是故意的,愿意赔偿一切损失,然后取保候审放了出來。李文心的家人知道后,穿着孝服,纠集三亲六戚举着横幅到县政府门口申冤,要求严惩凶手。当时分管信访维稳的刘副县长带着秘书马小亮去处理,在安抚和协调过程中,死者的亲属不知怎么知道了原来刘副县长就是凶手的女婿,现场突然失控。在混乱中,奋力保护刘副县长的马小亮被人用路边的六角砖拍了头,血流不止,被送往医院。

马雄贵夫妇立即从酒桌边赶往县城。

阿弥陀佛,好在有惊无险!

马小亮的头被人拍开了个口子,缝了几针,并无大碍。刘副县长一直守在旁边。马雄贵很感动,紧紧握着刘副县长的手。

拍马小亮的人,叫王锋,是李文心的内弟。警察把他抓了起来,拘留十五天。

(责任编辑:朱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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