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谌旭彬 杨津涛
“牛顿晚年沉迷炼金术”之说是一个误解。牛顿确实收集了许多炼金术的资料,写下了许多与炼金术有关的手稿,做了许多炼金术士曾经做过的实验,但他所沉迷的,并非是点石成金的欲望,也非长生不老的魔法,而是试图在冗繁的炼金术资料中,找到与自己的科学假说相契合的科学证据。
牛顿与炼金术之间的关系,在他生前并不为大众所知。原因是他留下的与炼金术有关的手稿在长达两百余年的时间里,并没有被公之于世。
1727年,牛顿去世。他的亲属收集整理了他住宅中的所有论文与手稿。为了维护牛顿的历史形象,将与炼金术有关的手稿定性为“不宜发表”尘封起来。
1936年,包括与炼金术有关的手稿在内的这批文件,被拿到英国索斯比拍卖行分成322份公开拍卖,共计拍得约一万英镑。
稍后,这些与炼金术相关的手稿(还包括不少牛顿传记资料)被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聚拢到了自己手中。依据这些手稿,凯恩斯写成文章《牛顿其人》,称牛顿“不是理性时代的第一人,而是最后一位魔法师”。这篇文章被收录进英国皇家学会1946年出版的《牛顿诞辰300周年文集》。牛顿与炼金术之间的关系,由此形成了一个重要的科学史话题。
依据世界由土、气、水、火四元素构成的古老理论,炼金术士们相信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就可以将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这种努力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找到一种可以将铁、铅等贱金属转变为黄金、白银等贵金属的东西;提炼出一种可以使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物质。
早在17世纪60年代,牛顿已读过当时伦敦有名的炼金术士乔治·斯塔基的著作。1670年前后,他开始大量阅读炼金术资料,并编写了索引,对从炼金术著作中收集到的术语与表述实施分组——虽然几乎所有炼金术士都声称自己掌握了炼金术,但他们全部对配方秘而不宣,且使用的术语也各不相同。牛顿对炼金术的实验研究至少持续到1696年(资料研究则持续到去世)——那一年,他离开了剑桥,前往英国皇家造币厂担任督办。
牛顿为何会对炼金术感兴趣?对于这个问题,《剑桥科学史》的解读是这样的:
18世纪最重要的炼金术士是牛顿。……牛顿在他的大部分职业生涯中,四处搜寻炼金术的文献,搜集了大量的记录,并且亲手抄录整篇文章。他埋头于紧张密集的实验周期中,并就他的发现撰写了大量的报告。他试图找到炼金术士有关普遍生命灵魂的证据,通过这些证据,他相信上帝不断地在影响世界:对他来说,通过对以太(物理学史上一种假想的物质观念)的思索,万有引力、煉金术和上帝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牛顿对于炼金术的追求并不从属于他的自然哲学,而是构成了他的宗教努力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他致力于从尽可能多的方面研究上帝的活动。
这种解释,将牛顿在自然科学、炼金术与神学3个方面的努力,统一在“研究上帝的活动”这个大方向上,是有牛顿自己的话为证的。1675年,牛顿从朋友处得到一份炼金术手稿,他在手稿的前段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炼金术处理金属并不像无知的俗辈们所想的那样,……相反,它(炼金术哲学)是有益的,能给人以启迪,首先是助你了解关于上帝的知识,其次是助你找到从创造物中发现真正的药物的方法,你的职责是要通过了解上帝奇妙的作为以颂扬上帝,教导人们如何好好地生活,并要时时帮助你的邻人,保有一颗善良的心。
在牛顿的世界观中,“上帝”是极为重要的存在。牛顿留下的炼金术手稿总计约有65万个单词,远远超过了他在物理和数学研究上的文字总和;他的神学研究手稿总字数则超过了130万个单词。由这种体量对比,不难看出在他的价值体系当中,“通过了解上帝奇妙的作为以颂扬上帝”是处在核心位置的。值得注意的是,牛顿在神学方面的考据与研究,与当时主流神学有着很大的差距,甚至可以说是对主流神学的批判,是一种“离经叛道”。
但《剑桥科学史》说牛顿对炼金术的研究“并不从属于他的自然哲学”,这个论断却有待商榷。
首先,牛顿审视炼金术所使用的学术理论,已非传统炼金术士的“四元素说”。他很早就受到了与他亦师亦友的英国化学家、物理学家罗伯特·波义耳的“微粒哲学”影响。这种哲学认为,构成物体乃至世界的是一种自然界中最小的粒子;这种粒子由上帝创造并赋予了他们运动和活性;粒子们相互凝结可以形成第一级微粒,第一级微粒相互凝结可以形成第二级微粒……直到形成各种复杂的物体。依据这种假说,只要能找到一种作用剂,可以破坏稳定的微粒,将其解体为最小的粒子,再在某种活性要素的作用下,这些粒子就可以重新凝结为一种新的物体。基于这种新的学术假设,追求将贱金属转变为贵金属的炼金术,很自然地进入到波义耳与牛顿的视野当中。
其次,除了学术工具,牛顿与波义耳这两位“新炼金术士”与传统炼金术士最大的区别,在于彼此的追求是相反的。传统炼金术士追求财富与地位,所以最在意如何“点石成金”,也就是把金子变出来;牛顿与波义耳追求对科学假说的证实或者证伪,所以最在意的反而是如何破坏金子,将其解体为最小的粒子,也就是把金子给变没——金是一种非常稳定的金属,若有一种作用剂能把金破坏为最小的粒子,也就等于对“微粒哲学”的证实迈出了第一步。基于这种追求上的不同,波义耳与牛顿对传统炼金术士是缺乏好感的。
在炼金术研究的中后期,为了对一些实验现象作出解释,牛顿将“粒子力”的概念引入到了“微粒哲学”当中。比如,他观察到硝酸能溶解银而不能溶解金,王水能溶解金却不能溶解银(按现代化学的解释,这种观察并不完整),于是作出一种推测:“是否可以说,硝酸的微粒已细微到既足以钻进银中也足以钻进金中,但却缺少使它钻进金中去的吸引力?而王水的微粒已细微到足以钻进金中也足以钻进银中,但却缺少使它钻进银中去的吸引力?”
在今天看来,这种推测显然是错误的。硝酸、王水与金、银之间所发生的一切,须以多种元素之间的化学反应来解释。但这并不意味着牛顿的努力没有价值,也不意味着牛顿不是在追求科学,更不意味着牛顿在走传统炼金术的老路。科学之树是在无数次的“假设—证伪/证实”当中发育起来的,没有任何一位科学家可以保证自己的假设永远走在正确的路径上,牛顿也不例外。
略言之,在牛顿那里,神学与科学是自洽的。中文知识界常见的“牛顿晚年转向神学、沉迷炼金术”之说并不成立——所谓的转向是不存在的,所谓的沉迷也只是误解。
(苏银河荐自《现代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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