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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火车

时间:2024-05-20

王卉子

在黑暗中,所有的颜色都一样。

想象孤零零的一行铁道,沿着连绵的草原,缓缓指向海洋。在海洋与草地的交界处,并没有沙滩,你看出来海底就是草原漫上了水,甚至可以想象那是一片绿油油的海底。与那些年岁悠久的海洋不同,这片海是今天刚在草原上长出来的,深达千米。细小的青草被海水浸泡,与深海同时长出来的,还有一些海底古怪并且古老的生物,它们在时空里游走,然后到达此地,也是今天才见到这么样的绿色。

身体透明而柔软的水母,集结成群,从海底的绿地缓慢地曲张着身体,循着光线向上;在遥远的海面,巨鲸一跃而起,然后下沉,巨大的身躯让这次下沉缓慢无比,仿佛一个星球抵达了真空;从他乡飞来的海鸥十分喜爱这片海洋,它就像一个贵客。

一个车厢,两个车厢,一列不知情的火车沿着铁道,缓慢地从草地驶向海里,从容地带着乘客赴死。

一群白而肥美的牛羊,跟随着列车,缓慢地浸入海里。它们尾随着列车,待到达了水与草的交界处,它们也没有一丝犹豫。它们踏浪的腳步,顺从而轻扬得像一个慢镜头。

青年人刘伟觉得有些事情被整反了,一切不太像寻常的一天,过于不像了。他还在想昨晚值班时看的那个电影,好像是叫《潜水钟与蝴蝶》吧?那是一部极为沉闷的电影,瘫痪病人躺在床上日复一日。刘伟总是在寻思,为什么叫“潜水钟与蝴蝶”呢?没看到蝴蝶啊,这些人给电影起名字过于故弄玄虚,哪来的蝴蝶呢?电影里没有蝴蝶啊,有吗?也许在那个瘫痪病人的窗台停留过?顺着蝴蝶想下去,刘伟又想,如果真的有一只蝴蝶,即便是一个瘫痪病人,如果他有放飞这只蝴蝶的权利,他也会去争取的。

已经是七月下旬,夜晚十点许,在他执勤的动车上,广播一遍又一遍播放着一起特大列车脱轨事故第七天的进展—一共有四个车厢掉下了高架桥,伤亡还在统计中。列车上的汉子们,都跟生殖器被腿夹住了似的,谁提起这个话把儿,邻座,邻座的邻座,都把嗓子捏尖,发表那些没有悲痛或同情的议论。遭遇这样的事情,他们都希望自己表现得很理性,简直有强迫症。新闻没有更多真相,议论的愿望在列车外的世界就已经凋零了,二等座车厢没有什么高见出现,只有方艳萍的叙述十分粗野,时不时地冒出她们东北女人才敢使用的词汇。有时候是形容词里带着“血”字儿,有时是“犊子”一类的辱骂。她已经骂了七天了,谁提起这茬儿她都凑去跟着骂一阵儿。刘伟感觉她像颗美艳的葡萄籽,但不能让她开口,开口了就成老鼠屎了。

方艳萍是一个合格的姐姐,她教育刘伟,面对别人遇到的横祸,人要是没了破口大骂的本事,不是在沾沾自喜,就是觉得事不关己。谈论?谈论算个屁呢,他坐的车厢又没掉下去。

刘伟在行政上不用接受方艳萍领导,他俩都是乘务员,四个车厢,他俩一块管,谁也不用听谁的。但他在协作上特别乐意配合,他也心怀鬼胎地,打心底愿意附和这个小巧的女人。

刘伟知道方艳萍单身,但她有一个孩子,应该刚生下来就离婚了。在列车上,她遇到许多可以按照门类划分的,大部分都是机警的男人。列车来了又往,机警而精明的男人与她相遇在狭促的空间里,有些被她结实的胸脯吸引,有些看上了她简单的眼神。方艳萍在熄灯后的廊间,日照斜映的况且况且响动的廊间,约会过若干不同体态的男人。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与她和那些男人的来往也有些关系,有点像风情,只不过蒙上了闲散而柔和的气息,大概与她身材瘦小,皮肤白皙有关。有多少认为方艳萍上当了的男人想象过柔和的皮囊一定拥有柔和的谈吐,不得而知。

乘务组里的姑娘引用旧社会民间一些不好听的词语形容过方艳萍,方艳萍应该不是不知道。

今天她换了个发型。她的头发细软,剪出一个齐刘海,头发长度与耳垂一般高低,烫了小卷儿,贴合在脸颊、额头上,质感像出了汗没来得及擦干,或刚洗过热水澡。因为这个发型,和与之搭配的白皙皮肤,应该还有一些机警的男人带着期待与她擦肩而过。方艳萍的臭名声高高悬挂在列车上空,列车停靠之处,都有她留下的温存的影子,她又将细软的头发剪短烫卷,装饰额头和脸颊,为自己挣得更多的称道。

刘伟有冲动再看一眼方艳萍,甚至能抚摸一下就更好了,那个细软带着卷儿的短发。为了能吸引方艳萍的注意力,刘伟今天不好好穿制服,衣角总有一个在裤腰带外头,也不戴警帽,因此看着像什么不太高档的小区安保人员;也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雄性特征吧,他今天还时常莽撞,不算长期的随车生涯,让他健谈又善于聆听,也还没丢失对列车的兴趣。列车脱轨事故已过去七天。刘伟观察,七天的议论,人们早已把灾难咀嚼个透,又吐出了疲惫。刘伟知道方艳萍也骂累了。她说这帮犊子解决问题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她见多识广,稍加揣度便能得出结论。那个处理事故的发言人是个笨蛋。笨蛋在新闻发布会上理直气壮地公布了一系列事故原因,以及仓皇地就地掩埋尸体的理由。

傻缺。方艳萍下完这个结论,再不对任何人提一个文雅字。刘伟还在不厌其烦地陪同乘客质疑救援,质疑掩埋尸体的速度。两人一同走过的车厢里,刘伟的用词准确而诙谐,就像特意准备过一样。夜晚十点许,广播调子又通报—40余人失去了生命。

这四十多人的亡灵,一定久久不愿离去。刘伟贴在方艳萍耳后,絮絮叨叨地告知对方他老家的说法,祭奠冤魂,有时候是搭一台大戏,有时候是吹奏唢呐。唢呐的声音尖利而闷烦,有种渴望诉说又说不出口的情感。吹唢呐,是开口替冤魂说话呢,你害怕不?刘伟滔滔不绝,观察着方艳萍。他不怕方艳萍心里泼辣地笑话他,他知道她能领会恭维。方艳萍表达自己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动情的印象,刘伟想请她,这个经验丰富的姐姐,来给自己上一课。他俩不熟,那方艳萍就明白,就是那细软的卷发闹的。

方艳萍拨弄一下细软的卷发,一手拉着刘伟的腰带,转身往那个况且况且响动的廊间走去。

熄灯了。

在逐渐寂静的车厢里,两边的地灯连成一道光线,含蓄地指向一个温润的家园。刘伟知道是哪一节车厢的哪一个廊间。刘伟二十六岁,方艳萍三十了,刘伟也有另外一个期待。方艳萍腰肢很细,胸脯的形态还不错,她眼角的柔和意味,即将随着岁月带给她的泼辣而消损。当方艳萍成为一个真正的妇人,那温润的家园,那个被口口相传的廊间,没了它的意味,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廊间了。刘伟哼起了歌儿,这是末班车吧,啊?

列车在经过城镇,廊间的南北各有一扇窗户,这里没有夜灯。城镇的灯光透过窗口,斑驳地照在方艳萍身上。刘伟轻轻拉开了门。

方艳萍上半身穿着乘务长的制服,下身已经脱得干干净净。她的腰肢细弱,因为生育过,小腹圆润,看着有事后无需照料情绪的韵味。她听见刘伟推门进来。

刘伟叫了一声姐。

方艳萍不看刘伟,手扶墙面。刘伟抽下裤腰带,顺手把腰带系在了方艳萍腰肢上。

它的发生几乎顺理成章。

刘伟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声:“姐。”

列车况且况且地晃动,刘伟也久久体会着方艳萍。

这简直得来毫不费功夫,刘伟想,他大概与那些和方艳萍擦肩而过的机警的男人没得两样。

我是来自草原的男人,我名叫那古,我为了爱情而生。我的愿望是在我的故乡,与我的爱人养育后代。我们的子女将会有着我一样健壮的体魄,以及神明般与牛羊交往的天赋。他们的母亲来自大地的南方,祖辈流传下了细腻的精明,我愿携她逐水草而居,在真正漆黑的夜里相拥,在淡蓝的黎明劳作。

有天,我们的子女长大成人,来自我的征服的热情,与来自她的交流的愿望,让这些年轻人离开了我俩,去往聪明人聚集的南方。随着年华流逝,他们不愿再回来,而我的女人长出了灰发,她来自南方的小巧五官,被草原上奔放的日光晒出了棱角;她的鼻梁增高,眼窝深陷;她的双腿与身体的形态日渐明显。她越来越像我的女人,我的族人,像我们一起生活了一生一样久远。对我来说,却短暂得像一次日落。

想象一次绝望的日落,当你知道太阳不会再度升起—想象,心血抚养成人的孩子,远游去了另一片土地,改变了他们的姓氏,也改变了习得的文字;想象对月哭喊的独狼,它不知那是太阳的影子;想象绝望,就像草原上凭空生长出一片海洋。你的愿望,浸入地底淹没,你的未婚妻,她腹中的孩子,随着四节车厢沉没,你等待死讯的那次日落,像一个世纪一样久长。

没有道理,也没有解答,我的妻,她的身体被污泥搅拌着匆忙掩埋,她的亡灵没能讨来真相。

我向每一头牛羊扬起长鞭,牲畜的慌乱激起了我嗜杀的天性。我将它们驱赶,又分头追捕。我向它们展示我的长刀,看呐,我在牲畜的包围下吼叫,它将送你们上路,去为你们的女主人陪葬。

杀戮持续了整整一个夜晚,昔日陪伴我的牛羊,逐个命丧于我的长刀下。它们温顺地死去,怨怼,附上了我的身体,我获得了比仇恨更加高远的力量。

我必须上路,前往我妻命陨的南方,我将展开一场真正生动的杀戮,为我妻殉葬。

不足12小时,刘伟已经犯了两次错误。

第一次在刘伟体贴地把缠在方艳萍腰间的皮带解开,并弯下身子,想为她把裤子穿上,刘伟看出方艳萍心里还住着余下的温柔,云里雾里抬起了脚。她懵圈的模样就像初识人事,刘伟心一动:darling,以后我能叫你darling吗?我保证,私下里叫。往常,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但我会记住这个廊间,记住今夜。

这可能是中专毕业生刘伟有生以来说出的最接近文学的句子,他一本正经,忘了该管方艳萍叫方姐。方艳萍皱了皱眉,随即连争论的欲望都被打消了,方艳萍认命地说—你开心就好。

刘伟不安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依赖着天性里的乐观,他想,以往那些看着雄伟或者精干的男人们,没有人让这个廊间如此熠熠生辉。刘伟,你是谁啊?你正值最好的年华,而她的人生已经日渐式微。如果没有刚才那一笔快乐的营生,恐怕她还要嫌弃竟然与你来到这个廊间。眼前,她说不定愿意再会一会你。情欲忽然燃起了他的热切,他上前笨拙地亲吻着方艳萍的嘴唇。

方艳萍用特别不性感的表情抿着嘴,待躲开了刘伟,她轻微地啐了一下。方艳萍告诉刘伟,该叫姐叫姐,必须叫姐,在廊间,还有工作的时候,都叫姐。

方艳萍搂了一把刘伟,先一步离开了廊间。

刘伟的第二次错误犯在了列车的清晨。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刘伟越品越觉得自己被羞辱了,方艳萍数次提出“要叫姐”。刘伟越想,越义愤填膺。这不符合他刚踏入的那个微妙的角落。

原来整反了,他以为自己玩了方艳萍,原来是方艳萍玩了他。那个世界微妙的角落叫征服,千百年来只属于男人,方艳萍扭转了传统。她用她的铁石心肠,和一个刀枪不入的只图快乐的身体,给他插上了旗幟,第N个。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刘伟认定,方艳萍这个女人该被治理。刘伟属于没什么文化的人,这无关较量,其实仅仅是谁拿下谁这么个道理。这时候的刘伟还没觉悟到,他有点想“拿下”方艳萍。方艳萍如果管刘伟叫了一声哥哥,刘伟断不会认为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

刘伟觉得方艳萍老了,满嘴糙话,还是个老破鞋。但那个况且况且响动的廊间,列车里有关方艳萍的传闻,人们谈及她的窃笑,还有方艳萍舒展的身体,自己初次放下的“爱情”羁绊,一同放纵的举动,都让刘伟念念不忘。

方艳萍拒绝了他一本正经的文学化的示爱,让他感觉自己继续欢好的愿望毫无用武之地。他心里反而有根筋被拧上了劲,爱他妈谁谁吧,刘伟想,那个廊间,还有你方艳萍,走着瞧。

在刘伟的虎视眈眈的陪伴里,方艳萍开始了清晨的巡视。

这节车厢的这些大学生,有人读文,有人读理。读文科的女孩子较多,可是大学生,家长不会给多少零花钱,艺术类的富家孩子也不太坐火车。刘伟在列车里看见的女大学生,都像蒙上了一层灰尘,都不太会打扮,素面朝天,因为裹着素,也总是没多少自信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不看人的眼睛。

刘伟跟那些机警的男人不一样,他没趁着乘客走神,偷偷摸方艳萍的屁股,他也没在方艳萍耳边说肉麻话。他颠颠地跑到过道,把衣角扎到裤腰带里,显得愈发敦实。

他板板正正地宣布:“一会咱们过高架桥,前方K741次列车跟咱们并列,但咱们有优先权,他们应该没有。”刘伟狡黠地给大家这么一个暗示—和那架在高架桥上脱轨的列车一样,咱们遇见高架桥了,而且咱们得跟另外一辆列车抢行。

大家信以为真。没有人怀疑,火车也抢行吗?一个光着膀子的敦实男人腾地蹦起来,恁不要命了!

刘伟一下一下拍着男人赤裸的肩膀,没事儿,他们应该没有优先权。

这个男人五大三粗,比刘伟敦实不少,他又逼问方艳萍。

“俺要下车。恁胆儿大,那可叫高架桥上抢行咧,挤不死咱们也要脱轨!”

刘伟一下一下点头,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等着方艳萍解围不成,自己再补上关键的一刀,將危机化解在自己的智慧里。

敦实男人的牌友可能是这节车厢里唯一有点头脑的,牌友审视刘伟的制服,问询地看着方艳萍。

方艳萍阅历丰富,也能料到刘伟使的伎俩。她不发一言,甚至有些看好戏的样子,敦实男人一甩膀子,开始攀爬行李架,取包袱。男人宣布,他要下车。不管这列火车有没有优先权,两辆列车抢行一个高架桥,那是给阎王爷送礼呢。

“这个时代太荒诞了。”生死当前,他悲切地吐出了文绉绉的句子。

车厢安静了一下子,方艳萍也安静得不太寻常,以刘伟对危机的认识,他突然顿悟—她正等着场面失控,她就出手平息,顺便给他记一过,下一趟发车前告他状,让他痛快滚蛋。刘伟赶忙按响了手机。

“喂?对,我是。啊,调度处啊?啊?哦!啊!”

刘伟挂了电话,笑盈盈地解释。前方k741次列车已通过高架桥,没人跟咱们抢行了,并且,咱们全程只有这一个高架桥。放心吧。

敦实男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大岁数了,他这是回乡娶媳妇啊。

我连夜逃离了故乡。

苍茫的草原,再见了,我回不来了。在我即将去往的南方,聪明人的天下,我给他们看一眼屠杀。

我仅带上了水与长刀。我不能买票,我不能留下痕迹。我的牛羊全部丧命于我手下,我的族人将循着鲜血的气味,将我捆绑回来,囚禁我,以爱的名义,审判我的复仇。

我妻多么年轻。与她相遇的那一刻,我遇见了神明。神明说,那古,把她带回家,给她食物与帐篷,为她守门,做她的丈夫。

神明又说,她腹中已有生命,你守卫她吧,也接纳这个与你没有血缘的孩子。那个纨绔而聪慧的男人,玩弄了她,她还想着为他生下这个孩子,那个男人不是一个好的父亲。那古你守卫她吧,也接纳这个与你没有血缘的孩子,让她陪同你放牧,让这个孩子熟悉草原,让这个孩子像你一样成长,成为真正的男人。有一天他真正的父亲前来认子,那古你也宽容地同意吧。

明白,那古明白。

方艳萍骂骂咧咧地走着,那些不堪入耳的属于东北女人的词汇,简直让刘伟丢失了欲望。他哀切地,果真产生了叫姐的冲动。刘伟缩头缩脑地跟着,看那个瘦小的背影,细软的卷发,又觉得一切不像寻常的一天,过于不像了。

刘伟又自我鼓舞—他迟早通过行为告诉这个女人,他不是一个玩物,真的不是。

刘伟知道,方艳萍的第一次列车艳遇发生在……得有十年了。十年前,火车上人还很多,廊间不太方便。方艳萍和那个作家一见钟情。那时方艳萍才二十岁,正是相信一些似是而非的鬼话的时候。那个作家带着方形的茶色近视镜,头发偏分并且有一些卷曲,在狭促的列车卫生间里,作家给方艳萍念了首诗歌。他震颤着,在那一刻来临的时候,说方艳萍像个太阳。

太阳?刘伟几乎要摇摇头。应该是那时开始,方艳萍嘴里诸如“王八犊子”,“倒了血霉”一类的词汇生长在她的句子里,让听者心情复杂。那个瘦小的,白皙的身躯,包含的力量竟然是一点也不美的。方艳萍美,只要她不开口说话,她开口说了话,就像花瓶碎了,或孩子被欺骗了。

刘伟巴结地哼起了歌儿,似是而非的东西,他也有,还不少。

爱情它是个难题

让人目眩神迷

忘了痛或许可以

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

刘伟越哼越深情,越深情越跑调,歌词便更不像一次深沉的示意,正是因为如此,他把方艳萍逗乐了。方艳萍扭头啐了一口,德行。

刘伟回敬方艳萍,寡妇。他要与湖水对话,他就先踱步到湖畔,对着水面的自己,佝偻身体。两人走到了另一处廊间,方艳萍褪下刘伟的裤子。她跪坐在地上,头向前探去。刘伟赶忙把方艳萍拎起来,在她脸上胡乱地亲吻。刘伟的心底期待着一次接吻,接吻的时候,人把眼睛闭起来,就看不见对方的犹豫。方艳萍不接吻,她挣扎着扭头,狠狠接连啐着,她那泼辣的反抗让刘伟心口直发紧。

我妻出生于1986年1月7日,卒于2011年7月23日。今天是她的头七。我杀死了牛羊,杀红了眼睛,带着血腥的愿望与长刀,登上一列火车。我是一个极度悲伤的未亡人,我的心已经死去,我因此消失了形影,列车看不见我,在一个不堪的廊间,我看见一对男女。

这是什么样的男欢女爱,既不贞洁也不深情。那男人只有一个空洞的躯壳,那女人毫无矜持,我不愿再看一眼。那女人的呻吟却在声声入耳,像喧哗又像叹息。

一阵骚乱,打断了他们的苟合。我赶到骚乱的车厢,一名相貌愚蠢的男人正急切地跳着脚。啊,人啊,被铭记的从来是恐惧大于祭奠。我知道真正的厄运在这列车厢等候我,已经很久远,很久远。那名相貌愚蠢的男人抡着包袱,他不知道阻止他下车的是谁,来自何方,他也反抗着,执着地念想着离开。一个少妇,惊恐地看着那个男人,似有上前安抚的愿望,却无从排解。

我的心忽然凄切地柔软下来,充满了对一切的愧疚,此刻的我愿意祝福一切,愿意承受一切。我看着,那正是我的妻,她护着肚子,在这趟开往终结的列车上,她拍拍那名男人的后背,递给他一只布制的兔子,那是她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的。她轻巧地安抚他,叮嘱他,心情好下来了,要还给我哦。

这便是她的临终。我登上这趟列车,是神明的恩赐。

一阵骚乱打断了刘伟和方艳萍的好事。刘伟的肠子都快悔青了,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拿七天前的列车事故吓人。那男人像是被怨灵附体,声声入耳地诉说着惧怕。男人翻来覆去地念叨,今天是头七咧,恁不害怕?死人过完了头七才去见阎王爷,头七不太平咧。

刘伟不得不上前一下一下拍着敦实男人的肩膀:“跟我走一趟。”刘伟拿出乘警的架势。那男人却根本不鸟他。甚至说着说着,男人竟然流了一滴真诚的眼泪:“俺回家娶媳妇呀,恁好心让一让,停一下车,就停一下,俺包袱都捡好了,不耽误你们时间。恁行行好,俺全家感激恁。”

男人说着,忽然静下来,仿佛知道下不了车,正等待着刘伟的劝服,能让他忘了这件事。刘伟漾起了一丝不耐烦,他直视着男人。

咱们后方还有列车。紧急制动的话,有被追尾的危险。男人黯淡下去,怀着深深的悲哀,他也拍了拍刘伟的肩膀,恁撒谎吓唬人,恁还撒谎安慰人。刘伟回头看看方艳萍,无奈地笑了笑。

方艳萍点点头,点头里有多少嘲笑,刘伟不想知道。他看她走到那敦实男人跟前,温柔而坚定地扬了扬下巴,然后掐着手表,倒数起来,随着“三,二,一”的话音落下去,他们听见“还有六分钟到站,下车的乘客请准备”的广播。

刘伟哈哈大笑,他在姐姐面前丢人了。

刘伟知道,方艳萍可能已到了一个追求心胸的时候,如果她看不上他,一定是因为他认为自己高攀不上。

这是一个小站,站台让人想起八十年代的儿童公园。它拥有拱形的通往站外的大门,以及砖红色的房顶。它应该是来自一个拥有童心的建筑师,当然也可能是一个缺少大方品味的、文化教育上僅看过一些童话书的建筑师。

小站仅有孤零零的一个站台,它与铁轨的间隙杂草丛生,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刘伟记得这个小站,是因为没什么乘客在这儿下车。今天又到了这里,刘伟总觉得它在呼喊。“大家都下车走走,换换气。”那敦实男人的牌友放下了一手好牌,送行似的跟方艳萍下了列车。

刘伟不远不近地跟着,还有点不情不愿。刘伟弄不明白抖抖机灵怎么就做错了。不是没酿成严重后果吗?

看着那方艳萍和牌友亲昵的背影,刘伟妒火中烧,一肚子脾气。方艳萍啊方艳萍。刘伟再也不要跟方艳萍去那个况且况且响动的廊间,他也不要再哼着歌儿接近方艳萍。他甚至有股冲动,他就在那个童话书本一样的站台出走,再也不要回到这趟列车上。你这个破鞋,你玩弄了老子,还一笑而过。我刘伟正值年华,相貌周正,品行比你端正一万倍,我却中了你的计。

刘伟痛恨自己陷入嫉妒,他想给她一个忠贞的时刻。

坐在我妻身边,我静静看着车厢,那些脸庞多么生动。

那古啊,是什么让你丢失了仁慈,难道世间的刀刃,都合理,都注定?

这一趟赴往横死的列车,是神明给你的团圆。白鸽的童声嘹亮—这是一列通往结束的列车,那古你许个愿吧。

那古诚恳地应着白鸽,许下一个久远的愿望,但愿这趟列车永恒地行驶下去,那古不愿方便地活着,那古明白。

刘伟随着方艳萍赶到车厢,见一名40岁左右,长着肚腩的男人急切地比划着。一个扒手被乘客们联手制服,一名年轻军人反剪着那扒手的双臂,正气而稚嫩的脸上写着鄙夷。

肚腩人急切地比划,仿佛受了好大的委屈,可他见了穿着警服的刘伟,反而收敛了急切。

扒手被牢牢按在地面,不断地告饶,我这是头一回,我没造成什么后果,我给你们赔礼道歉了,下一站我就下车,我再也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方艳萍果断地说道:“刘伟你把他铐起来,让他反省一路。”

既处理了盗窃案,又颐指气使地指点了沉不住气,憋不住屁的刘伟。刘伟觉得方艳萍真有智慧。“乘务长,你无权决定。”其实刘伟的意思是,方艳萍,老子还在生你的气呢。

扒手以头顿地,哀切地道着自己因为犯下案底,再也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的余生。扒手巴望着方艳萍说句话。

刘伟还是个儿童时,偷过同桌的橡皮。老刘买了好几块平时根本舍不得给刘伟用的橡皮,让他敲响了同学的家门,堂堂正正地赔偿给人家。刘伟最听父亲的话,那敲门后同学父母的疑惑,那疑惑带来的被扒光了一般的屈辱,让刘伟这一生再没觊觎过别人家的东西。刘伟看不起扒手。扒手又掉了两滴眼泪。刘伟想着,大概还是会放了。

一个哭腔蹭过来,还是熟悉的方言,恁偷了俺的钱包,恁不是第一次犯案咧,俺找钱包找得下不去车,恁凭啥不被抓起来。敦实男人哀怨地看看刘伟和方艳萍。俺下不去车咧,恁喊他把钱包还给俺,里头有身份证。俺下了车,还得折回去……

关于敦实男人的一切,他的错过,他的畏惧,在后来那个变得动人的廊间,刘伟和方艳萍不是没有自甘卑劣地共同取笑过。

刘伟强迫症似的,不想提醒但总是提醒自己,方艳萍是个阅尽百态的妇女,方艳萍真的把刘伟变成小媳妇了。刘伟憋着股劲儿,方艳萍让往东走,他偏向西踱步。刘伟只剩下两种表达方式—狠狠地X方艳萍一顿,或者狠狠地亲吻方艳萍,不再让她扭着头躲开。刘伟有一种不这么干以后就没机会了的念头。这个念头是怎么来的,他说不清楚。狗和耗子为什么知道地震?如果刘伟是狗,方艳萍是耗子,他们感受到的地震,是同一个地震吗?他们都一样害怕吗?

列车的时速稳定下来。人其实会忘记速度,当此时的列车到达顶点,不再加速,你在列车上的伴侣,她在以每小时150公里的速度前行,你看着她,你却觉得她是静止的。

也许是一个眼神,也许是方艳萍这只耗子也意识到了地震,地震哪来的?没人知道,没人确信那个地震一定会到来,可是地震的可能性让人更加害怕。那么到底是害怕地震的存在,还是害怕地震的结果。狗和耗子都不得而知,就是害怕,害怕改变了一切。反正方艳萍上前泼辣而轻轻地掐一把刘伟的脸蛋,他一路上的较量与猜忌,那些叛逆的吸引注意力的伎俩,都变成拥抱的愿望。

刘伟上前委屈地抱着方艳萍。

为什么要糟践自己?刘伟扶起方艳萍的头,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也知道这是他的苦恼。

我想让人记得住。方艳萍丢出一句,漫不经心,双手仍在摆弄刘伟。

刘伟闭上了眼睛,心底的愧意让他觉得这一切过于值得被铭记。不,刘伟早就记得这一切,他记得方艳萍的嘴唇和双手,她的动作,她的温柔,这一切都过于熟悉。

一场地震即将到来了,刘伟忽然有了这样的预感。他像一只不安的狗,或者耗子。他知道哪里不太对头,这一切都过于熟悉了,他想,好比方艳萍曾经陪伴过他的一生。他记得方艳萍成为母亲的样子,迎来他和她的孩子;他记得方艳萍成为外婆,带大了他们的孙女;他记得婚礼,也记得一些日常,碎花的窗帘,纯棉床单,甚至还有木地板,这是他和方艳萍共同拥有过的日常,他都记得。他又知道他记得的这一切永不会发生,可它又真切地拥有过发生的可能。他记得真切的发生,真切的发生是他与方艳萍的死去,他们两人紧紧相拥,在最后一刻到来的时候。刘伟记起了他与方艳萍的一生,记起了他们永不会经历的衰老。

刘伟望向窗外,列车正在经过城市的中心,钢筋水泥与钢化玻璃的森林,在那钢化玻璃大楼的反射中,四节残旧而血迹斑斑的车厢疾驰在轨道上。

刘伟看着生动的方艳萍,她的不知情让她更加惹人怜悯,或许她也是一只狗,或一只耗子,不得而知。轻轻地,刘伟害怕惊动方艳萍的魂魄,他吻了方艳萍的嘴唇,方艳萍有些诧异刘伟的温柔,又坦荡地接受刘伟的亲近。

啊,原来啊,原来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其余的一切,再没有发生的可能,你我是否轻如蝼蚁?在这万念俱灰,唯有知觉存在的时分,他愈发地相信,他有放飞一只蝴蝶的权利。

刘伟和方艳萍躺在廊间,方艳萍大大咧咧地袒露着。刘伟一手搂着方艳萍,一手给方艳萍擦去鼻尖上沁出的汗水。他的心里住着两个他,一个他雄心壮志地想要给方艳萍许诺忠贞的未来,一个他期期艾艾地挂念着身后的事情。

方艳萍其人,可圈可点,刘伟正与她一同赴死,第二次。第二次吗?刘伟怨恨起自己的头七,他还有忌日,每年都有,还有清明、重阳、万圣,搞不好连除夕、中秋,他也有,每年都有,死去这件事情真是令人厌恶透了。那只蝴蝶并不存在,可是蝴蝶是否存在,它是否被编造,抑或是短暂地存在又离开,人也有放飞蝴蝶的权利。

十一

啊……那个……哎。

刘伟已经回到了值班室,他的面前坐着因为钱包被扒,漏了下车的男人。男人抹着眼泪:“恁咋不害怕咧?”“头七啊,冤魂要索命咧。”“俺想下车啊,俺不知名的害怕咧,不知道怕啥,就是害怕咧。”男人说着,抖了起来,一边抖,一边因为不知名的寒冷而更加害怕起来。

怜悯从未给过刘伟什么提示,他只是感到,与其让男人继续害怕下去,不妨先让他不要害怕。

啊……那个……哎。

刘伟真是不知如何开口告诉敦实男人,死去的人是不会死去第二次的,最糟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俺要娶的媳婦还等着俺咧。”

刘伟冲桌上的手机努努嘴,敦实男人期期艾艾地掏出手机,困惑地看着刘伟。刘伟又说,看看日期。敦实男人费力地看着手机上的小字体,喃喃自语—2011年7月23日,18时30分。说完,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哎,闹啥,还有俩小时,俺也不用害怕咧。”

刘伟点点头,这是狗,也可能是耗子。男人放松下来,靠在刘伟的桌前,愁容满面,却不再害怕了。他凄切地笑了笑,对刘伟说,兄弟,俺觉得,她不会等俺咧。

十二

草原上,鲜红的日落照常来临。

那片海底绿油油的海洋,随着太阳落下,正变得愈发的波澜壮阔,它等待着四节车厢,它将带走生命,留下久远的孤独与空旷。那古的身体,与一群牛羊的身体横放于海岸的一角。在已经过去的某个淡蓝色的黎明里,那古杀死了他全部的牛羊,然后刎颈自尽。

他随着愿望穿过了时空与物质,他艰难地喘息着,来到了亡妻乘坐的那次列车。在妻子的陪同下,那古体悟到了永恒,为了团圆,那古献上了生命。

莫名的时空里,列车向着高架桥永恒地开去,无限地接近,一秒,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万分之一秒,百万分之一秒,千万分之一秒……海洋驻守在无边的等待中,在被细分又延展的时间里,一个女人的身影跳下了列车,她踉跄地追随着列车,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也跳了下来。在一些线性的时空中,他们已经死去,如果他们接受死亡,那么等待他们的,便是遗忘。他们是拒绝头七的游魂,是没有希望的道路,但因为拒绝被遗忘,他们在时空的夹缝中微弱却长久地活着。在列车开入海洋赴死之前,他们停下脚步,留在岸边,久久地相拥,久久地惊魂未定。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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