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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传神:邓椿绘画美学观管窥

时间:2024-05-20

○刘世军

万物传神:邓椿绘画美学观管窥

○刘世军

宋朝蜀地学者邓椿的《画继》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非比寻常,其美学观对于中国绘画走向文学化、诗意化、文人化更是影响深远。在《画继》中,邓椿云:“画之为用大矣!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故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而若虚独归于轩冕、岩穴,有以哉!”①

长期以来,谢赫的气韵说是中国画的最高目标,所谓“六法精论,万古不移”,而六法中“气韵生动”为第一,然邓椿却反其道而行,把“传神”作为中国画的最高法旨,何哉?下面我们从传神与气韵之间的关系,及其意义的变迁进行探讨,从中或许可以得到正确答案。

一、从传神到气韵

形神问题一直是中国哲学中经常讨论的一大主题,形指的是外在的,物质性的表象;而神指的是内在的,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本质意义上的精神。所以荀子曰:“形具而神生。”(《天论》),其意思是说,形体是第一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唯有形备才能显示其神。最早把形神用于绘画欣赏与评论的是《淮南子》,其《说山训》云:“画西施之面,美而不可悦;规孟贲之目,大而不可畏,君形者亡焉。”这是说艺术家在画西施时,把其面孔画得很美,但是却不能真正令人愉悦;画壮士孟贲,把其眼睛画得很大,但是却不能给人震撼与畏惧。为什么呢?主要是由于艺术家没有画出西施与孟贲的“神”,所谓“君形者”,指的就是主宰“形”的东西,那就是“神”。由此可见,先秦的哲人早已深会形与神的关系,“形恃神以立”,神是更隐秘、更高一级的,所以它能“君形”。

到了魏晋南北朝,随着玄学深入士人生活,士人们的个性得到极致抒发,对美的追求也更加自觉,形神也遂渐成为画家们热衷的话题。比如宗炳在山水画理论上提出了“以形写形”、“应会感神,神超理得”、“畅神”的观点,把玄学思想带入了画论。当然最具开创意义的画家是顾恺之,他提出了“以形写神”和“传神写照”的著名论点。“传神”由此成为美术学上一个极为流行、而又极受画家们接受的观点。据《世说新语·巧艺篇》第二十一载: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照”是佛学中的一概念,指的是心的一种神妙的感觉,是“般若”的表现,慧远云:“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象生焉。”“写照”就是要写出对象的神明;传神,指的是将对象所蕴藏之神通过其形相而把它表现出来。因此传神与写照是同义并列,其强调的是绘画要画出对象的精神内核。如《世说新语》卷中之上《赏誉》上第八注引顾恺之《画赞》曰:涛(山涛)无所标明,淳深渊默,人莫见其际。”所谓“淳深渊默”便是山涛的神,为山涛画像,即是要把这种神传出来。不过受魏晋南北朝时人伦鉴识的影响,顾恺之把这个神明的表现归于“阿堵”——即眼睛。他强调说:“与点睛之节,上下,大小,醲薄,有一毫小失,则神气与之俱变矣!”②把神的表现归结于眼睛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毕竟眼睛才是心灵的窗口,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汉刘劭《人物论》:“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东坡《传神记》亦谓:“传神之难在目颧。”我们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是最能体会其宗旨的,曹植与洛神,在洛水边若即若离,他们之间的联系靠的就是他们的眼睛,作者用春蚕吐丝描,以精湛的艺术手法把洛神“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以及曹植之“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演绎得凄美华丽。

顾恺之评画也均以“神”为旨要,例如其《论画》评《伏羲神农》云其:“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论《北风诗》:“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

顾恺之的传神说完全是针对人物画来说的,传神是人物画的最高宗旨,由此“传神”、“传写”后来干脆就成了人物画的代名词,比如苏东坡有《传神记》专记人物画家程怀立的绘画成就;宋陈造之《江湖长翁集》亦有《论传神》一文;宋陈郁亦有《论写心》,云“写形不难”,“写其形必传其神”。直至清朝,人物画仍称“传神”,蒋骥就有《传神秘要》,专门总结和介绍人物画的技法与创作。

但是将人物画传神之功仅归于眼睛是不够全面的,于是谢赫拈出“气韵”二字来概括。气与韵是两个包含着特殊意味的词,气指的是人之“骨气”、“骨力”,顾恺之论画云《伏羲神农》“有奇骨”;谓《汉本纪》“有天骨而少细美”;谓《孙武》“骨趣甚奇”;谓《三马图》“隽骨天奇”,这里的“骨”指的就是人之“气”,是人体骨相所表示出来的一种人格气质,是一种偏于阳刚的美。而“韵”则多指的是一种风神,具体来说它表达的是人的风姿神貌。“韵”是当时人伦品操中常用的一个词,《晋书·庚凯传》:“雅有远韵”;《宋书·王敬传》云:“敬弘神韵冲简”,又《谢方明传》云:“自然有雅韵”。《梁书·陆果传》:“舅张融有高名,果风韵举动,颇类于融。”等等。方植之《昭昧詹言》云:“气者气味也,韵者态度风致也。”以“态度风致”来训“韵”的含义是比较合乎其本义的。总之,韵是身姿、发貌中体现出来的一种拔俗的,清远的,偏重于阴柔的美。谢赫在这里以“气”示骨,以“韵”示神,比之顾恺之来说,“气韵”更为全面地概括了人物画之美。所以其“六法”论把表现“气韵生动”归结于“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他要把顾恺之放入第三品,言其画“迹不逮意,声过其实。”因其只重神,而且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阿堵”中,我们可以从其传下来的《女史箴图》(摹本)看出其缺陷,此画中的人物比例及风姿、体态均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谢赫云其“声过其实”是有道理的。

总之,自谢六法论一出,其“气韵生动”一词便成为了中国绘画美学领域中一个核心词汇,人们评画论画均以“气韵”为旨归,“气韵生动为第一义”。③其实气韵就是传神,只不过它是在传神基础上加以升华,是传神的更进一步完善。

二、气韵之用于山水

无论是顾恺之的“传神”说,还是谢赫的“气韵生动”,在魏晋南北朝那个时代,针对的主要是人物画。因为其时山水、花鸟画之类还没有成熟,既便是宗炳作出《画山水序》这样的理论总结,但也只是以玄学入山水,那时的山水画还只是“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到了唐代,山水、禽畜画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与完善。尤其是在大小李将军和吴道子的实践下,山水画得到了蓬勃发展。如何来评价和品鉴这些新的画类,也摆在了理论家的面前。因为在魏晋南北朝时,作为从人伦鉴识中借用过来的品评语言,“气韵生动”是有特定指称含义的,气指的就是人之骨气,韵指的是人的风姿态度,故张彦远要说:“至于鬼神人物,有生动之状,须神而后全。”那么山水呢?禽畜呢?该如何来品目它们?这个时候即便是大理论家张彦远也变得小心翼翼了,其评山水中仅两处用了气韵,其曰:“僧知瑰,善画山水鬼神,气韵洒落。”评陈恪“工山水,师张、郑,有气韵”。④

中国绘画史上,第一个在本质意义上把“气韵”广泛用于山水画评论中的是荆浩。荆浩是唐末五代时画家,他在山水画理论上也颇有建树,针对谢赫的人物画“六法”论,他提出了山水画中的“六要论”,他在《笔法记》中对“六要”解释道:“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染,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其所说的“取象不惑”之“气”与“备仪不俗”之“韵”明显是借鉴了谢赫的说法,只不过是他将其移植到了山水画中。当然山水画的“气”与“韵”并不像人物画那么一目了然,于是他又增加了“笔”、“墨”二要,以补“气韵”,实乃是由于山水没有那么清晰的骨格与风神,于是他只好以“笔”取气,以墨取“韵”。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其对画家的评价中得到印证,比如他评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称王维:“笔墨宛丽,气韵清高。”赞张璪:“树石气韵俱盛,笔墨积微,真思卓然,不贵五彩。”恽寿平云“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则基本上概括出气韵与笔墨之间的关系。

从“笔墨”上取气韵后来遂成为中国画的不二法门,直至清唐岱《绘事发微》仍说:“用笔不痴不弱,是得笔之气也。用墨要浓淡相宜,干湿相当,不滞不枯,使石山苍润之气欲吐,是得墨之气也。”清方薰《山静居画论》:“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少知……”

三、重归传神

到了北宋,随着统治者对绘画的重视,画院的建立,以及一代又一代画家的努力,艺术家们把绘画视野放在了更广阔的大自然,中国画的门类逐渐完善,也逐渐细化,据成书于宋徽宗宣和年间的《宣和画谱》载,其时画科就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10门。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论古今优劣》云:“若论佛道人物,士女牛马,则近不及古。若论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则古不及近。”⑤则基本说明了其时中国画发展的情况,此时的山水林石、花竹禽鱼反而越过了佛像人物,成为绘画中的主要画科。如何用一个较高的标准去品目它们又成了理论家们所要面对的难题?于是南宋蜀地学者邓椿退而拈出“传神”一词,他说:

盈天地之间者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曲尽其态。而所以能曲尽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

在邓椿眼里,万物皆有神,画家所要表现的,或者说是所要达到的目标就是“传神”。那么他为什么又转而求诸“传神”?其理论思想的来源是什么?“传神”论的重新提出又有什么重要的美学意义呢?传神论在邓椿笔下的真实内涵又是什么?结合他的理论来源来分析其含义,窃以为其“传神”论包括以下两方面的内涵:

1.传物之神

邓椿“传神”论的理论首先直接来源于苏轼。《画继》有两处引用了苏东坡的“传神”论,其一:“坡有《观过所作木石三绝》,以为‘老可能为竹写真,小坡解与竹传神’者是也。”⑥又“东坡有《书所画折枝二诗》,其一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⑦

从以上所引苏轼话来看,这两处的传神指的是“传物之神”,小坡传的是“竹”之神,赵昌传的是“花”之神。又《画继》引苏轼评宋子房画云:“观士人画如阅千里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⑧这里苏轼所评的画工只会画马之“鞭策皮毛,槽枥刍秣”,而士人画得是其“意气所到”,所以能体现千里马的“俊发”气。故邓椿说“世徒之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真正的画家要表现的就是“物之神”。

物皆有神,这是中国先哲的传统观点。佛有神,人有神,花鸟有神,禽畜有神,皆好理解,那么山水有神又作何解呢?且看郭熙的解释,他说:“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滂,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又说:“山以水为血脉,以草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娟。”你看山水不亦有神么?

但是如果把邓椿的“传神”仅仅理解为“传物之神”未免肤浅,尚不能深入其思想的精髓。其应当还有更加深奥而又更具特殊意味的内涵。

2.传造化之神,传已之神

邓椿的“传神”论的第二个理论来源便是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曾说道:

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后无来者。授笔法於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於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於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尺,虬鬚云鬒,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壮诡怪,膚脉连结,过於僧繇矣!或问余曰:吴生何以不用界尺,而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对曰: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也。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乎,岂此画也?与乎庖丁发硎,郢匠运斤。効颦者徒劳捧心,代斵者必伤其手,意旨乱矣。外物役焉,岂能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乎?夫用界笔直尺,界笔,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⑨

以上张彦远两次提到了“守其神,传其一”,其中专其一的“一”,指的是老庄哲学中的“道”,是所谓“道生一”的“一”。在中国道家哲学中,“道”生于天地之先,是天地一切之母。故老子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是老庄哲学的中心范畴和最高命题,相当柏拉图的理式。“道”也好,“理式”也好,在哲人的眼中,它们都被认为是其哲学思想逻辑的起点,也被冠以宇宙生命的起点,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所以张彦远说“守其神,专其一”便可“合造化之功”,假画家之笔,而创作出优秀的画作。老子云:“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⑩“一”是万物的根源,万物由“一”而生。“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无。”而“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⑪“无”生出“有”,生出“一”,生出“万物万形”,所以绘画的本源也是“一”。邓椿说“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其中的“一”亦当此解。

在道家,这个“一”同时也和气相关,老子云:“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庄子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⑫由此可见,老庄哲学认为“一”即是气,气是“一”之本,故“圣人贵一”,吴道子是画圣,同样也得贵一,所以张彦远说其能“守其一”,这个“一”,即是“道”之指称,也是“气”之本源。中国画从一开始就讲“气”的,谢赫的六法论“气韵生动”即被列一首位,“气韵”之气,既是绘画对象精神的反映,更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所以张彦远说“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真画一划,见其生气”。⑬由此可知,绘画成功的关键在于明乎“一”与“气”的真谛,只有紧紧抓住绘画的内在哲学精神,把握绘画本体的“一”,体悟出宇宙生命本源的“一”,并“守其一”,才能画出“真画”。

张彦远两次说到绘画要“守其神,专其一”,这两句话本源自庄子。《庄子·刻意》云:“纯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又云:“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⑭

以上探讨了“专其一”的“一”的含义,那么“守其神”的神指的又是什么呢?从哲学本源上来说,这里的“神”指的是神灵,是那个所谓的“一”的神性显现。黑格尔说:“美是理念的感怀显现。”这里的理念就相当于中国绘画美学中的“神”,也就是说美是“神”的感性显现。当然这只是从哲学高度去讨论,但是具体到绘画实践中,这个“神”指的是画家的“神”,因为正如宗炳所云,画家能“应会感神”,“神超理得”。张彦远说:“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也。”“神”假借吴生之笔,随其“意”写,因此吴道子就能“神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於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於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尺,虬鬚云鬒,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

邓椿继承了张彦远的观点,他也认为,中国绘画之所以能盈天地万物,“悉皆含毫运思”,“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传神而已矣!”⑮正是从道家“一”的哲学本体出发,将“传神论”思想运用于绘画创作和审美评价,强调传神。这里的传神既是传物之神,更是传造化(即道)之神,传已之神。所以邓椿要说苏轼“所作枯木枝干,虬居无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黄山谷论苏轼画亦云:“故其觞次滴沥,醉馀嚬呻,取诸造化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⑯造化之炉锤指的就是所谓的“道”,道法自然,神假苏轼,于是苏轼以其“胸中盘郁”“醉馀嚬呻”之意写之,便能传神。

邓椿重新拈出传神作为最高法旨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从中也可以看出士人渗入绘画带来品评上的变化。士人不像画工那样,能把对象描摹得纤悉毕具,因为他们缺乏写实的功夫,于是只好用笔写之,写其意,写其神,取其意气。士人靠的是天机,是对天道之神的感性把握,而不事绳墨。他们所作的花鸟、山水,均能“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⑰这个“天真”也就是其“神”,神既有之,何惧形焉!所以邓椿不重形,而重“神”,其云:“鸟兽草木之赋状也,其在五方,自各不同,而观画者独以其方所见论难形似之不同,以为或小或大,或长或短,或丰或瘠,互相讥笑,以为口实,非善观者也。”⑱

但是邓椿在说完“传神而已”,接下去又说“故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这又作何解呢?“气韵生动”本是谢赫的人物画标准,如果依据谢氏本义,气韵生动是既要画出对象的“骨气”,又要画出其“风神”,如依此解,那么画家就必须画得色色具备,近乎完善。但是正如我在第二小节谈到,在邓椿那个时期,气韵的意味已经起了变化,不再只是在形神上求气韵了,而是落实到了笔墨上,也就是以笔取气,以墨取韵。所以邓椿要强调“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特别把气韵生动列入到“画法”上去。他说“此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故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而若虚独归于轩冕岩穴,有以哉!”为什么郭若虚把能真正做到“气韵生动”独归于轩冕岩穴”呢?“轩冕岩穴”由于其有书法功底,笔墨功夫好,再加上其独特的对“神”的悟性,故其能为物传神。由此又可见邓椿特别强调气韵是传神的要义,得气韵即可传神;不仅人物画要讲传神,山水、花鸟也要传神,大大发展了谢赫的六法论的思想,并以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元杨维桢《图绘宝鉴》序曰:“传神者,气韵生动是也。”明董其昌在《画旨》中说:“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又称黄鹤山樵的《青弁图》“各能为此山传神写照”。清人邹一桂论士人画时写道:“赵文敏问画道于钱瞬举,何以称士大夫画,曰:隶体耳,画史能辨之,则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大夫之高尚者,所画能与物传神,尽其妙也。”从中亦可看出,清人仍把是否能真正做到“与物传神”作为区分士人画与画工画的标准。士大夫画画能为物传神,尽其妙是由于他们能由表及里,以其自身的意气,写出对象的韵外之致。

又清恽向曰:

画岂一艺之云乎?故画至于文人而后能变,如变山而如笑或如滴,或如妆,或如睡,而山则一也。如变水以冰而不离于水也。如变日月而益以五采,而日月一也。如变形而以色,而形色一也。如变影而光,而光影一也。其中妙处不能尽言,总谓之传神。⑲

恽向说“画至于文人而后能变”,真是至理之言,其精神之内核则完全继承了邓椿的思想精华,由此也可以看出邓椿美学观对后世的影响。

“传神”论本是魏晋时士人画家顾恺之的卓论,“气韵”说则是其时非士人画家(即职业画家)谢赫的理论总结。邓椿弃谢赫而选顾恺之,重新拈出其“传神”说,使其居于最高地位,其本身就具有象征性的意义。它不啻是在告诉人们:传神是士人画的最高要求,士人将重新占居画坛的主流,士人也将重新占领绘事的话语权。

(作者单位:广西师范大学设计学院)

①⑮⑱邓椿《画继》卷九[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②张彦远《历代名画记》[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18页。

③方薰《山静居画论》[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版。

④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⑤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⑥⑧⑯⑰邓椿《画继》卷三[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⑦邓椿《画继》卷四[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⑨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⑩李耳《老子》第三十九章[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⑪李耳《老子》第一章[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⑫庄周《庄子·外篇》[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

⑬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39 [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

⑭以上参考许祖良《张彦远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36页。

⑲引自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M],上海,神州国光社.1928年版。

2013年度中华古籍整理重点项目(教古字[2013]118号),广西师范大学2013年人文社科类课题(师政字20130019)阶段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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