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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偏见”与知性的“钟摆”——读冯晏近期诗作

时间:2024-05-20

○霍俊明

安静的“偏见”与知性的“钟摆”
——读冯晏近期诗作

○霍俊明

“此刻,真实是内心唯一宗教”。

——冯晏

冯晏是当代女性写作中个性显豁的代表性诗人。同时让人“畏惧”的是她也是女性诗人中少有的具有理论阐释能力和诗学探讨热情的。我有意拒绝了阅读她的随笔性的诗学文本,因为我不想在一个人的自我阐释那里按图索骥地去寻找她相应的诗歌质地和成色,可能直接从阅读一个人的诗歌文本开始要更为妥当。

在一辆老式的斑驳不堪的“绿皮火车”上我们不仅看到了莽莽难测的夜色和精神性的地理图景,而且也得以再次经历和感受了一段历史、时间、存在和情感共在互生的履历。冯晏的诗歌所要处理的是身体和内心以及时间和社会的生命诗学的“内部结构”。当人们面对时间和社会的表盘熟视无睹的时候,她却偏偏绕到其后然后攀爬上去,打开表盘看看内部的齿轮和构件。一个看懂了时间齿轮啮咬的规律、润滑剂系数、机制的按钮以及内在心脏频率的诗人该写出怎样的诗歌呢?而时代的“内部结构搭建在迷雾里”,这对诗人不能不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冯晏的诗歌知性和感性的平衡性和包容力极强,这正使得她的诗歌在女性写作谱系中具有不可替代性。而从语言方式来说,其力度和精神势能也是同时代女性诗人中少有的。随着经验和年岁刻痕的加深,她的诗歌空间仍在继续拓展。像《感受虚无》、《素描》、《林中路》、《浮生与消隐》以及《如果我幸运》、《云来自哪里》、《灯下笔记》等这样带有明显的建立于个体体验基础上的生命哲学追思意味和一定程度上玄想性空间以及具有强烈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能力的文本只能出自冯晏这样带有精神知性写作质素的诗人之手。这些诗里频频出现且难能可贵的带有“体温”的“精神大词”如果出自男性之手并不意外,而一个女性能够处理这样特殊而复杂的“比拼智力”和“语言能力”的题材确实少见而难得。而很大程度上我更喜欢《绿皮火车》这首诗,“你不走动已在路上”,仅仅这一句就如此贴切和精准地传达出了这个时代个体的命运。这是一个我们被高铁和四通八达的交通和信息网络四处“搬运”却毋须也无力“走动”和“抵达”陌生性远方的时代,随着全面的城市化和城镇化掘土机铁臂的挥舞,一个无差异的取消了地方性图景的时代正在降临——“一切都不能违背惯性/思维也不能。除了黑暗中无所不能的灵异”。寒冷的深夜,一辆带有强烈历史意味和命运缩影的绿皮火车正在哐当作响中进行,透过依稀的车窗我们是否能够看清这个时代的改变和人心的渊薮?是的,“你不走动已在路上”,多么可怕的命运!一条无形的线正操纵和摆弄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在一个人们无力触及历史惯性逻辑和当下迷阵的年代,冯晏显然一直坚持着可贵的“偏见”。她表达建立于真实感受力和适度想象力基础上的“偏见”恰恰是对诸多与庸众无异的诗人群体对时代精神以及写作限囿无力做出呼应的反拨与提请,她的这种诗歌意义上的“偏见”实则在一些很小的接触面积上深深抵达了存在和时间以及社会结构的本相。冯晏的表达“偏见”的方式是安静的,这种安静与锐利,表面的冷与内在的热之间恰好形成了这个时代一些诗人不具备的张力抒写。由此,再进一步推进我们还会发现,冯晏的诗歌“偏见”的安静型的话语方式离不开她知性的查勘与洞透。她的诗歌不乏感性的细腻成分,而恰恰是知性弥补了一般意义上女性诗歌写作“精神癖性”的偏激以及“素材洁癖”的近乎“天生性”的不足。换言之,无论是当年的阁楼上的女性写作、房间里身体的解放告白还是奔突的自白意识都带有女性写作自身不可避免的缺憾,而知性作为一种随时校正偏激的感性和无意识本能以及女性直觉写作的“钟摆”是不可或缺的。请让我们在冯晏的《绿皮火车》这首诗上再停留一会儿,“绿皮火车”带动了一系列的空间,而空间显然不是匀质状态的,甚至在特殊年代和政治情势下,空间还带有不可避免的意识形态性。火车的窗口渐次打开了旷野、夜空、图们、朝鲜等一个个有意味的空间分布和结构性场景,一首诗能够携带如此众多的带有精神势能的地理图景和空间状态的精神场域无疑是很难得的。与此同时,还在于与空间相关的历史想象能力和个人化的时间性体验也得到了舒展与推动。旧日子里的历史也好,一段旧情也罢,它们都在瞬间获得了再生的空间与想象性的可能。随着迅捷交通和资讯传媒方式的激变,世界确实已经成为一个不断丧失陌生感和差异性的扁平化时代,这也导致新世纪以来诗人的“见闻诗”和“旅行诗”写作的大行其道,而更多的这种写作充当了世界新闻和“探索发现”的低廉解释版。当看到冯晏的组诗《旅行片段》以及《旅途》、《新疆浮雕》,我内心里追问的是她能够避免时下流行的这种写作机制吗?显然,《旅行片段》既是冯晏在现实生活中游历的图景(很多诗人正在经历这种全球化见闻的生活),又是在不同文化空间碰撞下诗思的相互激发和深层对话——“在一首古希腊哲学长诗里/我认出了先锋,时空/又一次原地旋转,而逝者/时常回到我梦中那些人,却只有/一个维度。犹如树木回归/面朝天空,身体变矮,退入净土”。我关注的是宗教化的场景(比如教堂、水塔、灯塔)和带有繁复的文化象征性和精神性功能的建筑和公共空间(比如车站、故居、广场、书店)给来自东方的几乎没有宗教信仰国度的一个女性以怎样的影响。当一个诗人在异域的带有一定的异质性的空间里再次面对曾经熟悉的祖国、情感和汉语,一种由此生发的陌生和追问是必然的,正如冯晏在《旅行片段》里不断出现和叠加的“祖国”一词。在飞机、地铁和高铁等这些新时代“前进”性表征的庞然大物那里,冯晏表现出一种知性和审慎的对“速度”的省思和一定程度的拒绝——“那几条新建的公路上,快速错过/让我来不及看清虚无”。而诗歌是否做好了介入当下和迎接未来的准备?当“强制下的新未来”从一个女诗人的口中说出,我们有理由相信集体乌托邦和个体乌托邦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因为我们生活在吊诡而分裂的异托邦的拟象图景和机器化分割的生存轨道之上。当然,冯晏近期的一些诗作因为要表达的欲望比较强烈从而使得诗歌中“说出的”和“未说出的”部分尚需调整,比如《旅行片段》的《8月18号,苹果园》。在这里,时间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物理时间,而是具有了历史和现实重量的可能。与此同时,“苹果园”既可以看作普泛意义上的地理空间,又可以自然联想到带有强烈的时代象征意味的想象性空间,时间重量和空间意味的同时叠加使诗人的言说可能性是可以预期的。而苹果、植物、农药和饮食、祖国以及政治牵连在一起是无可厚非,甚至在这个时代这些事物和词语已经成为不能不由诗人言说的元素性存在常识。只是诗歌想“说出的”已经说尽,那么一首诗歌的阅读时间也就只能就此止步。而优秀的尤其是具有重要性的诗歌是需要不断延宕阅读时间的——只有这样一首诗歌的生命才是长久的。同时,《8月18号,苹果园》和《8月25号,赫尔辛基奥林匹克广场》这样的诗歌(主题涉及到食品安全、大桥坍塌的安全事故、美国电影院枪击案等新闻)在想象力提升上受到了挑战和限制。尤其是在一个自媒体全面敞开的“微”时代,关于食品安全、生态危机的各种新闻的容量显然远远超出了同类题材的诗歌。这需要写作者们注意!也就是说,微阅读的@时代使得诗人的想象力和现场感受力以及来自现实又超拔其上的“现实感”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甚至消解。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余华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第七天》,遭到如此诟病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一个作家太想接近现实和表达对现实的看法了。但是当他用各种社会新闻来串联一个现实化的当下中国故事的时候,余华也将作家的语言难度和想象力挤到了死路。在“新闻”迅速成为“旧闻”的年代,这些看起来“严肃”、“正经”甚至扮演了公共知识分子良心的小说家们却在看似深入和介入现实和社会问题的写作潮流中集体失语,他们只是在信息、新闻和社会热点中捡拾牙秽,他们只是在叙述“他人的痛苦”——“观看由影像提供的他人遭受的痛苦,好像拉近了以特写镜头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远方受苦者与有幸安坐家中的观众之间的距离,且暗示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络”(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而诗人也不能避免的“时代焦虑症”值得我们注意。诗歌应该是“慢”下来的话语方式,但是事实却是现在很多诗人的写作速度太快了,对现实的表达欲望太强烈了。这种快与新闻和社会现实的“快”之间产生的结果就是修辞化的“现实感”的弱化甚或变形,“就词与现实的关系而言,媒体语言是与现实最为贴近的报道语言,它所讲述的全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儿。但这种语言对现实的界定实际上是个幻觉。因为现实和现实感从来不是同一回事”(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显然,近期冯晏的诗歌肯定是属于慢下来的一种。冯晏的诗歌是不乏“历史感”和“现实感”的,这其中还包括了不可分离的相应的语言意识和想象才能。我在这里所提出的“现实感”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生活”、“现实主义”是有着相当差异的。“现实感”显然来自于一种共时性的作家对生存、命运、时间、社会以及历史的综合性观照和抒写。这种观照方式和抒写方式显然除了与当下的时代和现实景深具有关联之外,也同时延展到过往的历史烟云甚至普适性的人性深处。换言之“现实感”写作既通往当下又打通历史,既有介入情怀又有疏离和超拔能力。我们诗人是否能做到“真实是内心唯一宗教”?冯晏是当下中国女性诗人中并不多见的具有深入省思能力和准确观察能力并且具有精神提升空间的写作者。她发现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沉默面影——“保持沉默,仿佛我们不复存在”是否是我们既定的中国化命运?据此,诗人沿着追问走过时代的高速路、铁路、国道、乡村公路和泥泞土路来寻找当下的“内部结构”和深层动因。这既涉及实实在在的个体命运又不能不指涉噬心的时代命题——贱民、生态、时代伦理以及个人良知。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冯晏诗歌中来自于知性的近似于个体精神宗教的自我开启与引导。比如《一只黑色甲虫》里诗人不厌其烦又精度扫描式的对机舱内的一只黑色的甲虫的象征性和不知可的命运感的“发现”与“自忖”。食品安全、身体恐惧、环境生态等焦点性社会问题以及时间性焦虑症在冯晏的诗歌中不断出现和累积。冯晏的《内部结构》和《灰空气》等诗让我想到半个多世纪前美国的一本惊世骇俗又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大书——《寂静的春天》。而50年前的美国,在那个在寂静的春天里发现时代“农药”危害的女性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是如此伟大和大胆。1962年《寂静的春天》出版后蕾切尔·卡逊饱受社会争议和来自社会各界的恶毒攻击,两年之后她心力交瘁而与世长辞。而来自异域的对社会生态的反抗性吁求如今已经在各个地方产生了回声。

冯晏诗歌中的“灰色词语”和“黑灰物质”之间正形象体现了一个时代诗歌写作的精神词源和伦理功能的纠结。文学和诗歌中的“身体性”一直是一个被道德黑水攻击得体无完肤的禁忌地带,而在一个社会分层明显的时代,身体是最基本也是最直接的个体体验和词语范围的本能化驱动——“此刻,你吸入空气,无论是/在长安街还是中山路,你的去处/已失信于你的鼻腔、喉管/和你的内脏,如同你不信任的人/却是你最爱。骨头与黑色为敌/肺也如此”。在冯晏近期的诗歌中,她无论是在异域空间还是深入本土体验的内部深层结构,其诗歌话语都呈现了身体性体验以及由此产生的真实、可靠的言说方式。当然,冯晏也需要注意的是像《内部结构》这样的长诗如何能够真正体现个人化的发现能力以及诗歌话语自身的创造性而不堕入伦理化的写作泥淖中去。

《渐行渐远的日子》、《逆向》以及《一场大雪》、《秋末,冬初》等近作显然是诗人的精神自足和带有强烈的时间性体验的个体记忆。其知性的文字和细腻的抒写方式融为一体,在那些常见又易被忽略的喧闹地带和生活暗角处,她不断发现了那些不远处的强大阴影以及不可操控的命运沙盘——“你暴露了体内想挽留住旧日时光”。而《吉米教育史》在我看来就是诗人的精神成长履历的自白书,“教育史”显然形成了一个成长的黑洞,这里几乎可以吸纳一切。巨大的历史向心力和不容质疑的时代伦理以及惯性向前的现代性冲动所形成的“教育史”该是怎样的触目惊心又欷歔感怀?

这是一个于无可名状的怪异时代持有安静的“偏见”和知性“钟摆”的写作者和生活者——“那些不同的消失每时都在发生/枕木游在运河里,庄严而渺茫/星光坐在静物上,明亮又虚无”。

(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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