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田胜利
《易林》用《诗》与西汉末年“诗”学
田胜利
汉代术数易学发展迅猛,《焦氏易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在这部易学著作内保存不少的引诗论诗材料,是研究西汉末年诗学发展演变走势的语料。《焦氏易林》对《诗》的征引,于使用目的上是取象以言吉凶,手法上彰显的是象征对比兴的融通。清人陈氏父子、王先谦、冯登府等已经注意到《焦氏易林》用《诗》,但未将用《诗》放置到西汉末年《诗》学的学理层面去解读,故而也未能更好地还原出西汉末年诗学的面貌。
董仲舒:“诗无达诂”,刘向也说:“诗无通故”,汉代《易林》用《诗》即是诸多说诗中的一种。《易林》收录于术数类,和易密切相关。在这个文本中,用《诗》十分丰富,形态各异。据笔者统计,林辞之中直接提及《诗经》篇题的有50篇,接近《诗经》总集数的六分之一,结合《易林》用《诗》说诗形态,胪取其要有如下两种:
直引。筮卜爻辞对《诗》句采用直接引用的形式。《卷阿》诗:“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雝雝喈喈。”林辞《观》之《谦》:“高岗凤凰,朝阳梧桐。雝雝喈喈,菶菶萋萋,陈辞不多,以告孔嘉。”《易林》爻辞首四句调换原诗句顺序而得。《楚茨》诗“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林辞《小过》之《渐》作:“中田有庐,疆场有瓜,进献皇祖,曾孙寿考。”一、三、四句直接取自《诗经》。《南山》诗句:“南山崔崔,雄狐绥绥。”林辞《咸》之《贲》:“雄狐绥绥,登山崔嵬,昭告显功,大福允兴。”南作登,将原诗句相乙而成。
化用。卦爻辞对《诗》句进行改造之后予以运用。《桑中》首章是这样的:“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林辞《师》之《噬嗑》化作:“采唐沫乡,要我桑中。失信不会,忧思约带。”爻辞据原诗相期桑林,引申出失信而致忧思之态。《卷耳》诗句:“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林辞《贲》之《小过》说:“玄黄虺隤,行者劳疲。役夫憔悴,踰时不归,处子畏哀。”《易林》用诗句之义,强调主人公因逾时而悲哀,是在原诗意上的整合,略有发挥而得。《羔羊》,《谦》之《离》作:“羔羊皮革,君子朝服。辅政扶德,以合万国。”《羔羊》比拟的是品德高尚,《汉书·儒林传》有这样的记载:“王法纳乎圣听,功烈施乎政事,退食自公,私门不开散赐九族,田亩不益,德配周召,忠合羔羊。”①林辞正是从这一角度引申而得。
《易林》用诗的形态以后者居多,由此而来,用《诗》有时甚为隐蔽,不易觉察,需要去除遮蔽、予以还原。《萃》之《比》:“德施流行,利之四乡。雨师洒道,风伯逐殃。巡守封禅,以告成功。”爻辞没任何《诗经》原句,追根溯源,化用的是《周颂·般》诗意,“般,巡守祀四岳河海之所歌也。”林辞进行改造,加入不少传说故事而得。又《召南·江有汜》,林辞《明夷》之《噬嗑》曰:“江水沱汜,思附君子,伯仲爰归。不我肯顾,姪娣恨悔。”所思所附是什么呢?爻辞所示并不明晰,对此,陈乔枞考证曰:“比之渐云:南国少子,才略美好。求我长女,薄贱不与,反得丑恶,后乃大悔。泰之震、渐之困、涣之巽同,……南国本求婚长女,而女家不与,但以仲女往媵之……。”②陈氏以史实解之,深得其义。除此之外,《易林》用诗还有其他情形值得辨析:
同一诗作,角度相异。《北风》:《晋》之《否》:“北风寒凉,雨雪益冰。忧思不乐,哀悲伤心。”《噬嗑》之《乾》:“北风相牵,提笑语言。伯歌叔舞,燕乐以喜。”前者凶险后者吉利,所据之诗同为《北风》。《北风》可言悲,毛序:“刺虐也。卫国并为威虐,百姓不亲,莫不相挟持而去焉。”《北风》也可道欢乐,如张衡《西京赋》说:“乐北风之同车。”
同名诗作,所指各异。《黄鸟》:《困》之《大壮》:“缘山升木,中堕于谷。子舆失劳,黄鸟哀作。”《革》之《小畜》:“子车针虎,善人危殆。黄鸟悲鸣,伤国元辅。”这是哀叹三良之作,出自《秦风》。《乾》之《坎》:“黄鸟来集,既嫁不答。念我父兄,思复邦国。”这是“刺宣王”之作,出自《小雅》。
异题连用,所指趋同。《宛丘》、《新台》系不同的篇目,《归妹》之《蛊》:“阴阳隔塞,许嫁不答。宛丘新台,悔往叹息。”毛序:“责卫伯也。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卫,卫不能修方伯连率之职,黎之臣子以责于卫野。”又“刺卫宣公也。纳伋之妻,作新台于河上而要之,国人恶之而作是诗也。”王先谦按:“宛台旌丘事异,而其为阴阳隔塞、人伦祸变则同。”③
《易林》用《诗》既用诗的内容,也取诗的体式,故而用《诗》痕迹并不明晰。形态上不再有直接的“《诗》曰”、“《诗》云”等形式,而是改以化用诗意居多,爻辞与《诗》融为一体,相较之前的用《诗》,无疑属于新变,如刘向《列女传·启母涂山》:“《诗》云:‘厘尔士女,从以孙子。”④《新序·杂事》:“《诗》曰:‘不衍不忘,率由旧章。’此之谓也。”用《诗》均以《诗》曰领起,具有明显的印记,《易林》用《诗》则使诗入占筮爻辞,诗的音乐美、结构美得以承继和保留,若剥离开卦象,爻辞与诗歌并无二致。《出车》诗句“惜我往矣,黍稷方花,今我来思,雨雪载途。”林辞《复》之《蛊》有言:“雨雪载途,东行破车。”雨雪霏霏的场景在诗与爻辞中得以重现,具有审美性。又《伐木》篇:“伐木丁定,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林辞《乾》之《比》曰:“孔德如玉,出于幽谷,飞上乔木,鼓其羽翼,辉光照国。”描写飞鸟跃出高谷之态,韵律偕美。无独有偶,这一取象在西汉末年的另一易学著作《太玄》中也是如此,《太玄·上·次三》赞辞写道:“出于幽谷,登于茂木,思其珍穀。测曰:出谷登木,知向方也。”司马光注:“珍穀喻美道也。君子弃恶就善,舍邪趣正,如鸟出幽谷而登茂木也。三为思上,故曰思其珍穀。《诗》云: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孟子谓陈相曰: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也。”⑤《易林》取象脱胎于《诗经》,音律宛转和美,读来留香。
《易林》用《诗》和齐诗。齐诗于魏时已经亡佚,对于齐诗的研究,依托《汉书》以及后代的征引语料,能得以部分还原。匡衡习齐诗,《汉书》记载“臣窃考《国风》之诗,《周南》、《召南》被贤圣之化深,故笃于行而廉于色。”林辞《大过》之《颐》称:“周南召南,圣人所在。德义流行,民悦以喜。”二者吻合。
《关雎》,匡衡疏曰:“臣又闻之师曰:‘妃匹之际,生民之始,万福之原。’婚姻之礼正,然后品物遂而天命全。孔子论《诗》以《关雎》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则无以奉神灵之统而理万物之宜。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宴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⑥
匡氏解说《关雎》,称引诗句,从君王之妃的贞淑德行入手。相应的《易林》用《诗》是这样的:“晋之同人:贞鸟雎鸠,执一无尤。寝门治理,君子悦喜。履之无妄:雎鸠淑女,圣贤配偶。宜家受福,吉庆长久。姤之无妄:关雎淑女,贤妃圣耦。宜家寿母,福禄长久。小畜之小过:关雎淑女,配我君子。少姜在门,君子嘉喜。”
《易林》用《关雎》之诗,赞美如雎鸠鸟般贞专的女子,是圣贤君子的佳偶,由此可见,《易林》说《诗》与齐诗基本吻合,然多了份轻松,而少了份匡氏解诗的凝重。
《汉书》记载“(翼奉)治《齐》诗,与萧望之、匡衡同师。三人经术皆明,衡为惇学不仕,好律历阴阳之占。……闻五际之要《十月之交》篇,知日蚀地震之效昭然可明,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⑦翼奉提及《十月之交》的诗句是这样的:“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徵。……家伯维宰,仲允膳夫。”相应林辞《晋》之《困》曰:“东骑堕落,千里独宿。高岸为谷,阳失其室。”又《明夷》之《比》写道:“深谷为陵,衰者复兴。乱倾之国,民得安息。”两则林辞对《十月之交》的解读从阴阳角度切入,和翼奉说诗具有一致性。《汉书·翼奉传》还记载:
易有阴阳,诗有五际,春秋有灾异,皆列终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⑧
孟康注:“诗内传曰:五际,卯、酉、午、戌、亥也。阴阳终始际会之岁,于此则有变改之改也。”《易林》和齐诗在这一层面的关联,陈氏父子的《齐诗遗说考》中列有详细的十条理由⑨。《易林》也确实如此,例《革》之《贲》写道:“亥午相错,败乱绪业,民不得作。”《困》之《革》:“申酉败时,阴慝萌作。”《姤》之《归妹》:“将戌击亥,阳藏不起。君子散乱,大上危殆。”
《易林》用《诗》和匡衡、翼奉等齐诗派说诗,具有较强的相似性。值得注意的是,《易林》用《诗》并未直接将诗歌原辞与灾异相连,和翼氏说诗保持有一定距离。诗歌与灾异的对接,大肆出现于《易林》稍后的《诗含神雾》、《诗推度灾》、《诗纬》中,例如“月离于毕,俾滂沱矣,言毕主雨。月离其舍,大雨必行,象人君心术慈和,有贤良之臣佐之,思膏下流,若甘霖之大沛也。”⑩这种流风在两汉之际以及东汉时期臻于鼎盛,董治安先生写道:“此一时期谶纬泛滥,进一步加重了官方经学的混乱与危机。谶纬泛指妄言吉凶的谶言与传会经文的纬书之类,是一种充满神学迷信内容的思潮和文化现象。引谶纬说《诗》,自是适应了衰世政治的特殊需求,……于是在东汉前期一段时间,仍集中出现过传《诗》者兼治谶纬的现象。”⑪
《易林》用《诗》与鲁诗。鲁诗文献于晋时已经失传,清人依托历史资料,在这方面提供了搜寻汉代鲁诗的线索,王先谦写道:“刘向父子世袭鲁诗,考楚元王传,言元王好诗,诸子皆读诗,王子郢客与申公俱卒学。申公为《诗传》,元王亦次之《诗传》,号元王诗。向为元王子休侯富曾孙,汉人传经,最重家学,知向世修其业。《说苑》、《新序》、《列女传》诸书,其所称述,出自鲁诗无疑矣。”⑫这是王氏对于鲁诗学派的推断,汉代人传授《诗》,重视家法和师法,大体是可信的。刘向和焦延寿同时代而略前,《列女传》用《诗》甚夥,可以提供比照的坐标,试以相关引《诗》条目为例。
《汝坟》、《列女传·贤明篇》:“周南大夫之妻也。大夫受命平治水土,过时不来,妻恐其懈于王事,盖与其邻人陈素所与大夫言,……”林辞《兑》之《噬嗑》:“南循汝水,伐树斩枝。过时不遇,俶如周饥。”王先谦辨析道:“未见君子,《列女传》所谓过时不来,《易林》所谓过时不遇也。”二者吻合。
《燕燕》,《列女传·母仪篇》有如下记载:“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以感动,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相应的林辞《萃》之《贲》说:“泣涕长诀,我心不悦。远送卫野,归宁无子。”又《恒》之《坤》:“燕雀衰老,悲鸣入海。忧在不饰,差池其羽。颉頏上下,在位独处。”二者的说诗关联,陈乔枞写道:“馑案此诗毛叙云庄姜送归妾也。鲁诗以为定姜归其妇送之而作,今据《易林》燕雀衰老及归宁无子之语,与《列女传》合,则以为定姜送归作诗者,齐亦与鲁同说也。”⑬
《鸤鸠》,《列女传·母仪篇》:“诗云:‘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言心之均一也,尸鸠以一心养七子,君子以一仪养万物。一心可以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此之谓也。”刘向说诗引申为君子治理天下,臣子侍奉君王,本之于《荀子·劝学篇》:“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两视而明,耳不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蜚,梧鼠五技而穷”相比之下,林辞引《鸤鸠》见于三处,《夬》之《家人》:“鸤鸠七子,均而不殆。”《乾》之《蒙》:“鴶鵴鸤鸠,专一无尤。君子是则,长受嘉福。”《随》之《小过》:“慈鸟鸤鸠,执一无尤。寝门内治,君子悦喜。”爻辞以鸤鸠起兴,着眼于均分均等的美德,而没有《列女传》所示的“事君”之深意。
《陟岵》,《列女传·仁智篇》:
齐方发兵,将以袭鲁,闻兵在境上,乃还文仲而不伐鲁。君子谓臧孙母识微见远。《诗》云: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此之谓也。
这是赞美臧孙母的远见卓识,刘向引诗属于断章取义。林辞《泰》之《否》则化作:“陟岵望母,役事不已。王政靡盬,不得相保。”取义本之原诗,是对“孝子行役,思念父母”恰如其分的解读。
综上,《易林》用诗和留存不全的齐诗、鲁诗的关系,处于既有同也有一定差异的状态之中。这种同异兼存关系的认定在《易林》用诗与今存较为完备的韩诗、毛诗中也能得到印证。
《易林》用《诗》与韩诗。《易林》用《诗》和韩诗相同性的一面,张玖青已经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述⑭《易林》用《诗》和韩诗确有较多相似之处,如《召南·小星》,《韩诗外传》曰:“不逢时而仕,任事而敦其虑,为之使而不入其谋,贫焉故也。诗云:‘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在这里,《韩诗外传》解诗没有隐晦对统治者的批评。《易林》的解说见于《大过》之《夬》:“旁多小星,三五在东。早夜晨行,劳苦无功”,描写的是辛勤劳作而无所获之景,和《韩诗外传》解说诗意一致。
《易林》用《诗》与《韩诗外传》说诗也存在不同的地方,关于《秦风·晨风》,《韩诗外传》曰:“‘晨风谓何?’对曰:‘鹬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此自以忘我者也。”韩诗解《晨风》诗句,没有讽刺康公的意味,忘我谓文侯忘其子擊,影射现实。《易林》引这首诗见于:“小畜之革:晨风文翰,大举就温。昧过我邑,羿无所得。”“豫之咸:晨风文翰,随时就温。雌雄相和,不忧殆危。”
两处引《晨风》,仅取《诗》“鴥彼晨风”的起兴之意,“羿无所得”和“雌雄相和”是直接引申,和《韩诗外传》的“忘我”之意完全不同。综上可知,《易林》用《诗》与《韩诗外传》解诗存在相同性,也有相异性存在。
《易林》用《诗》与毛诗。汉平帝之前,毛诗一直未立为官学,并不显赫。林辞用《诗》与毛诗的异同,张玖青先生《论〈易林〉的诗说》与杜志国先生已有较为详细的论述,事实也确实如此。
“观之革:黄裹绿衣,君服不宜。淫湎毁常,失其宠光。”“复之解:春桃萌生,万物华荣。邦君所居,国乐无忧。”“困之观:桃夭少华,婚悦宜家。君子乐胥,长利止居。”
首则爻辞用诗出自《绿衣》,毛序:“卫庄姜伤己也。妾上(憯),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王先谦案:“淫湎毁常,谓卫君失其宠光,夫人自谓,序云失位也。据此,齐与毛同。”⑮第二、三则爻辞用《诗》本于《桃夭》,毛序:“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易林》用《诗》的引申义和毛诗的指向合,诚如《文选》李善注所称“安乐之象也”。
“咸之家人:凯风无母,何恃和怙,幼孤弱子,为人所苦。”“蒙之困:氓伯以婚,抱布自媒。弃礼急情,卒罹悔忧。”“同人之随:季姬踟蹰,望我城隅。终日至暮,不见齐侯,居室无忧。”爻辞《咸》之《家人》用诗源自《凯风》,毛序:“美孝子也。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其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毛诗解说重在对孤子美行的赞赏,林辞说诗立意则从孤子出发,言其生活之艰辛,指向不同。次则爻辞用《诗》源自《氓》,毛序:“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刺淫佚也。”林辞之义与毛诗合,然针对抱布贸丝之布,陈乔枞辨析道:“《盐铁论·错幤篇》抱布为布帛之布,桓次公用齐诗其义与众说异。”末则爻辞化用《静女》诗,毛诗:“刺时也。卫君无道,夫人无德。”对此,陈乔枞说:“焦氏有居室无忧语,……齐诗之义不以此诗为刺与毛叙说迥殊矣。”
总起来看,《易林》说《诗》和毛诗的关联,与其他三家诗一样,它们之间是同异兼存的。《易林》说诗与齐、鲁、韩、毛解诗的不同,折射的是西汉末年说诗的新变气象。《易林》说诗与诸家诗的趋同,则彰显出西汉末年诸家诗说之间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呈相互融通的走势。《诗汎历枢》曰:“诗无达诂,易无达言,春秋无达辞。”诗歌阐释的多端性,其实皆以原诗为根蒂,差异往往仅是字词或引申指向的微殊。如《鸤鸠》篇,《乾》之《蒙》写道:“鴶鵴鸤鸠,专一无尤。君子是则,长受嘉福。”毛诗序:“刺不一也。在位无君子,用心之不一也。”前者从正面讴歌,后者从反面讽刺,但都着眼于是否专一之义而发挥开去。
讽刺和赞誉是诗的两大功能,《孔子诗论》写道:“诗其犹平门,与贱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将何如?曰:邦风是已。民之有戚患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将何如?曰:小雅是也。”⑯邦风指的是国风,反应的是民生的疾苦,而小雅叙写的则是官民的不和谐。《诗含神雾》对诗的解释写道:“诗者,持也,以手维持,则承负之义,谓以手承下而抱负之。”诗之所持者,即在于美刺。易学用于占筮,彰显的是人间吉凶,卦爻辞借用《诗》的语言,也不例外。
“艮之困:南行出城,世得天福。王姬归齐,赖其所欲,以安邦国。”“颐之损:庭燎夜明,追古伤今。阳弱不制,阴雄生戾。”首则林辞出自《何彼襛矣》,毛序:“美王姬也,虽则王姬,亦下嫁于诸侯。车服不系其夫,下王后一等,犹执妇道,以成肃雝之德也。”林辞也是如此,以安邦国是对王姬行为的认可,卦旨吉利。次则出自《庭燎》,毛序:“美宣王也,曰以箴之。”宣王的本事,《列女传》记载:“宣王尝卧而晏起,后夫人不出房。姜后脱簪,待罪于永巷。……早朝晏退,卒成中兴之名。”历史上宣王的确成就为了一位励精图治的君主,林辞给予的也是颂扬,卦旨吉利。与此相应的是讽刺性用《诗》。如次:“夬之屯:鸡鸣失时,君骚相忧。犬吠不休,行者稽留。”“归妹之蛊:阴阳隔塞,许嫁不答。宛丘新台,悔往叹息。”“小过之小畜:大椎破毂,长舌乱国。墙茨之言,三世不安。”“豫之困:青蝇集藩,君信馋言,害贤伤忠,患生妇人。”“随之夬:辩变白黑,巧言乱国。大人失福,君子迷惑。”上述林辞揭示的都是不吉利,卦旨凶险。既有对昏君、佞臣的批判,也有对不贤妇人的揭露。《诗》与《易》结缘,诗的语言具有吉凶指向,如《乾》之《震》曰:“悬狟素餐,居非其官。失舆剥庐,休坐徙居。”首句引的是《诗·伐檀》之语,末两句出自《周易·剥》卦上六爻辞。这是直接将诗和易语缀结,指向凶险,是对《伐檀》讽刺尸位素餐之义的加强。
《易林》用《诗》所涉的内容大抵分列为两大类,若以《诗》篇和卦旨的吉凶指向为视角审视,用诗指向赞颂吉利者如《关雎》、《桃夭》、《甘棠》等共计39首,用诗指向讽刺凶险者如《卷耳》、《柏舟》、《黄鸟》等共计达到55首,涉诗爻辞近四百首,由此可见,广泛地《易林》用《诗》和卦旨吉凶相伴随,彰显出浓厚的美刺气息,诗的内容和卦旨的吉凶紧密相连,在西汉末年诗学演进过程中,是对《诗》之讽刺功能的有力强化。
《易林》用诗,以国风篇目居多,内容上是“始乎《国风》,原情性而明人伦也。”形式上则是易学的象征手法对《诗》的整体功能拉伸,是诗句于比兴之外,表现力的拓展。《葛藟》,《泰》之《蒙》曰:“葛藟蒙棘,花不得实。馋言乱政,使恩壅塞。”毛序:“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首两句比喻王族遭馋。《弊笱》,郑玄于原诗“弊笱在梁,其鱼鲂鳏”笺注:“鲂也,鳏也,鱼之易制者,然而弊败之笱不能制。”毛序:“刺文姜也。齐人恶鲁桓公微弱,不能防闲文姜,使至淫乱,为二国患焉。”《遯》之《大过》化作:“弊笱在梁,鲂逸不禁。”文辞在《诗》中是比兴,而在《易林》爻辞中则还附带象征,葛藟蒙棘、鲂逸不禁象征的是阴盛而阳衰之义,暗含卦旨凶险。象征对比兴的整合,是《诗》的爻辞化,《易》以道阴阳,《易林》衍易而得,更是如此,借助象征含义的推演,方灵活而巧妙的应对各类占筮情形。
用《诗》赋予象征含义,这种认知,在后来的类似著作中也能找到印证,《周易参同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雄不独处,雌不孤居。玄武龟蛇,蟠虬相扶,以明牝牡,竟当相须。”直接援引《诗经》首篇诗句入辞,任法融道长注:“比喻炼丹必须阴阳交会才能成丹。”《诗推度灾》写道:“关雎恶露,乘精随阳而施,必下就九渊,以复至之月,鸣求雄雌。”这也是从阴阳相从的角度予以阐释。又如《蝃蝀》,冯登府引刘祯之语:“夫妇失礼,则虹气盛。有赤色在上者,阴乘阳气也。”⑰
《易林》以诗体说《诗》趋于文学化,与诸家诗说同异兼存,是西汉末年诗学发展的剪影。《易林》言《诗》与诸家诗说之间没有严格壁垒,彰显的是西汉末年诸家说诗之间的融通态势,这一情境在东汉末年也能得到呼应,像郑玄初习韩诗、后宗毛诗,而如《鹊巢》一诗末四句的解读则和齐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郑笺:“是子有鸤鸠之德,宜配国君,故以百两之礼送迎成之。”王先谦按:“笺意与易林合,知郑参用齐诗义也。”西汉末年,于诗学演进的外部,也有经学之间的相互渗透,易与诗的结缘,是《诗》的爻辞化,赞爻辞的吉凶指向使得诗歌的美刺功能得以强化,伴随西汉社会的衰弱,借《诗》道说阴阳吉凶灾异之风兴起,这种流风在两汉之际至东汉前期与谶纬之学同步而臻于极盛。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210093)】
①⑥⑦⑧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05、3342、3173、3172页。
②③⑫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7、209、6、134页。
④张涛《列女传译注》,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1页。
⑤司马光《太玄集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8页。
⑨⑬陈乔枞《齐诗遗说考》,皇清经解续编卷千百三十八序、皇清经解续编卷千百三十九第4页。
⑩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纬书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88页。
⑪董治安《两汉文献与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⑭张玖青《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⑯季旭昇主编、陈霖庆、郑玉姗、邹濬智《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6页。
⑰冯登府撰、房瑞丽撰《三家诗遗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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