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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妖妖

时间:2024-05-20

俞胜

没想到时间过了好多年,罗小雯依然留恋霁鲂市的大黄桃。

“一斤就是七八元钱,就装了这么一只小袋子,都快一百元了。关键是口感还一般……”中年罗小雯絮絮叨叨着,此刻她刚进家门,在玄关那换鞋。我听见门响,懒洋洋地出了卧室,她瞅了我一眼,动了动手中那兜沉甸甸的黄桃。

“妈妈的,确实有点贵了,黑心的商家。”我眼神涣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是街头摊贩!”在罗小雯的概念里,坐地为商、流动为贩,两者不能混淆。纠正完,她用狐疑的目光盯住我:“大白天的,躲在卧室里干啥?”

“睡觉呗,卧室里能干啥。”天热,容易犯困,今儿又是星期天,我午休的时间长了点。

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罗小雯丢下那兜黄桃,像个大侠似的一掌击开虚掩的房门:我们共同的床上只有一对枕头,两条薄薄的毛巾被,床上一览无遗;柜式床箱,箱底距地面只有两厘米,床下也不可能藏有什么猫腻。

“青天白日的,要拉上窗帘干啥?”她刷地拉开半掩着的窗帘,玻璃窗像水一样的澄澈透明,连一只虫子都藏匿不住。她拉开窗扇探头往外打量。

“咱家十八楼,又装了内嵌式防护栏,没有哪个人敢从窗户里往外跳,也跳不出去。”

罗小雯不吭声,剜了我一眼,回转的时候,脚步声变得懒散起来,踢踢踏踏地到了玄关,拎起那兜刚丢在那里的黄桃。

我们的儿子俞小罗在读寄宿制中学,一般周末回来一次。现在是暑假,他去了北京参加科技夏令营,家里只剩下我和罗小雯两个“空巢老人”。为了避免加深“空巢失調综合征”,我打算忘掉刚才被她“捉奸”的不快,把话题重新引到黄桃上来。

“这个摊贩的心的确很黑,咋连黄桃都卖这么贵!”虽然骂得没有道理,但我骂得痛心疾首,并且设身处地地为我老婆着想,“要我说,咱以后不吃或者少吃黄桃,他摊贩的心爱黑不黑,都跟咱关系不大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何况这东西吃多了也不好,好东西也不能多吃嘛!你比我更明白的。”

罗小雯狗咬吕洞宾,白了我一眼,提起那兜黄桃,趿拉着凉拖奔向厨房。此刻的凉拖发出欢快的“哒哒”声,就像轻盈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一串潺潺的流水声。

最近这两年,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有个五十来岁的摊贩像知道我们这个小区的人爱吃黄桃似的,每天载着一三轮车黄桃来到我们小区门口。他说这黄桃是他自家产的。黄桃的确新鲜,一个个闪着像金子一般迷人的光泽,有的还带着一两片翠绿的叶,愈加衬托出桃的娇艳欲滴,勾引着罗小雯的魂。

每一回,罗小雯见到这黄桃,就两眼冒光,扑上前去,一买一大兜,头一天买的还没吃完,第二天见了又买……我们家的七八月份,黄桃侵占了冰箱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护士长罗小雯要值班,她值的是早班,燕北市第三人民医院早班下班的时间是下午三点钟。她一回来,我们家就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黄桃香。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了,罗小雯端着一只果盘出来,果盘里黄桃堆积如山,像年画上给王母娘娘上寿的果盘。现在这果盘落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罗小雯先抓起最上面的一个,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身子还没落到沙发上,那只可怜的黄桃已经露出了果核。她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下来,海绵垫震颤了两下。

我说:“好嘛,地动山摇!”

罗小雯停止了咀嚼,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果核,果核上沾着一口鲜嫩的果肉。她似笑非笑地问我:“嫌我长得胖了?”

“哪里!你苗条着呢!”我言不由衷地说。

“那是,”她满意了,吧嗒一口,转眼只剩下果核了,她说,“告诉你,我体重还不到一百三十斤呢!等你的何雨晴到了我的岁数,你再看看她的体重!”

“你的何雨晴!”她最近总是这样,我生气了。

“你的何雨晴!”罗小雯不依不饶地叫起来,转瞬又扑哧笑了一下,用手拍拍身边的垫子,“坐,坐嘛,你那么心虚干啥?既然不是你的何雨晴,也不是我的何雨晴,你那么冲动干啥!”

“本来就不是嘛,我早就说过我跟她真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偏偏总要往我身上扯。”我恼怒地说。

“没有关系是吧,我信,我相信。”她又抓起一只黄桃,咔嚓咬了一口,口腔快速地蠕动几下,然后笑容可掬地问,“可是,为啥她也那么爱吃黄桃呀?”

“爱吃黄桃的人多了去!”

“对呀!坐!坐嘛!你站着干啥呀?”她说。我不知道中年罗小雯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满腹狐疑地坐到沙发的另一端。

“多好的黄桃啊,感觉也有那么一丝当年霁鲂市的味道了,你咋不吃呢?”罗小雯说。我觉得尝尝也不错,就拿了一只黄桃。

她在咀嚼的间隙又说:“哦,我知道的,你不爱吃黄桃。”

我就把那只黄桃放回到果盘里:“我的确不咋爱吃黄桃,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爱吃黄桃的。再说,你比我更清楚的,黄桃吃多了还上火。”

“可是何雨晴也爱吃黄桃啊!”罗小雯似笑非笑地说。

我要跳起来了:“你的闺蜜爱不爱吃黄桃和我有啥关系?”

“冷静嘛!你那么激动干啥?譬如说我吧,从前也不是没吃过黄桃,可就是没有品出黄桃滋味这般好,”她装作陶醉的样子闭上眼睛说,“都是因为去过你的霁鲂市嘛,品尝了霁鲂市的黄桃嘛!想一想,还是觉得霁鲂市的黄桃好,不但好吃,还能一元钱买七斤。”

“哦,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何雨晴也是因为品尝了霁鲂市的黄桃,所以才像你一样爱吃黄桃的?”

“不是这样吗?”罗小雯刷地睁开眼睛,冷笑着问我。

“天哪,她啥时候去过霁鲂?”我终于从沙发的另一端跳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冷笑着说:“难道何雨晴没吃过你霁鲂市的大黄桃吗?难道何雨晴不是因为吃了你霁鲂市的黄桃才迷上了黄桃吗?”

“这、这……”我被她说得有点心虚,但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她不是你闺蜜吗?不是你把她领到咱家的吗?话又绕回来了,她爱不爱吃黄桃,是她自己的事。她爱不爱吃黄桃,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那不好说!”罗小雯坐回沙发上,扑哧一笑说,“榆木疙瘩,我就喜欢看你狗急跳墙的样子,来,你再跳一个给我看看。”

“这不是变态吗?”

她毫不生气,又抓起了一只大黄桃,略微端详了片刻,猛然转移了话题:“咦,榆木疙瘩,你那个患难之交袁三海呢,你们咋好多年都不联系呢?他那个罐头厂黄了吗?”

敢情罗小雯今天心气不顺,是因为还惦记着袁三海的黄桃罐头啊!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二十年前,我作为霁鲂市的“引进人才”,被安排在市农业局办公室工作。从繁华的燕北市到八百里外,设市不久的霁鲂。最初两天的新奇感过后,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被人舍弃到一个滚滚而孤独的洪流中,而远在燕北市的罗小雯就是我想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煲电话粥、QQ视频都难以抓住这根稻草。

两周之后,我精心策划了一个周末,把霁鲂市描绘成一座世外的桃源,撺掇罗小雯瞒着她的父母,坐了一晚上的火车来到我的身边。之所以要嘱咐她瞒着父母,是因为我未来的岳母一直反对她的女儿和我交往。认识她的女儿时,我还在燕北大学读考古学研究生。我未来的岳母—一位米厂厂长的夫人总以为我将来要干“挖人祖坟”的缺德事。从不喜欢我学的专业到不喜欢学这个专业的人,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和她的女儿交往。所喜的是当年的罗小雯正处在叛逆期,认为她母亲的观点完全是一派胡言。未来的岳母让她往东时,她偏往西;让她往北时,她偏要往南。所以,我们得以一直暗度陈仓。后来,我未来的岳母得知我毕业后留不了燕北市,要远走霁鲂,老人家长吐了一口气,窃喜不已。可怜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我還是把她的宝贝女儿撺掇到霁鲂市了。

那天的罗小雯一出火车站就大失所望,她后来无数次地用“心拔凉拔凉的”这个句子来描述她当时的感觉。幸好那时她没有打道回府。她说,霁鲂市最繁华的火车站周边,还不及燕北市郊区的一个镇。老实说,她对霁鲂市第一眼的感觉,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那时候只狡辩说:“霁鲂的确小,的确许多地方还不成型,可这是一座正在蓬勃发展的城市啊,要不,能给我一个舞台?燕北市咋不把我当人才呢?”

“霁鲂市农业局要考古?”罗小雯不解。

“再不济我也是一个硕士嘛,霁鲂市只要引进硕士、博士,往上报材料时好看,管他是什么硕士、博士呢!”

“硕士一来就是正科?”

“那还有假!要不我啥时才能当上副市长,调你来霁鲂市当护士长呢?”

罗小雯擂了我一下,说:“榆木疙瘩,我的青春是毁在你的一张嘴上了。”

我精心策划了路线,打算带着她参观霁鲂市的中山公园和自然博物馆,领略我嘴中的世外桃源。为了出行方便,我还向农业局的同事借了两辆自行车。当年的霁鲂市,自行车还是上班族的主要交通工具,而燕北市的公交系统要比霁鲂市发达得多。罗小雯已经好久没骑过自行车了,让她骑自行车,也有让她回到童年的感觉。所以,那天霁鲂市的街道留下了她重新骑上自行车时的夸张尖叫和很快熟练掌握后的咯咯笑声。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的情绪也高涨起来。

霁鲂的七月,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月份。但这一天老天格外垂青我,有风,而且气温不是特别高。周六上午的项目是游览中山公园,我们在湖上划船,湖面宽广,有烟波浩渺的感觉。湖岸那边柳荫深深深几许,真让人疑心那里有个桃花源的入口。下午的项目是参观自然博物馆。几件稚拙的石器、陶器诉说着这片土地历史的久远。只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忽视了自然博物馆里没有装空调,封闭的空间,两个展馆走下来,我的女朋友大汗淋漓,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下一个展馆了。

我自作聪明地调侃:“空调房里的花朵虽然美丽,却很脆弱哦。这时候,我们的农民正‘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呢,像罗同志这样一点苦都不能吃的,的确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要不要在霁鲂这个广阔天地中锻炼一番了。”

我不说还好,一说这些,她就发作了,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甩下我就怒冲冲地往外走。罗小雯出了自然博物馆,一直板着脸,对我冷若冰霜。

我腆着脸讨好:“小雯,你知道吗?其实你板着脸也是蛮好看的。”

罗小雯捏住了车闸,一只脚尖点地,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滴,她带着哭腔喊:“榆木疙瘩,我都快渴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你是不是成心要把我弄到这儿害死啊!”

其实下午我备了矿泉水,一人一瓶。谁承想,自然博物馆里那么闷热,一边参观那几件稚拙的石器、陶器,一边就把那水喝光了。

我想现在去买水,可这条街的道边尽是卖五金建材的商店,没有发现卖水的地方。只要坚持一会儿,再往前骑五六分钟就到我的宿舍了。

可生气了的罗小雯一步也不想走了。

就在我急得六神无主、两只手乱搓之际,后来常常出现在罗小雯讥讽我时连带着的一个人—袁三海出现了,当然,也出现了让她从此落下爱吃黄桃毛病的罪魁祸首—霁鲂市的大黄桃。

那天,袁三海驾驶着装满一车黄桃的三轮车突突突地从我身边驶过,我见一个个黄桃汁水饱满,吹弹可破,急忙叫停了他。他三十来岁,穿着一身没有领章的黄军装,回过头来,洁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庞映衬下,闪着白釉一般的光泽。

“要买黄桃?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又好吃又便宜,一元钱七斤。”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熄了火的三轮车往后推了几步。

“一元钱七斤?”罗小雯不喊渴了,她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问。

他说:“是呀,一元钱七斤,我袁三海卖东西不卖贵的。虽然不贵,但个顶个的新鲜着呢,因为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你要买几斤?”

我从兜里摸出两个一元的硬币,财大气粗地递给袁三海:“先来十四斤,好吃的话以后常买!”

袁三海笑嘻嘻地说:“好嘞!”他从系在三轮车护栏上的一沓塑料袋中扯下两只,手脚麻利地装上黄桃,过好秤,不忘自卖自夸一句:“我袁三海卖的只是一个口碑。我袁三海的黄桃,吃了都说好!吃了就忘不了!”

笑意从罗小雯的嘴角浮上来,我不由得暗松了一口气,十分讨好地看着她。罗小雯见到我谄媚的表情,把脸往下一拉,做出不理我的样子,故意和袁三海拉话:“你天天都拉这么一车黄桃来市区卖?”

袁三海像要炫耀他那一口白牙似的,咧开嘴说:“那当然了,周一到周五上午在吉庆街那边,卖不完的话下午就来林翠街。”

我马上抓住了他话的漏洞:“你这还是满满一车呀,一上午在吉庆街一个也没卖出去?”

袁三海不气恼,仍然笑嘻嘻地说:“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双休日,我只来林翠街。”

我问他:“来林翠街东段还是西段?”

他回答:“西段。”

我们的宿舍就在林翠街西段,但林翠街西段不光有农业局的家属区,还有水务局和电力公司的家属区。我刚来霁鲂,还真没有留意到林翠街西段还有一个卖黄桃的袁三海。

十四斤黄桃到手,我的女朋友再也不喊渴了。她依然绷着脸,但我知道她是故意要绷给我看的。

奔回宿舍,迫不及待地打开房门,又直奔水房,“哗哗哗……”我快速洗净一个黄桃,被水润泽了的黄桃,愈加妩媚妖娆。罗小雯的举止却粗鲁得很,一把夺过来,咔嚓就是两口,简直就是狼吞虎咽。第二个黄桃我洗得从容些,罗小雯也优雅起来了,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黄桃,慢慢送到眼前端详一番,就像欣赏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似的,然后她叹了一口气,不忍心地咬了一口,才大快朵颐起来。“咔嚓、咔嚓……”那声音就像风吹落叶。她一口气吃了四个桃,最后打着饱嗝儿,心满意足地说:“榆木疙瘩,啥中山公园呀,啥自然博物馆呀,霁鲂市所有的美都赶不上这个黄桃!这是我迄今吃过的最好的人间美味!”

“不再生我的气了吧,你绷着脸的样子把我的小心脏吓得怦怦跳。明天想去哪里转转?”

“转啥呀,榆木疙瘩,就在屋子里吃黄桃呀!”

罗小雯喜欢吃黄桃的病根就是这时候落下的。从前的她也不是不吃黄桃,但从来不会一次吃这么多,从前一次顶多吃一个。

关于罗小雯落下了喜欢吃黄桃的病根这一点,当年,我未来的岳母知道了实情后对我更是恨入骨髓,她说正是因为我把她的女儿骗到霁鲂那个鸟不拉屎,啥好东西也不出,只出黄桃的地方,才害得她的女儿不可救药地迷上了黄桃。如果当年不是去霁鲂,而是去云南的腾冲或新疆的和田做“人才”,她的女儿没准就会痴迷上翡翠或和田玉了,那么她的女儿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咋也是贵妇呀。她女儿现在这样,完全是被我害得。我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未来的丈母娘贬损我一通,出了一口恶气,又见我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为人还算老实可靠,终于把紧绷的面皮放松了下来。这时,我已经从霁鲂市回到燕北市,蒙她老人家开恩,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的女儿处男女朋友了。

再说那个星期日的霁鲂市,罗小雯吃了两天的黄桃,从嘴里飘出的、从鼻子里呼出的、从身上散发出的都是一股黄桃的清香。我闻着这清香,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禁不住心旌摇荡,身上邪火乱窜,决定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再往前推进一步。谁知,罗小雯像一只高度戒备的猫,一下子洞穿了我的心思,还没等我靠近她的身子,她就跳了起来,威胁如果我有非分之想,就立即和我一刀两断!我吓了一大跳,只好跑进水房,端起一盆凉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浇个透心凉,总算浇灭了心头燃起的熊熊邪火。在周日的夜晚,殷勤而又绅士地把她送上了返回燕北市的列车。

我就是在她离开霁鲂后,和卖黄桃的袁三海交上朋友的。

那一年的七八月份,霁鲂市的白昼奇怪地漫长,下班时,日头尚在中天的感觉。我一个人在霁鲂市,下了班以后就像一个野鬼,在宿舍里根本待不住。我的脚步指挥着我的大脑,从宿舍楼走出来,径直走到林翠街,继续往西走。走五六百米左右,路的左侧就是我们霁鲂市的畜牧服务站,占去了农业局一栋临街家属楼的一层。畜牧服务站也是农业局的下属单位,经营一些兽药、兽医器械、饲料添加剂什么的。门前有片空场地,有几辆小汽车把这儿当成了停车场。袁三海的三轮车也停在这里,袁三海就在这里卖黄桃。

袁三海怎么在停车场卖黄桃?这里又不是市场,畜牧服务站的人怎么不赶他走,允许他在此叫卖呢?跟袁三海熟了后,有疑惑时我张口就问他。

袁三海却笑笑:“兄弟,你去让畜牧服务站的人赶我试试?”

“我让畜牧服务站的人赶你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你上面有人?”

袁三海也不避讳,自豪地说:“那当然了,要是不认识两个人,谁敢在这里卖黄桃?你看看,这门前除了我之外,可有第二个摊贩?”

“你和关站长熟?”我问。

袁三海却跟我卖起了关子,说:“关站长算啥。你没看我在这卖黄桃,关站长见了我也是客客气气的。”

“你认识我们局长?”

袁三海微笑着,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好嘛,卖个黄桃还要认识局领导,你是认识我们赵局长,还是张副局长、杜副局长、钱副局长?”

袁三海笑嘻嘻地摇头,说:“兄弟,你就甭打听得那么仔细了,有时候你知道得太多,反而对你不好。”

都认识我们局长或副局长了,还当一个摊贩干什么?可是不当摊贩又能干什么?袁三海又不是大学毕业。真有这么深的水?不过,也不好说。我心里思忖着,越发对袁三海这个人感兴趣了。

那一年的七八月份,下班后,我的脚步指挥着我的大脑来到林翠街西段。每次也都能见到袁三海,看来周一到周五上午,袁三海在吉庆街的生意不好做。林翠街西段又不是繁华地段,顾客也是一阵一阵的,没有顾客的时候,袁三海就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守着脚边一台电子秤和我扯闲篇。袁三海身上永远是那一套黄军服,我问过他是不是退伍兵。他说他并没有当过兵,只是喜欢穿军服。

有一次我问他:“咋每次都是你自个儿来卖黄桃呀,嫂子呢?”

袁三海说:“你嫂子在家活儿也很多啊,要照顾娃,要在果园里摘黄桃,再说她也不会驾驶三轮车呀,我就不让她抛头露面了。”

我留心到,虽然袁三海在畜牧服务站门前卖黄桃,但来买黄桃的多是水务局和电力公司的家属,他们一买一大兜,乐颠颠地拎走。我從他们的闲谈中了解到,袁三海的黄桃要比别处的便宜一些,别处的都卖一元钱五斤,而且也不如袁三海的新鲜。

却很少见我们农业局的家属来袁三海的摊位前,难道我们农业局的家属都不爱吃黄桃?我疑惑什么就问袁三海什么。

袁三海说:“嗨!农业局不是有各种基地吗?水果基地提供的水果都吃不完,还用得着上我这里买黄桃?再说,我也不乐意农业局的家属来我这买黄桃,显得我打着领导的旗号似的。”

我听后更加觉得袁三海这条汉子不简单。

那一年的七八月份,我和罗小雯聊天时,嘴里时不时要蹦出“袁三海”三个字。

有一回,她醋意大发,说:“榆木疙瘩,我求你以后别再找我了,反正咱妈也不看好咱俩。你找袁三海做女朋友吧。”

“你这不是瞎说吗,袁三海是男的,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罗小雯来了疯劲儿了,说:“男的怎么了,国外这种情况不是很多吗?你就找他做你女朋友吧。”她突然脑洞大开:“喂,榆木疙瘩,我知道你俩为啥能成为好基友了,你想想啊,别人做生意卖黄桃是一元钱五斤,而袁三海却偏偏是一元钱七斤,敢情与你交往的,脑子里都缺了一根弦。”

我不怀好意地反问:“你脑子里也缺一根弦?”

“是呀!”罗小雯回答,“要不咋处你这个男朋友呢!告诉你,榆木疙瘩,现在许多人都当我没有男朋友呢……”

“燕北市的黄桃,也是一元钱五斤?”我故意把话题往黄桃上扯。

“啥呀,我说的是霁鲂市,咱燕北,一元钱还买不上一斤黄桃呢!”

“哎呀,那我从袁三海手上批发一些,到咱燕北市来卖,一倒腾,不就能大赚一笔吗?”

“你有那个脑子吗?榆木疙瘩,不是我小瞧你,你还是在农业局好好表现吧,等你啥时候当上局长了,然后当上市长了,好调我去当护士长呢。”

“唉,小雯,又要让你失望了,感觉不像当初想象的。”我有些沮丧地说。

“那你赶紧想办法给我回来,一年之内不回来,我指定和你分手!”罗小雯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又是一个下班时间,我在停车场外侧树荫底下见到袁三海。罗小雯的疑惑就在我的心底泛了起来,便问:“在咱霁鲂的市场,别人的黄桃都卖一元钱五斤,你卖一元钱七斤,你做生意咋就不想多赚一点呢?你嫌钱多烫手吗?”

袁三海拍拍我的肩:“兄弟呀,一元钱六斤,一元钱七斤,这一车下来撑死了能差多少钱啊?我就是想让大家吃出我袁三海黄桃的好,让更多的人留恋我袁三海黄桃的好!”

“为啥?”我差一点就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像罗小雯说的,脑子里缺了一根弦。

袁三海的一张黑脸神采飞扬:“到明年这个时候,兄弟呀,我就不卖黄桃了,我卖黄桃罐头!”

“卖黄桃罐头?”

“是呀,我要办罐头厂,生产黄桃罐头,到时候,既不是一元钱七斤,也不是一元钱五斤,我半斤的黄桃罐头就卖他五元钱了。”

“三海哥,你果然不是一般的人。”我连连冲袁三海跷大拇指。

那个七八月份,袁三海常常要送我一兜黄桃,说什么也不肯要钱。只是我天分不如罗小雯,我一天顶多吃两个黄桃,超出了这个数牙龈就会上火。

虽然如此,我还是忘不了时不时地向罗小雯炫耀一番。

罗小雯听了,啐了一口唾沫说:“榆木疙瘩,你只知道自己吃,就不知道给我买几斤?你快点儿去买!”

“咱燕北又不是买不到黄桃。”

“可我咋也吃不出霁鲂市的那种味道。你快点儿,你现在就去!”。

“现在?袁三海早回家啦,你让我上他家去买?你真把他当成我的女朋友啊?明天吧,明天我买五十斤,给你邮去。”

罗小雯咯咯地乐起来,说:“你果然是榆木疙瘩,五十斤咋邮,还没等邮到,就烂在道上啦。”

我有了好主意:“明天我买一百斤,再把买来的黄桃切开、晒干,到时邮你黄桃干不就成了吗,黄桃干又不会烂在道上。你看看我这脑子,以后可不许再喊我榆木疙瘩了啊……”

“咯咯……你还不是榆木疙瘩!你就不会坐一宿的火车过来?你现在就去买,你现在就去坐火车!”

我是下一个双休日的前夜,坐上发往燕北市的火车的。我一只手提了一个大纸箱,每只纸箱里装了二十五斤大黄桃,除此之外,没有带任何东西。第二天一早,我一个人呼哧带喘地出了燕北市火车站。

罗小雯说好不让我去她家,免得因为我的到来影响了她母亲的好心情,而是让我拎着两只纸箱去第三人民医院妇产科找她。这个星期六,她值的也是早班。

我又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第三人民医院门口。早上八九点钟的光景,第三人民医院门前比集市还热闹。

正在我刚喘匀气,弯下腰准备一鼓作气把两只纸箱子提到妇产科护士值班室时,有个姑娘跟我打招呼:“咦,这不是小俞同学吗,你啥时候回燕北的?哟,给小雯姐捎的啥好东西啊,我瞅瞅,这么大的两只箱子。”

那姑娘叫何雨晴,是羅小雯的闺蜜,她只比罗小雯小两岁,也是护士,不过不在妇产科,而是在心内科。今天值正常班的她,偏就这么巧地碰上我了。我女朋友的闺蜜,我提着两箱大黄桃遇见了,有不拿给她几个品尝的道理?我厚着脸皮在医院门前水果店里要了一只塑料袋子,给她装了几只大黄桃,并热情地邀请她有空时去霁鲂转转。除此之外,并没有说其它的话,她也很忙,我们就匆匆地告别了。

那天见了两大箱子黄桃,罗小雯同志喜笑颜开。她自己留了一箱,把另外的一箱分给了当班的同事和两位产妇的家属。当班的同事和两位产妇的家属一边吃着我送来的黄桃,一边啧啧称赞。

那天,我的女朋友本想表现得内敛些,但喜悦这东西就像一汪盈盈的春水,蓄不住了,一波一波地往外涌。我的女朋友的脸皮绷不住,整个早班,她的脸上都是喜滋滋的。

值完早班,是下午三点,我陪着她出了第三人民医院的大门。望着她因喜悦和兴奋而显得有些绯红的脸庞,我期期艾艾地说:“小雯,我回燕北了,咋也该去你家拜望拜望叔叔和阿姨吧。如果不去,以后他们知道了,是不是不好?”

罗小雯打了我的手心一下,说:“榆木疙瘩,我觉得这次你还是不要去吧。我妈那个人,你不是不知道的,你非得要惹她心口疼?”说完,她掏出手机给我未来的丈母娘打了个电话:“妈,何雨晴让我陪她逛街,暂且就不回家了啊。”

第二天,她还是要陪“何雨晴”逛街。实际上,上午我们跑到了燕北市的开发区,参观了一家刚开业不久的名人蜡像馆。这蜡像做得和真人一般大小,我们各自和各自仰慕、心仪的一些名人合了影。下午我们进了一家也是新开业不久的影城。银幕上,男主角捧起女主角的脸,两张嘴唇慢慢地合到一起,接着鼻梁挤压着鼻梁,两张嘴弄得惊天动地,发出像狗吃食一般的吧唧声。我情不自禁地捧起我女朋友的脸,用舌尖拨开了她的嘴唇,内心七上八下的,生怕罗小雯要和我绝交。

那天,罗小雯送我到燕北市火车站,她泪眼婆娑地嘱咐我:“榆木疙瘩,你在霁鲂市一定要好好干,你起点那么高,只有干出成绩了,才能改变我妈对你的偏见。”

可我没法在霁鲂市好好干。因为霁鲂市引进我这个考古学的硕士,只是為了人才工作业绩的好看。我一下子明白了为啥霁鲂市要把我这个考古学的硕士分到市农业局,而不是分到市自然博物馆。因为,既然是花瓶,往哪里摆都只是为了好看,我顿悟过来,我待在霁鲂市的时间越长,罗小雯的失望就会越大。于是,我通过网络把自己的简历往燕北市撒、撒、撒……

农业局不需要我考古,成为闲人的我很快找到了上班时间打发时光的好办法—钻资料室。

资料室管理员姓刘,那年五十二岁,是个女的,我喊她刘姐。刘姐凭着二十六年资料室管理员的资历,把自己变成了农业局阅尽世事的老人。阅尽世事的刘姐对自己的职业生涯很满意,她一边做着资料室的管理员,一边学会了编织《毛衣织法花色大全》中的所有花色。

当我来到除了她之外不见一个活人的资料室,给她做伴时,刘姐对我充满感激。她一边和我扯着闲篇,一边编织着毛衣,几根银针就像她的话语似的在手上翻飞自如。没两天,刘姐就主动提出也要帮我织一件毛衣。

为了说明资料室的有趣,有一天,刘姐还向我透露起局里钱副局长升官的秘密。她说着说着,袁三海就浮上了我的心头:“有一个卖黄桃的,就是在畜牧服务站门前卖黄桃的摊贩说认识我们局长,不知道是不是就是钱副局长。”

刘姐的手指停止了翻飞,看透世事的她抱着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坐到我的跟前来:“真的吗?一个卖黄桃的?”她压低着嗓门,兴奋得满脸放光。

“那还有假,他亲口跟我说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就是钱副局长,他只说认识我们局领导。”

“局领导好几个了,赵局长、张副局长、杜副局长、钱副局长,到底是哪个呀?”刘姐追着我问,仿佛我就是袁三海似的。

我很惭愧,因为自己和袁三海关系不铁,让真诚的刘姐猜起谜语来。“认识局领导是真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我和他成了朋友后他才告诉我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告诉我。您刚才提到钱副局长,我就猜会不会是钱副局长,不过,也说不定……”我说了一堆废话。

“唔……”刘姐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天下班后,我的脚步依然指挥着我的大脑,我就很意外地发现有两位农业局的家属从袁三海那里笑嘻嘻地拎走了几大兜黄桃。后来的日子,有越来越多的农业局家属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纷纷跑到畜牧服务站停车场前买黄桃,难道说水果基地不出产黄桃了?

和罗小雯聊天时,不知道怎么就聊到了这事。她说:“榆木疙瘩,人家袁三海就是想通过你放一个烟雾弹呢!你的脑子真是榆木疙瘩做的。”

“可是,小雯,我们单位的刘姐都看透世事了啊!”我感觉我的脑子真被我的女朋友喊成了榆木疙瘩,许多事在里面绕来绕去的,就是绕不出一个头绪。

“榆木疙瘩,”我的女朋友讥讽我,“连你们单位的刘姐都把世事看透了,只有你依然看不透,我还指望你调我去做护士长呢,看来甭做这个春秋大梦了,你赶紧想办法回燕北吧,榆木疙瘩。”

“十一我就回燕北,回燕北时,我给你带些黄桃干。”

我真就用五十斤黄桃制作了黄桃干,这年的十一,我带着这些黄桃干回到了燕北市。十一前夕,霁鲂市的街头已经找不到新鲜的黄桃了。

虽然是黄桃干,我的女朋友仍然能嚼出霁鲂市的味道来,她具有异乎常人的味蕾。鉴于我事业上的乏善可陈,她也就没有把我回燕北市的消息带给我未来的丈母娘。整个假期,她天天陪着“何雨晴”转遍了燕北市的角角落落。

十一长假结束,我回到霁鲂市,秋凉了,黄桃下市了。袁三海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有一天,袁三海像个幽灵似的,突然把电话打到资料室,问我晚上有没有空,他要请我吃晚饭。那时候,我月工资不到1200元,每个月最焦渴的就是如何开源节流,因为我几乎每个月都是月光族。既然找不到开源的渠道,有人能请我吃饭,节节流也是好的。

可是,袁三海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

在一家小饭馆里,显得白净了一些的袁三海说:“兄弟啊,哥不是挣了几个钱吗?哥现在也不卖黄桃了,有空了,就想和兄弟一起吃吃饭嘛!”

袁三海的话暖人心,我端起酒杯:“三海哥啊,说起来应该我请你才对。”

“为啥?”这回轮到袁三海奇怪了。

“不管咋说,兄弟我现在还是农业局的职工嘛,兄弟也不想混日子,不想钻在资料室……”袁三海那么聪明,还能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不管咋说,兄弟还是咱霁鲂市的引进人才呢,兄弟的事就是哥的事,不用兄弟嘱咐的。”袁三海笑嘻嘻的。

泛着泡沫的啤酒杯撞在一起,杯子中的液体像海浪一样欢笑起来。

“三海哥,你能不能给兄弟透个底,你究竟跟我们哪个局领导熟呀。”

啤酒的泡沫花在袁三海的眸子里绽放,五彩缤纷的,瞬间,那啤酒花消失了,袁三海用乌黑的眼珠盯着我说:“兄弟,你猜。”

我从钱副局长开始,到赵局长、张副局长猜到杜副局长,把我们农业局的领导猜了一个遍,袁三海都不置可否,脸上依然挂着那副笑嘻嘻的表情。

我生气了:“三海哥,还拿兄弟当兄弟吗?连这点实话都不告诉兄弟!”

袁三海咧嘴笑了:“就是赵局长嘛,兄弟你提赵局长时,我不是点头了吗?”

“可是你又摇头了啊,我提到钱副局长、杜副局长、张副局长时,你不都点头了吗?你一直在点头,又摇头。”

袁三海嘻嘻地笑起来。

“你真的和我们赵局长熟?”我疑窦丛生地问。

“你看看,哥说了,兄弟又不信。”袁三海和我撞啤酒杯,“不说这个了,兄弟,有些事你知道得越多越不好。来!喝酒!喝酒!”

后来,袁三海又请我喝了三回啤酒。我隐隐地感觉到,袁三海大概有什么事要找我。袁三海能有什么事要找我呢?他不告诉我,他就是让我猜?可他认识我们局长,有事找局长不就好了吗?我无职无权的,何必要找我。我这个脑袋真成榆木疙瘩了,绕来绕去绕不出头绪来。

所以,当他第四次要请我吃饭时,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三海哥啊,一次一次地吃饭,每次都让你买单,兄弟哪好意思啊,三海哥有啥事吧,有啥事用得著兄弟就吩咐!当然,除了借钱。”说完,我先咧开嘴解嘲。

袁三海又嘻嘻地笑了:“兄弟呀,你想多了。哥哪会找你借钱呢。哥就是想交兄弟这个朋友。兄弟一定要问有什么事儿,哥就说个事儿吧,兄弟看看能不能帮着打听一下!”

“三海哥,你说。”

袁三海却说:“哥交你可没有啥目的啊,兄弟一定要问,哥就顺便说说了。”

我喝了两杯啤酒,飘飘然起来,大手一挥:“三海哥有事就吩咐!”仿佛自己已经做了农业局局长似的。

“其实也没啥事。”袁三海身子往我眼前凑了凑,低声说,“兄弟呀,我听说像我这样办罐头厂的,市里有一笔专项资金扶持,这个扶持资金就归你们农业局审批,兄弟帮我打听打听可有这回事?”

帮袁三海打听这事是可以的,又不违反什么原则。但我还是“嗨”了一声:“这事呀,三海哥,你直接问赵局长不就知道了吗?”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大事找局长嘛!小事也找局长?局长那么忙,小事也烦他不好嘛!”袁三海坐正了身子,一副老江湖地说。

“那倒也是!”喝了袁三海四回啤酒,我觉得为他办点事,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刘姐那里报到,而是钻到农业产业化办公室。了解到的情况是,局里的确有一个农业产业化专项资金管理办法,但只有成为市级重点龙头企业才有资格申报,而袁三海的罐头厂还处在筹备阶段,八字还没一撇,自然不具备申报资格。

我打电话把我了解到的情况告诉了袁三海。袁三海说他知道了,语气里不带一丝失望。他对我表示感谢,说他的罐头厂正在落实厂房占地问题,明年一定会投入生产。

在霁鲂市,袁三海就再也没有请我吃过饭喝过啤酒了,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后来的时光,我忙着调回燕北市的事,也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他再给我打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年秋天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罐头厂已经办起来了。接到他的电话,我很高兴,祝愿他的事业越做越大。我告诉他,我已经离开霁鲂市了。袁三海的声音一点没有改变,仍然是那副笑嘻嘻的语调说:“兄弟,我都知道,我要是不知道你的近况,我哪里知道你现在的手机号?”

我立刻想到了资料室的刘姐。我离开霁鲂市,回到我的母校燕北大学,在燕北大学下属的一家校办企业做了副总经理。我们这家校办企业一共只有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两个人,然而这事,属于家丑不可外扬,霁鲂市农业局的老同事通过刘姐只知道我回燕北市后就坐到了副总经理的宝座,其它的情况根本不知道。听说刘姐常常为霁鲂市留不住我这样的“人才”而可惜。

那天,袁三海在电话里恭喜我高升,说:“哥现在忙,过不去啊,哥的罐头厂刚创办起来,千头万绪的,不然一定赶过去为兄弟摆庆祝宴啊。”

我不忘谦虚:“哪里哪里,三海哥忙自己的,咱们兄弟之间,来日方长。”

袁三海啧啧称赞:“兄弟都当上副总经理了,还这么低调。哥为了表示一点心意,邮过去两箱黄桃罐头。兄弟如果觉得好吃,告诉哥一声,以后每年都给兄弟邮,保证供应充足!”

不几天,果然收到了从霁鲂市邮来的黄桃罐头,包装虽然一般,但注册商标、产品标准号、生产许可证等等都齐全,生产厂商就叫“霁鲂市三海罐头厂”。

罗小雯一见到霁鲂市的黄桃罐头,两眼冒绿光,打开一瓶,一口气吃完果肉,又一口气喝完汤汁,心满意足地摸着肚子。然后命令我,一箱罐头留在我宿舍,另一箱送到她家。我虽然不明就里,但那时候,非常听话,所以,罗小雯一声吩咐,我扛起就走,也不问为什么。不过只敢扛到她家楼下,就再也不肯上去。因为,这时候,我还处在我未来丈母娘的考察期,她老人家依然对我一百二十分的不满意。

罗小雯杏眼圆睁:“为啥!”

“怕你妈。”

“能吃了你!再说了,有我保护你!能有啥事?”罗小雯的口气软了。

“我倒没啥事,就是怕你妈见了我心口疼。”我委屈地说。

罗小雯擂了我一下:“快点上楼!”我只好扛着一箱黄桃罐头,像小瘪三一样地进了罗小雯家。我未来的岳父戴着老花眼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我蹑手蹑足地跟着他的女儿进了屋,十分慈祥地说:“小俞来啦,咋这么长时间不见你登门了啊!”他看见我把一箱黄桃罐头放下来,说:“来就来,还带东西做啥?”

我未来的丈母娘冷笑一声,扭头拿起电视遥控器要看电视。

罗小雯指着这一箱黄桃罐头对她妈说:“妈,这是小俞的朋友袁三海送来的。妈,我告诉你啊,那个袁三海可了不得了,在霁鲂市开了好大好大一家罐头厂,他自己就是总经理。对了,袁三海还跟小俞说了,他厂里生产的这个黄桃罐头要是觉得好吃就吩咐一声,他立马就从霁鲂市邮几箱过来。”

我未来的丈母娘本来梗着脖子,听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么一说,冷峻的脸色舒缓了一丝,把电视遥控器放下了,拍着沙发,示意我可以坐下。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了我女朋友的良苦用心。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我榆木疙瘩交往的都是公司老总,那我能差到哪里去?

留在我宿舍里的一箱罐头,都被罗小雯一个人吃光了。我說好吃就请袁三海再邮几箱过来。罗小雯却觉得吃霁鲂市的黄桃罐头不如吃燕北市的新鲜黄桃,何况现在燕北市的黄桃也改良品种了。

那天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袁三海干嘛要邮你两箱黄桃罐头啊?”

“他不说了嘛,他的罐头厂开始生产了,同时也祝贺我当上公司的副总经理呗!”

“拉倒吧,”罗小雯扑哧笑了,“榆木疙瘩,你别自作多情了,没准啊,人家袁三海想的是,你好歹也是公司的副总,他的工厂刚起步,你们公司就不购买一批黄桃罐头,作为员工的福利?”

“他没跟我说呀。”

“你这个榆木疙瘩!你不记得市场上一元钱五斤黄桃,他却偏卖一元钱七斤的事吗?袁三海的脑子,哪像你这个榆木疙瘩。”罗小雯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袋,她总是鄙视我的智商。

没两天,我未来丈母娘醒悟过来了,一箱黄桃被她一股脑儿地扔到了楼下的垃圾箱。我未来的丈母娘对我恨之入骨,她咬牙切齿地对着窗户吼:“哼!想拿一箱黄桃罐头就骗取我的信任,骗走我的女儿,连门都没有!”从此,她讨厌黄桃的味道,不再吃黄桃,甚至都不允许黄桃的味道飘进她的家门。

而迷上了黄桃的罗小雯一天三餐,恨不得粥饭不沾,完全靠黄桃度日。这么一说,我又要衷心感谢我未来的丈母娘讨厌黄桃的味道,因为,一到黄桃上市的季节,她的宝贝女儿就不回家了,她要去陪“何雨晴”。我每天到黄桃贩子那里,一买一大兜。我的宿舍里,黄桃妖娆,香味浓郁。罗小雯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声讨着燕北市的大黄桃这品种是如何改良得不到位,说到底还是不如霁鲂市的香甜,却比霁鲂市的贵,这事上哪里找人说理去。

第二年黄桃上市的季节,我又收到了袁三海的两箱黄桃罐头。我的宿舍里又是桃香浓郁。打死我也不敢再扛一箱黄桃罐头去孝敬罗小雯她妈了。此时,我压根儿就不知道我未来丈母娘家里正发生一件石破天惊的事。

这天,罗小雯带着一身浓郁的桃香回家,对这种味道,我未来的丈母娘却没有表现得深恶痛绝。因为她正在家中嚎啕大哭。罗小雯一见,忙拧干了一条毛巾递到她妈的眼前。

我未来的岳父退休前做过二十年的米厂书记。二十年里,他的花花事不少。但我未来的岳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多花花事都被她的一招一式化解了。偏偏这一年,我未来岳父花花事中的一个主角的女儿结婚。我未来的岳父也去了。去了也就去了,偏偏包了一个远超出普通同事关系的红包。包了也就包了,偏偏保密工作又没有做好,被我未来的岳母发现了。我未来的岳母觉得这里面的经纬编织得太不寻常了,敢情人家一直藕断丝连呢,前尘往事瞬间涌上心头,觉得自己这辈子嫁给我未来的岳父真是亏大了,是瞎了眼了,一时悲从心来,不可断绝……

我未来的丈母娘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毛巾,一下子顿悟了:“宝贝女儿啊,你跟那个榆木疙瘩好,妈也不反对了。妈终于明白了,找男人就该找个榆木疙瘩,找个懦弱无能的,好驾驭!找个你爸那样的人,一辈子都、都累哇……”没等说完,又悲伤不已,放声嚎啕起来。

我的岳母,终于同意我和罗小雯同志结婚了。

所以,等到第三年黄桃上市的季节,我们的宝宝已经在他妈妈的肚子里了。为了孩子,我们按揭贷款在燕北市买了一套房子,当时这套房子还处在燕北市的边缘。

收到袁三海的两箱黄桃罐头时,恰好,罗小雯的闺蜜何雨晴来我们家玩,她要参观我们的新居。

我给何雨晴打开了一瓶黄桃罐头,也给罗小雯打开了一瓶。我老婆的闺蜜,而且做了无数次我的替身,我也就没把她当外人,颇有些自得地对她说:“小何同学,这罐头还是霁鲂市邮来的,别看我在霁鲂市待的时间不长,人缘也还不差,这么多年,还是有人惦记嘛。”

何雨晴一边品尝着我递给她的罐头一边恭维我:“小俞同学帅气又有才,人又好呀!”她也不忘恭维罗小雯:“小雯姐,我好羡慕你哦。”

“是吗?”罗小雯开玩笑,“喜欢你就拿去。”

“小雯姐说好了啊。不过呢,你家的榆木疙瘩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一个大黄桃,哪能说拿去就拿去的。”何雨晴嬉笑道。何雨晴已经有男朋友了,男朋友是位高大帅气的远洋船员。船员一年有半年时间和何雨晴腻在一起,另外的半年时间要出海,把何雨晴一个人晾在燕北。

“你啥时吃过霁鲂市新鲜的大黄桃呀?”罗小雯不动声色地问她的闺蜜。

何雨晴没心没肺地说:“啥时呀?不就是那年你家榆木疙瘩捎回来的吗?对不对,小俞同学?”

我心里暗暗叫苦,那年拎两箱大黄桃回燕北市看罗小雯,在第三人民医院门口,我遇见了何雨晴,给她拿了几个黄桃。当时我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告诉了罗小雯反而会引起她的误解。再说,罗小雯不是分给同事了吗,她能不分给闺蜜何雨晴吗?她们两个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我提醒罗小雯:“当时你不是自己留了一箱,另一箱分给同事了吗?”

“哦—是有这回事,瞧我这脑子,都得健忘症了。”罗小雯自嘲地说。

这天,她们俩闺蜜边吃边聊,一人面前堆了三只罐头瓶子。何雨晴走后,罗小雯收拾着空罐头瓶子问我:“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俞副总,你白吃了人家袁三海好几年的黄桃罐头,就不考虑购买一批发给贵公司的员工做福利?”

“发给谁呢!总经理都跑路了。”这时候,我们的总经理已经好几个月不见人影,我们这家校办企业已经资不抵债了。我正在办理调动手续,打算调往燕北大学后勤处。

“今年你再不买,明年就收不到袁三海的黄桃罐头了,凭啥啊,人家送你三年黄桃罐头了,也不见你买一箱,你也不想想?”罗小雯朝我直撇嘴。

“不邮就不邮嘛。正好我还想打电话告诉他别邮了,不邮正好免得我打电话。”

“为啥告诉人家不邮?”

“不是不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嘛!”

“啥人啊,还以兄弟相称呢!”罗小雯贬损我。

我想袁三海明年哪能不邮我黄桃罐头呢。回想我们俩相识,都是在人生低谷的时候,也算得上患难之交了,现在他发达了,一年送我两箱黄桃罐头,对于一个公司来说,算啥。

然而,第四年早过了往年收到黄桃罐头的日子,我们依然不见袁三海的黄桃罐头。罗小雯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用奇怪的语气问我。

我愣了片刻,也说:“是呀,咋没收到袁三海的罐头呢。”

“你送给何雨晴了吧?”罗小雯不怀好意地问。

“送给她干吗?”我不解。

“人家喜欢吃霁鲂市的黄桃罐头嘛!人家也吃过霁鲂市的新鲜大黄桃嘛!”罗小雯冷笑着。

“不是有一箱你分给同事了吗?”我心里发虚。

“好你个榆木疙瘩,”罗小雯发起飙来,“那箱黄桃我只分给妇产科的同事了,我啥时候送到他们内科去的?你表面上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你一直暗度陈仓,花花肠子那么绕,呜呜……”她竟然哭了起来。

“她不是你的闺蜜吗?她就是那么随口说说的,她哪里吃过霁鲂市的新鲜大黄桃。即使吃过霁鲂市的大黄桃,也不一定就是我送的。”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打死我,我也不会提那天早上分给了何雨晴几个大黄桃的事。

“你确实没有分给她?”罗小雯抹了抹眼角的泪。

“我啥时候分给她了?”我反问。

“你没分给她,那天在我们家,提到霁鲂市的大黄桃,你朝她使眼色干啥?”

“我没有使眼色啊。”我装糊涂。

“你撒谎,我看得明明白白的,何雨晴提到霁鲂市的大黄桃,你就使劲地眨眼睛,”罗小雯喊道,“你以为我眼瞎啊,那天我是给你一个面子,不想揭破而已,不想让你俩下不了台而已。”

“哦,是吗?我眨眼了吗?也许当时眼睛被迷了呢。”我心虚起来。

“你眼睛被迷了?好,我权当你眼睛被迷了。”罗小雯朝我直撇嘴,“你再说说,你今年真的没收到袁三海的黄桃罐头?”

“真的没收到!去年你不就预测到了吗?”

“真的没送给何雨晴?”

我愤怒了。婚后这几年,她总怀疑我和她的闺蜜有染。其实,除了那天早上分她大黄桃,后来都是在我们家里见的何雨晴。唯独的一次,她来我们家找罗小雯,罗小雯在商场购物,晚回来一会儿,我又不能不接待她。我告诉了她无数次当了我替身的趣事。何雨晴笑得花枝乱颤。除此之外,我们一次也没有独处过。但罗小雯从我岳母身上遗传了一种能耐,愣是能看出何雨晴见我的眼神不对,说话的腔调不对,看出许多平常人看不出来的东西。

“没收到就没收到嘛,一箱黄桃罐头才多少钱,想吃我们买就是了!”罗小雯见我愤怒了,莞尔一笑,反而安慰我起来。

“喜欢吃,买就是了,又不是燕窝海参。”夫妻吵架,要借坡下驴,我的怒气也就渐渐消散了。

“那还不如买新鲜的黄桃呢。你不是常说和那个袁三海是啥患难之交吗?这就是你们的患难之交?”她见我怒气消了,又对我冷嘲热讽起来。

我始终怀疑这一年没有收到袁三海的黄桃罐头,可能是物流环节出了问题。然而,这之后的第二年、第三年我们也没有收到袁三海邮来的黄桃罐头了,我终于相信罗小雯的判断了。

袁三海原本就是一个扑朔迷离的人!

随着岁月的流逝,霁鲂市留在我记忆里的印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地,我就忘了袁三海。

谁知过了这么多年,今天因为黄桃,罗小雯又提起了袁三海,说明霁鲂市的大黄桃在她的记忆里依然深刻着呢。

罗小雯扔下第六个桃核后,冲着我说:“俞副處长,你现在大小也是一个后勤处的副处长了,你就和你的患难之交联系一下嘛。中秋节马上到了,你们学校的职工不发福利吗,你就买他一批罐头嘛!白吃了人家好几年黄桃,也不知道买人家一箱,你是一个不知道感恩的家伙!要不,我妈怎么说你是只白眼狼呢。”

“我咋是只白眼狼了?护士长!”我怨恨地问。两年前,中年罗小雯终于荣升第三人民医院妇产科护士长了。

“你想啊,我爸做过千人米厂的书记,难免有点花花事。你一个后勤处的副处长,管不了五六个人,你也搞花花事!”

“我哪有?”我气急败坏了。

“是吗?”罗小雯冷笑着说,“你和何雨晴,你俩怎么互称同学?来,快点告诉我,你俩是哪里的同学?”

“那不过就是开开玩笑嘛,一种亲近的称呼而已!”

“是吗?一种亲近的称呼是吧,亲近到啥程度?”罗小雯咬牙切齿地说,“我就很奇怪,何雨晴咋连我们家卧室窗帘和被套的颜色都知道的?”

“她不是你闺蜜吗?她不是来过咱家吗?”

“可我没领她进过咱卧室啊,一次也没有领过。”罗小雯信誓旦旦地说。

“那也许卧室的门没关,人家瞟了一眼;也许你聊天时无意中说过,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压制着怒火解释。

“那人家为啥要听者有意呢?人家那么关心我们家的情况干啥?哦,对了,人家的老公有半年时间不在家……”

“你这话是啥意思?”我气得七窍生烟,差一点暴跳如雷了,“我可没有去过她家。”

罗小雯咯咯地笑了,说:“榆木疙瘩,我就喜欢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子。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嘛。你要和她好,我也支持,她毕竟是我闺蜜嘛。现在,翻开另一篇,说说给你们学校的职工发福利的事吧。”

“我一个小小的后勤处副处长能有啥权力?再说中秋发啥福利,那得打报告到分管后勤的副校长那里签字。”我讷讷地说。

罗小雯换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就向分管副校长打报告嘛,你向分管副校长建议嘛,你不能总是仰人鼻息吧。你白吃了人家袁三海好几年的黄桃罐头,你咋就不想想人家袁三海凭啥要白送你罐头,你凭啥可以心安理得地白吃人家的黄桃罐头!”

“我不都是送给你吃了,我哪白吃了。”我口齿伶俐起来,“你就是想吃霁鲂市的黄桃了,却找个好崇高的理由。”

“是呀,就是想吃呀,霁鲂市的黄桃好吃嘛!要不然何雨晴咋也喜欢上了黄桃?”罗小雯笑嘻嘻地说。

“你不用那么瞅我,她和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嘟囔,“你为啥要时不时领她来咱家呀?”

“来咱家,我可没说要请她吃黄桃啊,是你迫不及待地打开黄桃罐头!你咋那样迫不及待?你就知道人家爱吃黄桃!”

“啊哟喂!”我觉得她实在不可理喻。

“榆木疙瘩,你说我咋越来越看不懂你了呢!”

“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我们是夫妻,我说的话你都不信,我咋觉得你越来越像咱妈了!”

“我妈咋了?”

“你妈没咋!”

“我无法不相信自己的感觉。告诉你,我的感觉可准了,你甭想欺骗它。”

我不和罗小雯争论了,婚后这么多年,她越来越胡搅蛮缠起来。

我试试向副校长打个报告,这个中秋,给全校教职员工发些霁鲂市的黄桃罐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家有个“黄桃大王”,我要是进一批黄桃罐头做福利,别人不会产生一些联想?再说,我还有一个后勤处长这个顶头上司呢,他最讨厌各种罐头食品,我绕不过他去!

可是白吃了人家好几年的黄桃罐头,一箱也不买,的确说不过去,也该和人家袁三海联系一下了,哪怕说一句感谢的话。

我在手机上翻找袁三海的电话,翻不到。这些年手机换了好几部,袁三海的手机号码指不准是被我删了。不管怎么说,这表明我和袁三海早已相忘于江湖。

该联系联系啦,这一回,我千方百计要找到他的电话。其实不用千方百计,现在要想联系上谁,没有想象的那么难。

这些年,我的手机虽然换了好几部,但旧手机一部都没丢。

不丢旧手机是我的主意,当时罗小雯还牢骚满腹,觉得自己怎么找了一个守财奴,连一堆破烂玩意儿都舍不得扔,难不成考古学的硕士还要在没有两年历史的破烂玩意儿里考古?这是她情绪好的时候。情绪不好的时候,医务工作者罗小雯还拿出一把解剖刀对我的灵魂进行剖析,她能从我的守财奴的性格解析到后天养成,又从后天养成解析到我的出身。我家三代贫农,骨子里永远带着乡下人抠门、小气、斤斤计较的基因,别说扔进黄河,扔到松花江、长江都洗不清的。

有一回她又翻出一堆破烂手机,提出当垃圾扔掉时,我慷慨地说:“扔吧,都是一些破烂玩意,碍了您老人家的眼,扔掉吧!统统扔掉吧!”

罗小雯“咦”了一声,盯着我说:“榆木疙瘩,你今天吃错药了?你不心疼了?”

“你扔吧,你扔,我心疼干嘛?不过,罗护士长,你觉得一扔就万事大吉了吗?”

“怎么啦?”罗小雯狐疑地盯着我,“都格式化啦,都恢复出厂设置啦……”

“哼!天真!你以为把手机格式化了、恢复出厂设置了就万事大吉啦,被人捡了去,一个软件,就能把你手机里的短信、通信录、软件等等所有数据全部恢复。就连支付账号、信用卡信息,都可以还原。”我出了一口粗气,冷笑着说。

罗小雯吓了一跳,仰起一张三十多岁却充满天真无邪表情的脸问:“真的吗?”

我回了一句:“还煮的呢!”

她吓了一跳:“那你还是攒着吧,榆木疙瘩。”

就这样,我家的这些旧手机才得以保存下来,都统统装在一只纸箱子里,这么多年过来,攒了二十多部了,看看品牌,什么摩托罗拉、诺基亚、索爱、三星、小米、华为……琳琅满目的,简直是一部当代手机发展史。

我从三星手机里找到袁三海的手机号,打过去,打不通!是空号!袁三海换手机号了?袁三海换手机号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呢!回到燕北市后,我可从没有换过手机号啊。

罗小雯嘲讽地说:“你又不和人家联系,人家换号干嘛告诉你!”

我决定不能气馁,要继续联系袁三海。网络时代,袁三海不告诉我新手机号也不怕,我记得袁三海那个厂名,在搜索引擎上输入“霁鲂市三海罐头厂”,誰知网页上找不到三海罐头厂,却弹出了一个“霁鲂市三海食品有限公司”的链接,呵!原来三海罐头厂变成三海食品有限公司啦。从公司网站上看,不但做黄桃罐头,还做梨罐头、山楂罐头、草莓罐头、菠萝罐头……这几年,袁三海这小子是干大发了。

苟富贵,勿相忘,这小子乍富,就忘乎所以了,就不和我联系了!

网页上有电话,向袁三海兴师问罪是分分钟的事儿。那是个座机号,打过去,通了。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带着霁鲂市口音的普通话:“你好,这里是三海食品有限公司,请问你要订购……”

隔了许多年的时光,听到霁鲂市的口音,我竟有点兴奋,大声且满怀喜悦地说:“我不买罐头,我找袁三海啊!”

“你找谁?”她竟没有听懂我的话。

“袁三海啊!我找袁三海!”我加重了语气,这个女子不懂事,你们公司有几个袁三海?找你公司一把手都听不出来?

“你找我们家老袁,你干嘛打这个电话!”女子不满地反问。

“我们家老袁”,这么说她是袁三海的妻子?是新娶的?还是复婚的?我在电话里不方便问:“啊,他不是换了手机号吗,对了,你是嫂子吧?你把他的手机号或者办公室电话号码告诉我也行。”

“老袁的电话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女子盘问,“你是做嘛的!”

“我是袁三海的朋友,我以前在霁鲂市工作过,在霁鲂市农业局。”我心里有点不悦。

“你是我们老袁的朋友,咋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呢?”

“以前有,可是现在,他不是换号了吗?”我解释,只觉得心头有股火在往上窜。

“你是我们老袁的朋友,我们老袁换了手机号咋不告诉你呢,你是他啥朋友?”

我突然觉得十分无趣,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罗小雯“咯咯……”笑起来,她一直在静静地等着看我的笑话。她那懒猫一样的身子离开了沙发,站了起来,一边抚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一边放肆地笑着,笑声里全是黄桃的味道。

“我讨厌黄桃的味道。”我愤怒地说。

“你讨厌我?你喜欢何雨晴!”罗小雯又发飙了,“我爸做过千人米厂的书记,你一个榆木疙瘩,一个只管五六个人的副处长也绕花花肠子?”

“我并没有讨厌你,我只是说讨厌黄桃的味道。再说了,何雨晴的身上不也是这种味道吗。”

说完,我想扇自己两个嘴巴,我怎么自己把话题绕到何雨晴身上来了。

“好嘛,我还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连她身上是什么味道都知道了!”罗小雯气急败坏,呜呜地哭起来。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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