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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赋铺陈、排比与罗列对唐诗的影响

时间:2024-05-20

杨许波

汉赋铺陈、排比与罗列对唐诗的影响

杨许波

汉赋对先秦文学中存在的各种修辞手法进行了极大地丰富和发展,并进而影响后世文学。唐诗的繁荣是在前代各种文体发展的基础上形成,汉赋是其重要的文学渊源之一。唐代诗人同样善于在作品中运用各种修辞技巧,而其中有一些则受到汉赋影响。其中铺陈、排比、罗列三种是最能体现汉赋特征的修辞手法,并影响了唐代诗人的创作。目前学界对汉赋、唐诗修辞的研究已取得一些进展,但尚未见将两者放在文学发展的长河中考察其渊承的成果,因此本文不辞浅陋,分别探讨铺陈、排比、罗列三种修辞手法对唐诗修辞的影响,并进一步讨论对唐诗章法结构的影响。

一、汉赋铺陈对唐诗的影响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曰“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①,清人刘熙载《艺概·赋概》曰“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楚辞·招魂》云:‘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曰‘至’曰‘极’,此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所谓‘欲人不能加也’”②。铺陈实为赋体文学最主要的表现手法,它出现于先秦诗文,在汉赋中被极大地发展丰富。刘熙载《艺概》总结赋体铺陈为叙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横义也;叙者,一先一后,竖义也。”横义为按空间方位铺陈,如司马相如《子虚赋》对楚王苑囿云梦的那段描述即可绘为非常清晰的结构图:

可以看出司马相如依空间方位对云梦进行了层层铺叙。空间铺叙始自《楚辞·卜居》“东方不可以托些”“南方不可以止些”“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北方不可以止些”,至汉赋“东南西北”“上下高低”“前后左右”“内外中”等成为常见的铺叙方式。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蜀都赋》、班固《两都赋》、张衡《西京赋》等大赋习用外,许多小赋也使用这种铺叙方式,如孔臧《杨柳赋》“尔乃观其四布,运其所临,南垂大阳,北被宏阴,西奄梓园,东覆果林”③、王逸《荔支赋》“东野贡落疏之文瓜,南浦上黄甘之华橘,西旅献昆山之蒲桃,北燕荐朔滨之巨栗,魏土送西山之杏”。司马光曾记姚铉教夏竦作赋事:“姚铉令夏竦为《水赋》,限以万字。竦作三千字,铉怒,不视,曰:‘汝何不于水之前后左右广言之?’竦益得六千字”④,以此可知前后左右的铺陈方式于赋体文学创作之重要性。

竖义为依时间顺序铺陈,如枚乘《七发》“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扬雄《太玄赋》“朝发轫于流沙兮,夕翱翔于碣石”、张衡《南都赋》“春卵夏笋,秋韭冬菁。”“朝……暮……”结构同样始于屈原《离骚》,如“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汉赋中依时间顺序铺陈的方式则更加多样化。此外,依事件发展顺序是时间铺陈的重要方面,如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其由子虚应邀与齐君共猎入手,先言猎罢向乌有先生炫耀云梦与楚王之猎,继以乌有先生的反驳,又引出亡是公的批评和对天子苑囿及纵猎的称扬,最后以子虚、乌有先生的谢罪收结,前后次序相连,构成全文铺陈的时间纵线”⑤。时间与空间铺叙相结合构成了汉赋的铺陈方式,这种方式在唐诗中也经常出现。

唐代有许多依空间方位进行铺陈的诗,如卢照邻《怀仙引》“下空濛而无鸟,上巉岩而有猿”⑥、沈佺期《和上巳连寒食有怀京洛》“红妆楼下东回辇,青草洲边南渡桥。坐见司空扫西第,看君侍从落花朝”、李峤《扈从还洛呈侍从群官》“后队咽笳箫,前驱严罕毕。辉光射东井,禁令横西秩”、王昌龄《长歌行》“北登汉家陵,南望长安道。下有枯树根,上有鼯鼠窠”、聂夷中《短歌行》“朝出东郭门,嘉树郁参差。暮出西郭门,原草已离披。南邻好台榭,北邻善歌吹”等。其中杜诗表现尤为明显,如杜甫《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遥拱北辰缠寇盗,欲倾东海洗乾坤。边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石龛》“熊罴哮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木皮岭》“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再闻虎豹斗,屡跼风水昏。高有废阁道,摧折如断辕。下有冬青林,石上走长根。西崖特秀发,焕若灵芝繁”等。杜甫很喜欢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词用在一联中,如《遣闷奉呈严公二十韵》“西岭纡村北,南江绕舍东”、《送舍弟颖赴齐州三首》“岷岭南蛮北,徐关东海西”、《寄从孙崇简》“嵯峨白帝城东西,南有龙湫北虎溪”。有时候诗句中无方位词出现,但依然是按空间铺叙,如杜甫《又上后园山脚》“朱崖著毫发,碧海吹衣裳。蓐收困用事,玄冥蔚强梁”四句,仇兆鳌注曰“朱崖南望,碧海东望,蓐收西望,玄冥北望”;《送严侍郎到绵州同登杜使君江楼宴》“稍稍烟集渚,微微风动襟。重船依浅濑,轻鸟度层阴”四句,仇兆鳌注曰“烟集楼外、风动楼中、船依楼下、鸟度楼上”,皆是依空间方位进行层层铺叙。

唐诗中依时间铺陈的有宋之问《登粤王台》“冬花采卢橘,夏果摘杨梅”、张说《和张监游终南》“夜闻竹涧静,晓望林岭重”、李白《古风》其四十一“朝弄紫泥海,夕披丹霞裳”、《蜀道难》“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韩愈《南山诗》“春阳潜沮洳,濯濯吐深秀。岩峦虽嵂崒,软弱类含酎。夏炎百木盛,荫郁增埋覆。神灵日歊歔,云气争结构。秋霜喜刻轹,磔卓立癯瘦。参差相叠重,刚耿陵宇宙。冬行虽幽墨,冰雪工琢镂。新曦照危峨,亿丈恒高袤”、《双鸟诗》“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顾况《上古之什补亡训传十三章·十月之郊一章》“冬日严凝,言纳其阳,和风载升。夏日郁蒸,言用于阴,凉风飒兴”等。

空间与时间又经常交融在一起,如杜甫《登兖州城楼》: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赵汸注云:“三四宏阔,俯仰千里。五六微婉,上下千年”,三句言天上,四句言地下,三四两句为空间。五六两句为时间。诗从前后左右、上下古今进行层层铺陈,结构宏整,气魄浩大。

此外依事物特征进行铺陈也是汉赋比较重要且对唐诗影响比较大的一种方式。如枚乘《柳赋》“枝逶迟而含紫,叶萋萋而吐绿”依此描写枝与叶,司马相如《上林赋》“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依次描写叶、茎、花,刘胜《文木赋》“拂天河而布叶,横日路而擢枝”依次描写叶、枝。唐诗同样如此,如李峤《竹》“白花摇凤影,青节动龙文。叶扫东南日,枝捎西北云”分别描写了楠树的花、节、叶、枝,史俊《题巴州光福寺楠木》“结根幽壑不知岁,耸干摩天凡几寻”“经行绿叶望成盖,宴坐黄花长满襟”分别描写了楠树的根、干、叶、花,孟郊《折杨柳》“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花惊燕地雪,叶映楚池波”分别描写了杨柳的枝、花、叶,杜甫《古柏行》“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分别描写了古柏的柯、根、皮、干。并且汉赋中写到树木总会提及树上的鸟类虫类,如枚乘《柳赋》“出入风云,去来羽族。既上下而好音,亦黄衣而绛足。蜩螗厉响,蜘蛛吐丝”、孔臧《杨柳赋》“鸣鹄集聚,百变其音”、刘胜《文木赋》“幼雏羸鷇,单雄寡雌,纷纭翔集,嘈嗷鸣啼”。唐诗也不例外,如王绩《古意六首》“去来双鸿鹄,栖息两鸳鸯”、卢照邻《望宅中树有所思》“上舞双栖鸟,中秀合欢枝”、张九龄《感遇十二首》“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李白《古意》“中巢双翡翠,上宿紫鸳鸯”、元稹《芳树》“游蜂竞攒刺,斗雀亦纷拏”。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枯柟》诗反其意用之,“白鹄遂不来,天鸡为愁思”,鸟兽不来,亦见树木之枯之病。

二、汉赋排比对唐诗的影响

汉赋的铺陈与排比是紧密相连的。关于排比,陈望道先生认为“同范围同性质的事象用了结构相似的句法逐一表出,名叫排比”⑦,而王希杰先生认为排比“是把三个以上结构相同或相似、意义相关、语气一致的词组或句子排列起来,形成一个整体”⑧,后一种代表学术界的主流观点,其分歧在于排比是否必须三个以上的词组或句子排列。本文认为陈望道先生的观点更为允当,因为汉赋中即大量存在两个词组或句子排列,但却不是对偶的现象,如孔臧《杨柳赋》“或拳句以逮土,或擢迹而接穹苍”、张衡《南都赋》“或山君嶙而纚连,或豁尔而中绝”。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认为“说话中凡是用字数相等,句法相似的两句,成双作对排列成功的,都叫做对偶辞”,对偶与排比的区别在于“(一)对偶必须字数相等,排比不拘;(二)对偶必须两两相对,排比也不拘;(三)对偶力避字同意同,排比却以字同意同为经常状况”。以此来看,《杨柳赋》这两句字数不相等,又重复“或”字,《南都赋》这两句重复“或”“而”两字,都不是对偶,称其为排比更为合理。排比这种修辞手法在先秦文学中早已出现,如《诗经·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孟子·公孙丑上》“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战国策·楚策》“彼有廉其爵、贫其身,以忧社稷者;有崇其爵、丰其禄,以忧社稷者;有断脰决、腹壹暝,而万世不视不知所益以忧社稷者;有劳其身、愁其志,以忧社稷者;亦有不为爵劝、不为禄勉,以忧社稷者”等。汉赋尤其是散体大赋更是充分运用这一修辞手法,并有许多丰富发展。

在汉赋中,无论大赋还是小赋,运用排比都非常普遍,且在一些篇章中经常大量出现。以枚乘《七发》为例,其中排比即有:

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堕窳。

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

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

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

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

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

驯骐骥之马,驾飞軨之舆,乘牡骏之乘。

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

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汩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

悦兮忽兮,聊兮慄兮,混汩汩兮,忽兮慌兮,俶兮傥兮,浩瀁兮,慌旷旷兮

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

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

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

内有保母,外有傅父。

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

扁鹊治内,巫咸治外。

上有千仞之峯,下临百丈之溪。

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

朝则鹂黄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

独鹄晨号乎其上,鵾鸡哀鸣翔乎其下。

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

钟岱之牡,齿至之车。

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

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

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

遇者死,当者坏。

一篇《七发》即使用了如此之多的排比,句式长短不一,排比的句数也不一。由于排比句式有助于形成赋文铺张扬厉的风格,受到汉代赋家青睐,被普遍使用。排比技巧相应地也得到了丰富与提高。

唐诗中同样很注重运用排比,如韩愈《双鸟诗》“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辀輈。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谴疟鬼》“医师加百毒,熏灌无停机。灸师施艾炷,酷若猎火围。诅师毒口牙,舌作霹雳飞。符师弄刀笔,丹墨交横挥”、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贪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勤齐诗,可劝薄夫敦”、元稹《说剑》“剑可剸犀兕,剑可切琼玖。剑决天外云,剑冲日中斗。剑隳妖蛇腹,剑拂佞臣首”、《青云驿》“谓言青云驿,绣户芙蓉闺。谓言青云骑,玉勒黄金蹄。谓言青云具,瑚琏杂象犀。谓言青云吏,的的颜如珪”、卢仝《观放鱼歌》“或透藻而出,或破浪而趋。或掉尾孑孑,或奋鬣愉愉。或如莺掷梭,或如蛇衔珠”、皮日休《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过有褒美内揣庸陋弥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叙相得之欢亦迭和之微旨也》“或作制诰薮,或为宫体渊。或堪被金石,或可投花钿。或为舆隶唱,或被儿童怜”、陆龟蒙《江湖散人歌》“所以头欲散,不散弁峨巍。所以腰欲散,不散珮陆离。行散任之适,坐散从倾欹;语散空谷应,笑散春云披;衣散单复便,食散酸咸宜;书散浑真草,酒散甘醇醨;屋散势斜直,树散行参差;客散忘簪屦,禽散虚笼池”等。

当然,运用排比最负盛名的唐诗莫过于韩愈的《南山诗》,连用五十一“或”字句排比,可谓至铺张之极致。后世论者指出其源于《诗经·小雅·北山》,但同时更多诗论家认为韩愈是受汉赋影响,如清人沈德潜《说诗晬语》即说韩愈《南山诗》“下五十余‘或’字,然情不深而侈其词,只是汉赋体段”,方东树《昭味詹言》亦谓《南山诗》“盖以京都赋体而移之于诗也”,汪森《韩柳诗选》亦谓《南山诗》“格奇而辞词老,其运用处亦是赋家手法,然脱胎入化,耳目一新”,即以“或”字句排比,在汉赋中亦为常见,如扬雄《解嘲》“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或横江潭而渔;或七十说而不遇;或立谈间而封侯;或枉千乘于陋巷,或拥帚彗而先驱”,班婕妤《捣素赋》“或旅环而纾郁,或相参而不杂,或将往而中还,或已离而复合”,傅毅《舞赋》“或有逾埃赴辙,霆骇电灭,蹠地远群,暗跳独绝。或有宛足郁怒,般桓不发,后往先至,遂逐为末。或有矜容爱仪,洋洋习习,迟速承意,控御缓急”,王延寿《梦赋》“或盘跚而欲走,或拘挛而不能步,或中创而宛转,或捧痛而号呼”,王粲《浮海赋》“或无气能行,或含血而不食,或有叶而无根,或能飞而无翼”等。

篇幅较长的古诗运用三句以上的排比较多,而二句组成的排比在唐诗中运用则相对更普遍一些。如刘希夷《公子行》“天津桥下阳春水,天津桥上繁华子。……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此日遨游邀美女,此时歌舞入娼家。……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李白《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杜甫《石研诗》“其滑乃波涛,其光或雷电”、戴叔伦《南野》“野芳绿可采,泉美清可掬”、任华《寄李白》“或醉中操纸,或兴来走笔”、韩愈《秋怀诗十一首》之四“秋气日恻恻,秋空日凌凌。上无枝上蜩,下无盘中蝇”、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元稹《青云驿》“上天勿行行,潜穴勿凄凄”、李商隐《娇儿诗》“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皮日休《太湖石·销夏湾》“小艖或可泛,短策或可支”等。

三、汉赋罗列对唐诗的影响

罗列指将同性质或同范围的事物依次列出,在散体大赋中运用较为突出⑨。这一修辞手法先秦文学中已出现,如《鄘风·定之方中》“树之榛栗,椅桐梓漆”连续罗列了六种树木,《大雅·韩奕》“王锡韩侯:淑旂绥章,簟茀错衡。玄衮赤舄,钩膺镂锡;鞹鞃浅幭,鞗革金厄”连续罗列了王赐给韩侯的十二件物品,《周颂·潜》“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连续罗列了六种鱼。至汉代,罗列更是得到赋家们的被广泛运用。以司马相如《上林赋》为例,其中即有多处运用,如“于是蛟龙赤螭,渐离,鰅鳙鰬魠,禺禺魼鰨,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欢声,万物众夥,明月珠子,的皪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丛积乎其中。鸿鹔鹄鸨,鴐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卢,群浮乎其上”、“其兽则庸旄貘犛,沈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揜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蘼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槁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芧青薠”、“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豫章女贞”连续列举了多种鱼、宝石、鸟、兽、草、木。

汉赋中的罗列分三种:一是直接列举,如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鹊野鸠,白鹭鹘桐,鹯鹗鹞雕,翡翠鸲鹆,守狗戴胜”。唐诗中如韩愈《陆浑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韵》“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鹍”、《别赵子》“蚌蠃鱼鳖虫”、卢仝《观放鱼歌》“鳗鳣鲇鳢鳅”“鸂鶒鴒鸥凫”即是此类。但这类罗列难免堆垛之弊,唐诗中只是偶一为之。

二是与动词结合,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天子射猎时的一段描写:“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壄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壄马……椎蜚廉,弄解廌,格虾蛤,鋋猛氏,羂要褭,射封豕”,列举猎物的同时也列举了许多射猎动作。唐诗中如沈佺期《霹雳引》“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韩愈《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猿呼鼯啸鹧鸪啼”、李商隐《异俗二首》之二“未曾容獭祭,只是纵猪都。点对连鳌饵,搜求缚虎符”即是此类罗列。

三是景物描写的罗列,如司马相如《长门赋》“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分别列举并描写了云、雷、风、帷幄、桂树、孔雀、玄猨、翡翠、鸾凤等景物。唐诗中如沈佺期《杂诗三首》“落叶惊秋妇,高砧促暝机。蜘蛛寻月度,萤火傍人飞。清镜红埃入,孤灯绿焰微”、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鸂鶒双双舞,猕猿垒垒悬。碧萝长似带,锦石小如钱。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乾坤霾涨海,雨露洗春芜。鸥鸟牵丝飏,骊龙濯锦纡。落霞沉绿绮,残月坏金枢。泥笋苞初荻,沙茸出小蒲。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是此类罗列。

同汉赋一样,唐诗中所列的事物也很丰富多彩。如王绩《食后》“田家无所有,晚食遂为常。菜剪三秋绿,飧炊百日黄。胡麻山麨样,楚豆野麋方。始暴松皮脯,新添杜若浆。葛花消酒毒,萸蒂发羹香。鼓腹聊乘兴,宁知逢世昌”对食物的罗列;杜甫《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只须伐竹开荒径,倚杖穿花听马嘶”、李商隐《商於》连用六个动词“背坞猿收果,投岩麝退香。建瓴真得势,横戟岂能当。割地张仪诈,谋身绮季长”对动词的罗列;杜甫《柳司马至》“有客归三峡,相过问两京。函关犹出将,渭水更屯兵。设备邯郸道,和亲逻逤城。幽燕唯鸟去,商洛少人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对地名的罗列;杜甫《冬狩行》“幕前生致九青兕,馲駝峞垂玄熊”、韩愈《刘生诗》“青鲸高磨波山浮,怪魅炫曜堆蛟虬。山獠欢噪猩猩游,毒气烁体黄膏流”对野兽的罗列等。

由于诗歌每句的字数与整体的篇幅都远远少于赋,因此唐诗中的罗列经常以精炼的语言表现出来。如崔液《上元夜六首》之六“星移汉转月将微,露洒烟飘灯渐稀”、上官仪《咏画障》“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十四字列举了六种景物,杨师道阙题诗“桂户雕梁连绮翼,虹梁绣柱映丹楹”十四字列举了六种建筑,韩愈《游青龙寺赠崔大补阙》“猿呼鼯啸鹧鸪啼”七字列举了三种动物的啼叫。吴沆《环溪诗话》称这种一句诗中列举三物或四物为叠句,并认为韩愈诗歌之妙在于此,“如‘黄帘绿幕朱户间’,是一句能叠三物。如‘洗妆逝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是两句叠六物。惟其叠多,故事实而语健。又诸诗《石鼓歌》最工,而叠语亦多。如‘雨淋日炙野火烧’、‘鸾翔凤翥众仙下’、‘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韵韵皆叠。每句之中,少者两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几乎是一律。惟其叠语,故句健,是以为好诗也”⑩。

四、汉赋铺叙排比罗列对唐诗结构形式的影响

以上所分析皆为铺叙、排比、罗列在具体艺术技巧方面对唐诗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它们影响了唐诗的章法结构。

首先是对长篇诗歌的影响。杜甫《北征》和韩愈《南山》是唐代最优秀的长篇古诗,这两首诗都受汉赋很大影响。胡小石先生《杜甫〈北征〉小笺》一文认为“《北征》,变赋为诗者也,题名《北征》,即可见之,其结构出赋,班叔皮《北征》、曹大家《东征》、潘安仁《西征》,皆其所本,而与曹、潘两赋尤近”,“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两句下注曰“以上叙自凤翔北行至邠,沿途所见,纯用《北征》、《东征》、《西征》诸赋章法。化赋为诗,文体挹注转换,局度弘大,其风至杜始开”⑪。《韩昌黎集编年笺注》“推之《南山》,赋体。赋本六义之一,而此则《子虚》、《上林》赋派”,胡仔《苕溪渔隐业话前集》“《雪浪斋日记云》:读谢灵运诗,知其揽尽山川秀气。读退之‘南山诗’,颇觉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能到”。赵翼《瓯北诗话》认为“自沈、宋创为律诗后,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崭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如《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铺列东南西北四方之神,《谴疟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所举四诗皆为受到汉赋铺陈排比的影响。

其次是对组诗的影响。杜甫对组诗的发展有开拓意义,在他之前,虽然有一题数首的情形,如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等,但各篇之间结构松散,既可独立成篇,也可前后倒置,仍不是严格的组诗。杜诗则开始产生了结构严密的组诗,如《前出塞九首》,浦起龙即谓“汉魏以来诗,一题数首,无甚铨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线,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⑫,其他如《秋兴八首》、《戏为六绝句》、《解闷十二首》等皆是如此。杜甫的组诗受到汉赋影响,如杜甫《复愁十二首》,仇兆鳌注曰“首章,记瀼峡愁景。次章,记薄暮愁景。三章,怀思故乡而愁。四章,无家可归而愁。五章,洊经世乱而愁。六章,人心好乱而愁。七章,借兵外藩而愁。八章,诸将留镇而愁。九章,卫士糜饷而愁。十章,气候失平而愁。十一章,穷居寂寞而愁。末章总结,藉吟诗以遣愁也”,铺陈排比各式各样的愁,俨然一篇愁赋。“组诗从多方面描写同一对象,与大赋体式从多个角度铺陈某事物具有相似的筋脉,这种相似性成为赋体得以影响组诗的文体基础”⑬。

汉赋铺陈、排比、罗列主要影响了唐诗的结构形式。铺陈主要指篇章的结构方式,最小组成部分可以是句子,但主要是句组;排比主要指结构相似句子的排列方式,最小组成部分可以是短语、段落,但主要是句子;罗列指同类事物的排列方式,最小组成部分是词,可以是句子,但主要是词。三种辞格有互相重叠的地方,并列关系且结构相似的铺陈是排比,结构相似的罗列也是排比。有区别又有联系,三个辞格在一起所涵盖的内容就比较广泛。正因为如此,汉赋铺陈、排比、罗列对唐诗的影响也是多层面的。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文学院(730000)】

①刘勰《文心雕龙》,范文澜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35页。

②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6页。

③费振刚、仇仲谦、刘南平《文白对照全汉赋》,广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页。按:本文所引汉赋如无另注皆出此书。

④司马光《涑水记闻》,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55页。

⑤曹明纲《赋学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8页。

⑥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20页。按:本文所引唐诗如无另注皆出此书。

⑦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版,第200页。

⑧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64页。

⑨郑倖朱《苏轼“以赋为诗”研究》谈到苏轼“以赋为诗”的艺术技巧时论及“历数”,认为“历数又称穷举,就是将诗中同性质或同范围的意象一件件数来,借以表达某意象或情景的方法”。即为本文所论罗列。文津出版社1998年版,第198页。

⑩转引自陈伯海《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687页。

⑪周勋初《胡小石文史论丛》,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154页。

⑫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9页。

⑬郝润华、马婧《李白组诗对汉魏六朝赋的继承与受容》,《淮阴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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