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强大的信号——读木糖《春知的地图》

○尹文雯

这是一篇温情的小说，是一篇让人读了波澜不惊，却暖意融融的小说。我们的小说，从古已有之的神灵怪异到现在的人间百态，从侧重故事情节到现在的突出栩栩如生的人物，作者一直在借助小说的文字，表达着对生活的感悟和理解；由涕泪飘零到嬉笑怒骂，小说的流变与我们的命运看似无甚攸关，却每有若合符节之处，在泪与笑之间，小说负载着革命的使命，也绝不轻忽风花雪月和饮食男女的重要。小说的天地兼容和众生喧哗，比起政论中的生活，它反映的现实往往更为真切实在些。它的真切实在就在于小说中让人动容的细节和涌动在我们身边的暖流。

春知是个孩子，但是，他是一个不太一样的孩子，他会在课堂上全然不顾老师的规定而扭过身子看着窗外花花绿绿的打雨伞，寻找着妈妈；他会抱着存钱罐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跟司机说要去远方；他会在出租车车门上用砖头画出一只蜻蜓，期盼着汽车开走的一刻，蜻蜓会随着车飞起来；他会将掉下树来的沙果用胶带再粘回树枝上，期盼它们继续生长；他会在同学们的嘲笑声中大声地唱着毫不在调上的歌曲而全然不知大家投来的目光中夹杂着鄙夷和嘲讽……

是的，春知不一样，不一样到走在路上大家都会用同情或者冷漠的目光看着他，也许很多人也会斜着眼睛嘟囔一句，“傻子！”这时，春知就会很认真地说，“不是傻，是智障。”

春知是个智障的孩子，同中国五百多万的智障儿童一样，春知在冷漠中生存着。春知有一个个子矮矮，但是脾气大大的妈妈，面对这样一个会突然冲出家门不知所踪的孩子，妈妈会怨、会烦、会吼春知，但春知从来不明白妈妈的怨和烦来自于哪里。春知叫她“矮妈妈”，“矮妈妈”脾气大，经常在家黑着脸对春知，有时候也会喊春知“兔崽子”，也总是气呼呼地对他，会大声呵斥他“写作业去”，会粗暴地打断春知旁若无人的大声歌唱……

春知有一个不太把他放在心上，甚至可以说是有一些嫌弃他的爸爸，从妈妈执意要花光家里的所有积蓄为春知治病那一刻起，爸爸不想再受这个“傻”孩子的拖累，离开了家，自此酗酒赌博，虽然跟“奶油阿姨”又组成了家庭，但是日子也没有好的起色。直到春知的妈妈因为病重去世，春知到了爸爸和“奶油阿姨”的家，爸爸和“奶油阿姨”对春知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

春知的“奶油阿姨”，是爸爸的新妻子，对待春知好像空气一般，春知有的时候只能在家里胡乱吃冷饼或者方便面，对待这个“傻孩子”，胖胖的“奶油阿姨”恨不得马上就甩掉这个包袱！

春知有一个因为他的不及格而倍感头疼的班主任，上课时春知旁若无人的喊叫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更要命的是，永不休止的不及格使这个班级的整体成绩总是不尽如人意，对此，袁老师和麻老师烦恼不已，对这个拖后腿的孩子也总是爱不起来……

春知还有一群顽皮的同学，同学们总是戏弄他，春知喜欢唱歌，他们就让春知在厕所开“个人演唱会”；春知喜欢红蜻蜓，同学就怂恿他在出租车车门上用砖头画一只红蜻蜓，然后在角落里静待出租车司机发现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幕……

可是，春知的世界，不会好了吗？

春知不会明白，妈妈为了他，执拗地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期盼着春知有一天会好起来，为此，爸爸把妈妈的行为也划到了智障的行列。妈妈为了赚钱，在街边烤串，万般辛苦只为了春知。当妈妈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之后，她变得温柔了，在春知做了错事之后，妈妈不会像以前那样严厉地批评他，而是一遍一遍的叮咛；以前都是妈妈照顾着春知，有一天，躺在床上的妈妈会让春知去擦地，哪怕春知把地板弄得全是水，妈妈也不会责怪他一句……直到有一天，春知发现了妈妈的秘密，一个藏在带锁的抽屉里的小笔记本！在妈妈疏忽的一天，春知看到了那个小本子，上面在每一个日期底下画满了对号，春知调皮地把剩下的空白日期也画了对号，对此，妈妈只是叹息一声，默默收起了本子。春知永远都不会知道，妈妈得了病，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她在算着日子，想留给春知一个保障，但是，妈妈也纠结着，因为妈妈在烤羊肉串的时候，就告诉春知，人要诚实，但是妈妈现在为了春知，却顾不得诚实了，她想撑过半年，给春知换来一份保险金，她一心想的，只有春知。

春知的爸爸虽然一直沉浸在酗酒和赌博中，对于春知的梦想，爸爸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当爸爸看见春知纯真的脸和那份满是笔痕的地图时，脸红脖子粗地叫嚷到，“干嘛你陪他，我是他爸爸，应该我去。春知不是就想去地图上那些地方吗？一年我带他去个地方”。

春知的“奶油阿姨”，会在春知画的地图上，把自己的手臂画得长长的，“不长点，怎么牵到你的手？”

春知的袁老师，慢慢地觉得这个不一样的孩子真的很特别，为了完成对春知妈妈的承诺，袁老师开始尽心尽力为春知补课，只为了春知可以升入二年级；她也会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为春知买他爱吃的东西，哪怕男朋友为此要跟她分手，袁老师也没有动摇过；为了完成春知的梦想，袁老师带着地图，领着春知，一个一个“远方”去找……

春知还有一个“胖叔叔”，这个被春知在车上画了红蜻蜓的倒霉的出租车司机，从刚开始单纯地管爸爸要赔偿，到最后对春知几乎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他在春知被反锁家中时在门外跟他聊天；会在出车时也把春知带在身边；他让自己的兄弟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像公交车一样，一站一站，接力一样地接送春知，按照春知的地图，完成地图上一个个小圈圈；会想卖掉自己的出租车陪着春知去真正的远方……

春知的同学们，会在春知即将实现梦想的舞台下，手举蜡烛，在春知感到害怕和无助时，点亮手中的蜡烛为他加油……

春知还有一个早早就离开了人世的姐姐，姐姐会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给春知唱着那首“红蜻蜓”，并永远对春知温言软语，在姐姐眼里，春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

这就是春知的世界，他的世界是冷漠的，但是，他的世界却也是火热的，在春知的地图上，有一个大大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已经离开的妈妈和姐姐，有爸爸和“奶油阿姨”，有胖叔叔和袁老师，有曾经捉弄过春知的同学们，还有胖叔叔的开出租车的朋友，他们都会为了春知的地图，春知的远方而放下一切努力着……

这样的孩子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并不罕见。有一种说法，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于他有一个智障的儿子。对于大江健三郎来说，1963年无疑是他人生中重要的年份，在这一年，他的长子出世了。这原本该是一件喜事，却从此给这位28岁的青年作家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婴儿的头盖骨先天异常，头部有一个很大的瘤子，如果不做手术，婴儿就不可能存活下去。可手术后，孩子却成为了一个智障儿。面对如此变故，大江健三郎非常痛苦，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茫然不知所措。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大江健三郎应邀去广岛参加了原子弹在广岛爆炸的有关调查，走访了许多爆炸中的幸存者。因为核辐射，很多孩子后来都成为了不同程度的残疾者——这些可怜的孩子和自己可怜的孩子，给这位作家带来了难以言喻的苦恼和震撼，于是便有了他个人最重要的两部小说，那就是1964年的《个人的体验》和1967年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1994年，大江健三郎问鼎诺贝尔文学奖，从此一举成名。

但是即使有了声誉和威望，大江健三郎也依然照料着自己智障的儿子四十余年，在问到他的感受时：“二十多岁时，我没想到这种日子会成为永远；四十多年后，回头看，我反倒不觉得苦。对儿子的照顾，增添了我无穷的力量和幸福感。”

世界上有很多这样特别的孩子，他们执拗地固守自己的想法，他们的行为会不受他人的控制，他们无论多大，都会像一个几岁的孩子时刻需要别人照料……但是，他们会感知，他们会体会到他人的温暖，正如春知，他并不傻，他清楚地明白，谁是爱他的，他对谁有着深深的依恋，他会把他们画在最爱的俄罗斯套娃上，细心地呵护着他们，因为他们正以自己的方式，细心地呵护着春知。

在叙事性文学中，细节可以称之为最小的情节单位，也是最为重要的艺术细胞，无数个核心细节会组成一个完整的情节长链来向读者展现一部完整的小说。“忽然之间，袁老师只觉得春知很可怜，不由摸了摸他的脑袋，手指碰到一粒很小的东西，定睛望去，却是一粒烧焦的花椒粘在春知头发上。”春知在妈妈无法照顾自己之后，自作主张地去厨房炒菜，将整个鸡蛋和一把花椒一起扔进了锅里，鸡蛋在锅里爆炸了，留下了一脸惊恐的春知，袁老师赶到后，轻抚着春知的头发，在春知的头发里找到了一粒花椒，这一粒小小的花椒，将孩子的执拗、倔强写了出来，同时，却又万般地让人怜爱。

细节的强大同样表现在语言上，春知抱着储钱罐跳上公交车，跟司机说，要去“软方啊，软方（远方）！”一句小小的台词，勾勒出了一个语言能力有障碍，但是固执、骄傲的小孩子……

在这篇长篇小说中，一直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零视角”来给大家徐徐展示生活的图景，但是，这个全知全能的“上帝”，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将所有的秘密倒出来，而是一步一步地设置着一些透露式或者守密式的悬念，如，妈妈为什么要锁起来一个不起眼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小对号又意味着什么？妈妈为什么生病了依然不去医院……这些小的悬念构成了吸引读者读下去的理由。在胖叔叔篇里，沿用了“那辗”的技法，“那辗”本是古代博戏“打双陆”的手法，是指在即将引出主要描述的对象时，却不立即道明，而是左盘右旋地跌宕开去，在写到胖叔叔找到春知的爸爸来要修车的钱时，和春知的爸爸打了起来，鸡蛋柿子乱飞，这样有激烈矛盾冲突的情节，却在关键的位置戛然而止，转而开始描写起了欢欢喜喜的红沙果……这样的写作方式也是牢牢抓住读者的一大秘诀。

春知，知春，他比任何人都最先感受到春天的到来、爱的到来和温暖的到来；他会最先体会到天空中的彩虹，仿佛哪个淘气的孩子，踮着脚尖，在天空中涂涂抹抹画出来的；他也会感知到周围涌动的，但是却看不见的爱，毕竟，爱是最强大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