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曹瑞娟
从白居易苏杭诗看文学与地域的互动
曹瑞娟
白居易(772-846)是唐代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他虽然出生于北方,并在洛下为官期间为民计民生奔走呼号,但其人生轨迹却与江南结下了不解之缘。唐德宗建中四年(783)白居易十二岁时,适逢中原藩镇叛乱,他跟随家人避难江南,即苏、杭二郡及饶州、衢州等地,前后达七年之久。苏杭一带的秀丽风光与富庶繁华给少年时代的白居易留下了深刻印象。而贞元初年任苏州牧的韦应物与任杭州牧的房孺复,诗酒风流,令白居易尤为仰慕。故白居易在赴任杭州刺史时曾回忆道:“昔予贞元末,羁旅曾游此。甚觉太守尊,亦谙鱼酒美。”(《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以当时心,言异日苏、杭苟获一郡足矣。”(《吴郡诗石记》)①贞元十六年(800)擢进士第后,白居易以民生为怀,在朝廷敢于言事,表现出极高的政治热情,但江州之贬后,他的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虽然后来被召回朝廷,但此时的他在宦海纷争中已无心恋阙,请求外任,于是先后历杭、苏二州刺史。长庆二年(822),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任职近三年时返回洛阳。宝历元年(825),白居易又赴任苏州刺史,次年因病辞归。在杭州、苏州为官期间,白居易于政事勤勉认真,公务之余则吟赏风月,安顿身心,留下了大量优秀诗作,离任后怀念杭、苏为官生活的内容又屡见于诗篇。
杭州的富庶繁华给少年时代的白居易留下了深刻印象,擢进士第为官后,他“立朝则尽言得失,守邦则抚字万民”(《西湖佳话》)②,在朝廷任职期间他直言敢谏,毫无畏惧,五十一岁谪为杭州刺史后,在宦杭三年当中也为民众做了不少好事,尤其是修筑了白公堤,受到杭州人民的拥护和爱戴,政绩卓著。而谪居杭州的白居易,已逾知天命之年,乐天知命、边官边隐的思想渐渐萌生。白居易在出守杭州,路过蓝溪时即曾写下“策马度蓝溪,胜游从此始”(《长庆二年七月自中书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蓝溪作》)之句,于是他在公务之暇流连于湖光山色之间,写下了许多描绘杭州胜景的诗作,表达了他安适自得的心境。
白居易因言事被贬为江州司马对他来说是仕途的一大挫折,使他的仕进之心有所减退,回到朝廷后因不愿卷入党争而乞求外任,于是得以历任杭、苏二州刺史。到钱塘赴任时,白居易已显露出随缘的心态:“随缘又南去,好住东廊竹。”(《宿清源寺》)乐天在诗中屡屡自称“杭州刺史”、“余杭太守”,如“莫言鲁国书生懦,莫把杭州刺史欺”(《戏醉客》),“除却余杭白太守,何人更解爱君闲”(《题石山人》),显示出他对杭州的高度认同感。
白居易在《初领郡政衙退登东楼作》一诗中自述了他刺杭期间的生活:
鳏茕心所念,简牍手自操。何言符竹贵,未免州县劳。赖是余杭郡,台榭绕官曹。凌晨亲政事,向晚恣游遨。山冷微有雪,波平未生涛。水心如镜面,千里无纤毫。直下江最阔,近东楼更高。烦襟与滞念,一望皆遁逃。
“凌晨亲政事,向晚恣游遨”,正是一种边官边隐、以吏为隐的状态。尽管遭遇宦海风波,白居易兼济天下、为民谋利的思想并未消泯,而是仍然尽心竭力地做好本职工作。然而,此时的他已不再像在朝廷为官、写作新乐府时那般执著,他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自然天地,以诗人之心领略余杭的大好风光,以诗人之笔描摹那里的山山水水。江山如画,具有净化人的精神的神奇作用,因而能够使乐天“烦襟与滞念,一望皆遁逃”。与前期生活相比,乐天晚年的心境多了几份淡定从容、怡然自得。
首先,白居易杭州诗最显著的就是直接描绘吟赏杭州风光和人文风貌的文字。“余杭形胜四方无,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余杭形胜》)而优美的自然生态正是引发诗人诗兴的重要动因。在此诗中诗人表面上虽说“独有使君年太老,风光不称白髭须”,然而自然界的山川风物是世人所共有的,尤其是那些富于洞察力和表现力的诗人,更可将美景摄于胸中,形于笔下。西湖对于杭州城而言十分重要,白居易主政期间曾修筑白公堤,同时也经常流连往返于此地的湖光山色,留下了描绘春日西湖的两首诗——《钱塘湖春行》、《春题湖上》。“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钱塘湖春行》)诗人运用对仗手法将早春景象对举而出,看似平常的景物因诗歌特有的裁剪布局而整饬有序,相得益彰。“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春题湖上》)在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之前,西湖并不是那样有名,然而自从白太守大力治理西湖,并以诗人的眼光发现了西湖之美之后,西湖在每个中国人的心目中就镀上了一层浪漫色彩。可以说,西湖自此奠定了在杭州整座城市中的重要地位,成为余杭旖旎风光的代表。杭州的另一重要景观是钱塘江潮,白居易的观潮诗写得颇有哲理意味:“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潮》)诗人置身于宏大的时空背景之下,将自然与人事联系起来,给人以自然永恒、人生有涯之感。
除了自然风光之外,在城市经济发达的情况下,歌台楼馆的兴盛也是杭州城的一个特色。“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夭斜”(《和春深二十首》其二十),“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杭州春望》),“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杨柳枝词八首》其五),歌妓与杭州城似乎是那样的协调,与歌妓交往也是士大夫们的寻常之举。白居易还有一首《湖上醉中代诸妓寄严郎中》借诸妓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思想感受:“借问连宵直南省,何如尽日醉西湖?”在朝为官虽然位高权重,然而官场的争斗倾轧让人的内心不得安宁,不如为一郡之守,坐拥湖光山色,诗酒风流。《正月十五日夜月》则道出了杭州的热闹繁华:“岁熟人心乐,朝游复夜游。春风来海上,明月在江头。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无妨思帝里,不合厌杭州。”景色清雅,民众熙乐,是杭州最令人心动之处。在另一首诗中白居易表达了类似的对杭州的钟爱之情:“公事渐闲身且健,使君殊未厌余杭。”(《腊后岁前遇景咏意》)
其次,白居易在与元稹等友人的唱酬中屡屡夸赞杭州之美。到任之初,白居易曾作诗赠给在湖州、苏州做官的友人,比较三州上下,曰:“霅溪殊冷僻,茂苑太繁雄。唯此钱唐郡,闲忙恰得中。”(《初到郡斋寄钱湖州李苏州》)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间,元稹适逢到越州做官,二位同道好友多有唱和。白居易首先赠诗表达了自己的欢欣之情:“郡楼对玩千峰月,江界平分两岸春。杭越风光诗酒主,相看更合与何人。”(《元微之除浙东观察使,喜得杭越邻州,先赠长句》)后来,微之寄诗咏叹浙东风景,乐天答曰:“可怜风景浙东西,先数余杭次会稽。禹庙未胜天竺寺,钱湖不羨若耶溪。摆尘野鹤春毛暖,拍水沙鸥湿翅低。更对雪楼君爱否,红栏碧甃点银泥。”(《答微之见寄》)争胜之心溢于言表。在微之赠诗夸耀州宅之后,乐天却说:“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余杭尽不如。”(《答微之夸越州州宅》)体现出他对余杭的偏爱和认同。白居易在得知与其同年的进士崔玄亮任湖州刺史后,也曾作诗《得湖州崔十八使君书,喜与杭越邻郡,因成长句代贺兼寄微之》贺之。
再次,短暂的三年杭州刺史秩满之后,杭州成为白居易魂系梦牵的一个地方,他写下了大量回忆杭州生活、怀念杭州风物的诗篇。杭州风月在诗人这样满怀深情的回忆中,更增添了其诗意浪漫的色彩。如白居易离任后寄题新任刺史曰:“官历二十政,宦游三十秋。江山与风月,最忆是杭州。北郭沙堤尾,西湖石岸头。绿觞春送客,红烛夜回舟。不敢言遗爱,空知念旧游。凭君吟此句,题向望涛楼。”(《寄题余杭郡楼兼呈裴使君》)对于杭州的深情回忆,与白居易晚年的吏隐心态有着密切关系。回顾大半生的仕宦生涯,最令他留恋难忘的就是杭州。白居易后来在苏州为官期间,曾在与友人外出游赏驾船回府时写下这样的诗句:“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杭州回舫》)而最令他念念不忘的“风月”就是“南北二峰,西湖一水”。白居易曾在宴饮场合这样向他人勾画杭州:“为我踟蹰停酒盏,与君约略说杭州。山名天竺堆青黛,湖号钱唐泻绿油。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所嗟水路无三百,官系何因得再游。”(《答客问杭州》)山青水秀,士民殷富,让诗人不禁渴望再度游览。而在同僚赴任杭州时,白居易叮嘱道:“闾里固宜勤抚恤,楼台亦要数跻攀。”(《送姚杭州赴任因思旧游》)希望他不要辜负了杭州的江山风月。乐天亦曾怀念孤山上的梅花:“三年闲闷在余杭,曾为梅花醉几场。”(《忆杭州梅花因叙旧游寄萧协律》)梅花超然不群的风姿与隐士的遗世独立心态正相契合。
白居易离开杭州时,“唯向天竺山,取得两片石”(《三年为刺史二首》其二),杭州人民感念他的政绩而将原有的“白沙提”命名为“白公堤”,简称白堤。而杭州留给白居易的是关于江山风月的长久的美好记忆。
唐代的苏州“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霁云楼晚望偶题十韵兼呈冯侍御周殷二协律》),其热闹繁华甚至超过杭州。宝历元年(825),白居易赴任苏州刺史,次年因病辞归。“杭老遮车辙,吴童扫路尘”(《去岁罢杭州,今春领吴郡,惭无善政,聊写鄙怀,兼寄三相公》)可见白居易受到了杭、苏民众的欢迎和爱戴。虽然他在苏州刺史任上只有一年多的时间,但仍然留下了大量吟咏姑苏风月的诗篇,姑苏也因乐天的吟咏而更加秀美动人。
白居易苏州诗中最显著的是对于姑苏典型的江南风貌和人文历史的书写。“荣启先生乐,姑苏太守闲。”(《郡中夜听李山人弹三乐》)太守之“闲”其实正是一种安宁无争的心境,唯有在“闲”的心境下,美好的景致才能真正成为被欣赏的物象。白居易不仅书写吴中的自然风光,也感叹其故国历史。如《吴中好风景二首》咏叹姑苏初秋时节的怡人景致和水乡生活;《真娘墓》哀怜吴中名妓真娘的不幸早逝;《长洲苑》咏叹长洲苑的物是人非;《杂兴三首》其三回顾吴王奢侈的宫中生活。柳树本是南北方常见的绿化树木,苏州柳在白居易笔下却别有风情。“金谷园中黄嫋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来处处游行遍,不似苏州柳最多。絮扑白头条拂面,使君无计奈春何。”(《苏州柳》)离开苏州后,他还曾写过一首《忆江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江南的杨柳似乎比北方的杨柳更加柔美多情。古体长诗《九日宴集醉题郡楼兼呈周殷二判官》在重阳日抚今追昔,感怀人事的变迁:“前年九日余杭郡,呼宾命宴虚白堂。去年九日到东洛,今年九日来吴乡。”在感慨年华逝去的同时,他更倾心于享受的秋日风光:“姑苏台榭倚苍霭,太湖山水含清光。”江南风物在诗人笔下增添了一层诗意浪漫的色彩。
在短暂的苏州刺史经历后,白居易回到了北方,但他对苏州的美好回忆却是绵长的。江南似乎更属于回忆的文学。《忆旧游》正是白居易对长洲生活的生动回忆。《重答汝州李六使君见和忆吴中旧游五首》则表达与友人的共鸣:“为忆娃宫与虎丘,玩君新作不能休。蜀笺写出篇篇好,吴调吟时句句愁。洛下林园终共住,江南风月会重游。由来事过多堪惜,何況苏州胜汝州。”李之前曾刺苏州,后改汝州,他和白居易对苏州的钟爱是类似的。《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回忆苏州淳厚的夏至风俗。苏州甚至进入诗人梦中:“扬州驿里梦苏州,梦到花桥水阁头。”(《梦苏州水阁寄冯侍御》)当同僚赴任苏州时,乐天总是以诗相赠,如《送刘郎中赴任苏州》:“仁风膏雨去随轮,胜境欢游到逐身。水驿路穿儿店月,花船棹入女湖春。宣城独咏窗中岫,柳恽单题汀上蘋。何似姑苏诗太守,吟诗相继有三人。”这三位吟诗的姑苏太守就是皆担任过苏州刺史的韦应物、白居易和刘禹锡。三位诗人将他们的政才、诗情都倾注在苏州这片土地上,而姑苏也因为他们的吟咏而增添了许多文化和文学色彩。离开苏州十八年后,当同僚赴苏时,乐天托其传信:“一别苏州十八载,时光人事随年改。不论竹马尽成人,亦恐桑田半为海。莺入故宫含意思,花迎新使生光彩。为报江山风月知,至今白使君犹在。”(《送王卿使君赴任苏州,因思花迎新使感旧遊,寄题郡中木兰西院》)诗人将苏州风月当成了他的朋友,风月因有诗人的吟咏而不再寂寞,而诗人也因有风月的陪伴而精神得以休憩。
白居易曾在诗中自述仕宦经历,其中讲到自己虽得到恩遇为官,但身心并不得自由,尤其是同僚之间的相互倾轧、陷害让他心悸,所以外迁杭州、苏州做官后,远离了朝廷是非,让他感到身心愉悦:“一列朝士籍,遂为世网拘。高有罾缴忧,下有陷阱虞。每觉宇宙窄,未尝心体舒。蹉跎二十年,颔下生白须。何言左迁去,尚获专城居。杭州五千里,往若投渊鱼。虽未脱簪组,且来泛江湖。吴中多诗人,亦不少酒酤。高声咏篇什,大笑飞杯盂。五十未全老,尚可且欢娱。”(《马上作》)既不执著,留在乐天心目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苏杭的风光与当时闲适的心境。在看到朋友殷侍御写的怀念江南的组诗后,白居易更是有感而发,作诗和之:
江南名郡数苏杭,写在殷家三十章。君是旅人犹苦忆,我为刺史更难忘。境牵吟咏真诗国,兴入笙歌好醉乡。为念旧游终一去,扁舟直拟到沧浪。(《见殷尧藩侍御忆江南诗三十首,中多叙苏杭胜事,余尝典二郡,因继和之》)
“境牵吟咏真诗国”,苏杭是让诗人们诗思浓郁、诗兴盎然的地方,是他们竞相吟咏的所在。白居易是北方人,随着年华老去,他“宦情薄似纸,乡思急于弦”(《忆洛中所居》),然而人到中晚年且经历过仕途挫折的他,又渐渐形成了“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初出城留别》)、“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的人生哲学。因此,苏杭虽是异乡,他却产生了深深的留恋,并屡屡回忆旧游。
白居易宦居杭州是在苏州之前,但他依据当时普遍的说法称“苏杭”。“杭土丽且康,苏民富而庶。”(《和三月三十日四十韵》)经过前代的积累和发展,唐代的杭州、苏州已成为卓立江南的美丽、康乐、富庶之地。白居易苏杭并提、并忆是在离开苏州之后。“我年五十七,荣名得几许。甲乙三道科,苏杭两州主。”(《和我年三首》其一)在大半生的仕宦生涯中,白居易最常提及的就是苏州、杭州刺史之任。此时的白居易形成了“中隐”的人生哲学,因此他能够在政事之余尽情地饮酒赋诗,遍访风月。正如他在《郡斋旬假始命宴呈座客示郡僚》中所言:“无轻一日醉,用犒九日勤。微彼九日勤,何以治吾民。微此一日醉,何以乐吾身。”家国利益与自身内心的宁静兼顾,这一为官用世哲学直接影响到宋代的文人士大夫。
在苏杭为官期间,乐天遍访山川风月,并倾心吟咏:“苏杭自昔称名郡,牧守当今当好官。两地江山蹋得遍,五年风月咏将残。”(《咏怀》)他甚至自称“杭州暮醉连床卧,吴郡春游并马行。”(《奉送三兄》)描述自己的仕宦生活时,将公事抹去,只留让身心休憩的陶然山水间。离开苏杭后,那些美景闲境成为他最深刻的惦念。白居易诗集中回忆江南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他的《忆江南词三首》: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第一首是总括,直言“江南好”,随后用七言对仗句将江花、江水托举而出,颜色分明,生机勃发。第二首和第三首分别勾画杭州、苏州最令诗人印象深刻的景致,并表达了再度游赏的迫切愿望。白居易还曾因目睹在苏杭时穿过的衣衫而回忆起过往:“暗淡绯衫称老身,半披半曳出朱门。袖中吴郡新诗本,襟上杭州旧酒痕。残色过梅看向尽,故香因洗嗅犹存。曾经烂漫三年著,欲弃空箱似少恩。”(《故衫》)在佳丽之地饮酒赏景赋诗,对诗人来说无疑是平生第一大乐事,因而多年后回忆起来仍让他眷恋感怀。
白居易迁任杭、苏刺史的经历使他接近了苏杭,公退之暇游目骋怀,遍赏山水;白居易创作的大量苏杭诗,让江南风月走入了唐诗,凝定为永恒的一方审美空间,大大增加了苏杭的知名度和吸引力。美丽诗篇与湖光山色可谓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一)风景佳丽之地为文学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
唐代文学的题材丰富多样,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有关自然界的,二是有关人类社会的。前者主要表现为描写自然风光,体现创作主体在自然天地中的认知和感受,往往具有较强的抒情性,大多表现为一种平和静穆之美。后者则表现作为一个行为个体的人在社会中的遭际,书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的带有一种入世色彩和人文特质。诗人们生活于广袤的天地之间,自然界的风雨晦明、鸟鸣花开往往能触动他们的心灵,给他们的情绪带来相应的影响。自从先民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诗经·国风·周南》)开始,文学便与自然界结下了不解之缘。自然生态世界的旖旎风光常常能激发诗人的诗兴,使之发为吟唱。正如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中所言:“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③文论家们已经认识到,自然界的山林皋壤是触动作家诗兴文思的重要契机,同时也为其提供了文学表现的重要内容。
唐代文学的主要样式——诗歌以其描写自然情境兴象玲珑而著称,华美空灵的意境美的产生也有赖于“江山之助”和诗人的审美眼光。居住于热闹繁华的城市少有自然吟咏之作产生,而远离市井喧嚣的山林旷野则令诗人们心胸开阔、诗意萌生。与此同时,诗人们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表现手法使自然景物经由审美眼光的过滤而变得异常纯净、诗意盎然,能够给读者以精神愉悦,故得以广为流传。
(二)文学名篇对地域的广告效应
正如惠洪《冷斋夜话》引山谷诗话云:“天下清景,初不择贤愚而与之遇,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④黄庭坚认为江山得遇诗人而被咏叹传颂。应当说,江山与诗人二者是相得益彰的。若无江山,以意象为基本元素的古典诗歌如何产生?若无诗人,则江山寂寞无闻矣。一方面,不同地域的风光、文化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另一方面,名篇佳什一旦产生,又反过来会对特定地域产生宣传、弘扬的广告效应。地域、景观因诗而名,因文而显的现象屡见不鲜。“境入东南处处清,不因辞客不传名。屈平岂要江山助,却是江山遇屈平。”(李觏《遣兴》)是说中国东南部之清丽风景因文人骚客的歌咏而闻名于世。
尽管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说,自然界事物本身是自由自在、自然而然存在的,无论人是否发现、意识到都是如此,但是只有当它进入人的意识和审美视野之后,才能构成一种价值和美。柳宗元曰:“夫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兰亭也,不遭右军,则清湍修竹,芜没于空山矣。”(《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⑤自然景物之美正是通过诗人的传扬才得以为人知晓、认识并生出向往之情的。天地造就了山水奇观,但天地造化本身是没有意识的,也无法言语,唯有诗人亲身领略之后,以其杰出的文学才能传达、表现之,山水的妙处才能为世人所知晓。景因诗文而彰,地因诗文而显,原属自然天成的江山风月在一代代文学积累之下逐渐被笼罩上一层层人类文化色彩。
我国南北方在气候、物产、地形、地貌等方面存在着很大差异,南方有着相对温暖湿润的气候,有利于植被的生长及动物的活动。江南,泛指长江以南区域,历代因行政区划的不同而涵盖的具体地域有所不同。“江南”作为一个约定俗成的区域概念,凝结着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古典诗文对于“江南”的描述愈来愈增加了其富庶、温润、诗意的色彩,日益丰富着这一概念的语义。江南之中,又以苏杭为冠,广为人知。故本文仅以白居易苏杭诗为例展示文学与地域的互动关系。
苏杭并提并被誉为“人间天堂”始见于南宋初年,在范成大所撰的《吴郡志》中有这样的记载:“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这一称谓无疑凝结了人们太多的喜爱与向往。苏州、杭州的闻名于世与其自身的秀丽、繁华以及文人们的大力抒写、传扬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经由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磨、涵化和推广,音节的匀齐感已经深入到了所有汉语言说者的心底,成了他们不自觉的一种‘语句’期待,特别是成为了汉语诗人的一份重要的音律美学‘需要’。”⑥诗人对诗歌格律、作诗技法等谙熟于心,其诗歌也常常采用对仗、拟人等修辞手法,使自然之美以更加生动的形式展现出来,呈现出一种整饬之美。
苏杭之景色使倦游官场的诗人心灵得以安顿,并为其提供了大量诗材;以白居易为代表的苏杭刺史描摹、赞叹苏杭的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什成为苏州、杭州最亮丽的城市名片,勾起人们诗意浪漫的无限幻想。这就是唐诗的魅力,是文学的魅力,是文学之于地域良有功焉的一个典型例证。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杭州商学院(310018)】
①张春林《白居易全集》,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560页。
②艾衲居士编著、古吴墨浪子辑《豆棚闲话·西湖佳话》,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页。
③刘勰《文心雕龙》,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3页。
④释惠洪《冷斋夜话》,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5页。
⑤柳宗元《柳宗元集》,中国书店2000年版,第384页。
⑥李怡《中国现代新诗与古典诗歌传统》,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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